朝英登出身江南朝家,自幼培养出来的性情让他即便在困境中保持着风度。
他是个严格遵照家族的意愿来行事的人,所谓的家族意愿便是利益,如何让家族获得利益便如何去做,这便是世家行事的准则。
他此生到现在为止,做过最忤逆家族意愿的事,便是娶了李月娥做妻子。
因为这件事,朝家专门派人来问责,朝英登却固执己见,无论家族来人百般劝说也不为所动,甚至在家族来人请动家法的时候,他也没有露出过一丝犹豫怯懦。
当时的朝英登是云清寨哨探总管,虽然他对沈落极有成见,但沈落对他却一直很尊敬,除去朝英登的能力不说,朝家这个庞然大物也是沈落为之心动的理由。
所以朝家来人也没有过分为难朝英登,毕竟那个时候,沈落被公认为帝星下凡。
沈落兵败,投靠了沈唐王朝,正式退出了争霸天下的舞台,这江山再如何锦绣繁华,也和他没了一个铜板的关系。
朝英登心中有不甘,想来沈落心中的不甘比起他来说要强烈不止百倍。
方见山从沈落杀虞朝宗之后开始慢慢转变为沈落的死忠,但朝英登却一直没能让自己成功的将角色转换过来。
他知道这样必然会引起家族的不满,他也努力让自己适应沈落的云清寨,但毫无疑问,他能做到的仅仅是做好自己的本分事,出谋划策之类劳心费力的事,他没半分兴趣。
渐渐的,本来对他寄予厚望的家族也对他失去了兴趣,已经很久朝家都没有派人来联络过他了,朝家关注的重点转移到了大业那边。
朝家之人对于政治的近乎于天生的敏感,是家族多少代人沉淀积累下来的底蕴。
当他们嗅到沈唐最有可能一统天下之后,不管是对沈落,对窦士城,对左升泰,还是对幽州景守信,燕宁寨沈宁,江淮杜伏威都变得不再特别重视。
家族遗弃了朝英登,他也乐得自在。
自从到了黎阳之后,他除了还掌管着手里已经残缺不全的哨探营之外,其他的事一概不闻不问。
方见山是黎阳大总管,他手里的兵马多到甚至足够自立的地步,却依然对沈落抱有希望。
朝英登知道自己其实也没有别的选择,沈原已经称帝,基本继承了大周雄厚的国力,其他人再想与其争锋已经是一件很难的事。
既然方见山也执意如此,那他也就只好听之任之。
扶着妻子李月娥在门前走廊里坐下来,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水他忽然生出几分向往平淡自然的念头来。
他伸出手,看着落在手心里的雨水渐渐增多,多到手心盛不下的时候开始往外溢出来。
“月娥,其实咱们还有一条别的路可以选。”
他回头看了李月娥一眼,嘴角勾勒出一抹释然轻松的笑意。
“什么?”
李月娥的手在微微隆起的小腹轻轻摩挲着,微笑着说道:“你若是真不想再看见沈落那张嘴脸,那么就做别的选择也无妨的。”
“反正这天地再大,属于我的一方水土一直在你身边不曾挪开过,你说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
“咱们那儿也不去,谁也不投,好不好?”
朝英登看着雨帘微笑道:“我有些倦了,这天下争来争去也没什么意思。”
“每日里勾心斗角更没什么意思,无论跟着谁或许都有一不小心犯错的时候,这个天下,是容不得犯错的。”
他指了指外面天空说道:“我觉着那大伾山就不错,不如你我找个机会去向伯仁辞行。”
“只你我夫妻二人,在大伾山起一座小宅子,我打猎种菜,你相夫教子,想想看就觉着美好惬意。你觉得如何?”
李月娥眼神一亮,情不自禁的抓着朝英登的手问道:“你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李月娥笑得极开心,刚要说话就听见小院门外有人声音森寒的说道:“你骗不骗她没有什么关系,但你有没有想过,就此归隐山林过樵夫走卒的日子,你对得起谁?”
“趁早把这个念头收起来,不然这天地再大也没你的容身之处。”
“大伾山再大,也没有你们夫妻的葬身之处。”
朝英登猛的抬起头往外看去,却见不知道什么时候,院子门口站着十几个身穿月牙白长袍男子,一样的装束,手里都擎着油纸伞。
为首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正眼神阴冷的看着自己。
在那些人身后,朝英登隐约能看到倒在水洼里还在抽搐的自己的亲兵。
“月娥……进屋去!”
朝英登站起来,目不转睛的看着门外那些穿月白色长袍的男子。
“从后面走,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头。去找伯仁,让他带兵来!”
他声音压的很低,表情严肃到令人觉着寒冷。
李月娥没犹豫,她甚至没有回头交代一句小心。
她一翻身直接从窗子跃回屋子里,快速奔跑中将顺手将挂在墙壁的横刀摘了下来,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又从后窗跃了出去。
奔跑了几步,在一块假山石踩了一脚,身子一拧就翻出了围墙。
落地的时候稍微重了些,她微微皱眉,觉着小腹里传来一阵痛楚。
一想到那个有些可怕的可能,李月娥的脸色就变得发白。
她的手抚摸在小腹,心里慌的几乎窒息。
可片刻之后,她的脸便浮现出一种坚毅之色。
她的手离开了小腹,深深吸了口气后脚下猛的爆发出一股冲击力,身子如一只轻燕般向前掠了出去。
她没有犹豫,没有交代什么,是因为她知道这会儿绝没有时间犹豫,朝英登更不用自己交代什么。
从朝英登肃然的语气中她就知道,这次他们夫妻二人可能会遇到一道过不去的坎儿。
她跃下围墙后小腹疼痛吓得她脸色发白,是因为她想起了腹中的胎儿。
可孩子重要,她的丈夫更重要。现在只有早一刻冲到方见山军中,才能早一刻让朝英登脱离险境。
至于孩子,至于她自己,和朝英登比起来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
她咬着牙,忍着小腹中的痛楚疾冲。
就要到街口拐角的时候,忽然从街口两侧转过来六七人,皆是一身月牙白的长袍,左手擎着一柄油纸伞,右手里擎着一柄已经出了鞘的长剑。
六七人并列站成两排,将不宽的巷子口堵得严严实实。
“要么跪下,要么死!”
站在中间的白袍男子声音平淡的说道。
“去你妈的!”
李月娥狂傲不羁的性子炸开,骂了一句后刷的一声将手里的横刀抽了出来,刀锋斩开雨幕,直直的指向那说话之人的咽喉。
“找死!”
白袍男子冷冷说了两个字,手中长剑猛的发出一声骄傲的吟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雨下得越来越大,雨点大了也变得密集起来,雨水打在房顶的瓦片激荡起一层水雾。
打在门外那一片油纸伞,发出的声音就好像是大战开始前擂动的战鼓。
“朝英登,你可知错!”
为首的中年男子直视着朝英登的脸,语气微怒道:“家族为了培养你付出了多少心血,你竟然能生出这样的想法来。”
“当初你自己执意要娶那丑陋的婢女,家族破例应允,毕竟她曾经救过你的性命,可现在看来这是个极大的错误。”
“因为她那样一个女子,你竟然生出退隐之心,这个女人是绝不可再留下来的。”
“你若敢动她,我便是拼死也要回去闹一闹的。”
朝英登脸色森寒的说道。
“我若不许你回,你怎么能够回得去?”
“老夫人确实喜欢你,但在家族利益面前,你以为老夫人还会站在你这边?”
中年男子冷笑道。
朝英登沉吟了一会儿道:“她有了身孕。”
中年男子脸色微微一变,随即轻叹道:“毕竟是朝家的骨肉……”
他回身吩咐道:“庭南,你去说一下,留下那女子的性命……等她将咱们朝家的骨肉生下来之后再杀就是了。”
“孩子是咱们朝家的,那女子却不是。”
“遵命!”
一个剑眉青年应了一声,转身往后巷方向跑了过去。
朝英登缓缓的舒了口气,看着那中年男子道:“四叔,难道你忘了小七的事?”
“家族利益……就为了家族利益,朝家死的人还不够多么!”
听到小七这个名字,被朝英登唤作四叔的中年男子嘴角微微挑了挑,面露痛苦之色,只是很快这种痛苦之色便消失不见。
“小七是我的儿子,可他竟然为了一个青楼女子甘愿放弃在朝廷里的官职,家法不容,便是我也不容他。”
“本来杀了那女子便是了,他却执迷不悟甘愿陪那贱人一块去死,朝家没有这样的子孙。”
“朝英登!”
中年男子叫了一声,忽然缓了一口气道:“我这次来,是有要事要和你商议,只要这件事你做的好了,在你大伯面前我也好帮你求情。”
“你立下大功,你大伯也不是不讲情面的人,你再求老夫人,留下那女子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什么事?”
朝英登问道。
中年男子看着朝英登,缓步往前走了几步,距离朝英登三四步外站住。
他撑着油纸伞站在雨幕中,朝英登站在走廊里,两个人的脸色一样的肃穆沉重。
中年男子沉吟了一下,像是在整理措辞。
“按现在看来,沈原是必然能统一天下的。”
想了想,他还是决定直截了当的说出来。
“新的王朝已经建立,取代大周成为天下正统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想必这一点你也是看的极清楚的,所以也不需我多说什么。”
“新的王朝建立,咱们朝家的人自然要进去。”
“除了你之外,你大伯已经派了不少人去大业。”
“但毫无疑问,只要这件事做得好了,你将是最快取得沈唐信任的朝家子弟,前途不可限量。”
“直接说!”
朝英登的眼神越发变得阴寒。
“方见山是不是要投大业?”
“是!”
“你如实告诉我,方见山若是投大业,是继续追随沈落试图脱离出去东山再起,还是真心投靠沈原?”
“我不知道,但前者的可能大些。”
“方见山是个不知道轻重的家伙,方家居然能容得他活到现在!”
中年男子冷哼一声道:“既然他不识时务,那么我便替方家除了他也算不得什么。”
“你找机会杀了方见山,夺兵权,然后带着黎阳城十几万人马投靠沈原。”
“这样一份大功劳绝不能落在别人手里,朝家需要这个功劳,不容许出现什么意外。”
朝英登明明已经猜到了答案,可还是忍不住变了脸色。
“杀方见山,然后我带兵投靠沈唐。”
朝英登缓缓舒了口气道:“四叔……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变得这么白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