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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过后的第一个春天，好心的邻居张大伯给我在县城找了一份工作，给人家卖馒头，当然也负责蒸馒头。我本不想做这份工作，但在这里工作可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这使我留了下来。每当收了工，回到这小屋里，我就会拿起手中的笔，勾勒着我心中的世界。
自初二时迷上了写作，我竟深陷其中无以自拔，更一发不可收拾。这在我们这个贫穷、守旧的小山村里，不啻是一记晴天响雷。相邻民居纷纷劝我放弃，找一份实实在在的工作，将来娶妻生子，过着踏实而平静的日子。
这也许就是一辈子生活在田畴的农民的共同心愿吧，而我却做了他们眼中的叛逆者。我时常心情很坏，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而我的这个梦更像是水中的浮萍。我多么希望有个人能理解我，使我的心得到一丝慰藉。这也许就是很多成长在农村又怀揣梦想的人们都经历过的心路吧。
又是一个春天，有些事情好像总爱发生在春天。我涂抹了一篇五万字的小说，便幻想着能够发表。小草发芽的时候，我辞了馒头店的工作。我买了崭新的小背包，把我的小说装进去，便去了我所在的城市找出版社。
当天夜里，我望着天上的明月，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那天晚上，我度过了我人生的第一个不眠之夜。
天刚蒙蒙亮，我就悄悄走出家门，披一身月色，赶到镇上的车站，坐上了开往城市的汽车。
赶到市区时，已近中午。我下了车，茫然四顾，大街上熙熙攘攘，行人穿梭其中。商店里灯火辉煌，商品琳琅满目，应接不暇。我毕竟第一次来城市，心里七上八下。徘徊在一条条繁华的街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我忽然伤心起来，我为什么非要来这里？
“小伙子，要坐车吗？”一个阿姨和蔼地问。
我摆摆手，刚想说声抱歉，那位阿姨却迅速地转过头去，推起脚蹬三轮车迎上了别的路人。我一声轻叹，又往前走着，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突然，耳边传来一阵自行车的铃声。我转过头，一个身穿洁白连衣裙的漂亮女孩骑车到了身边。我脱口道：“倪虹？你也在这里？”
倪虹是我上初二时的同班同学，已有一年多没见过她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笑着：“陈耿，老同学呀，什么时候来的？”
“我……我刚来。”我的脸倏地一下红了。
“你在哪里工作？”
我一时语塞。我不敢告诉她我此行的目的，怕她取笑我，微一思索，便撒了谎：“我……我在橡胶厂干活儿。”声音小得几乎连我自己都听不到。
倪虹诧异地看着我，我心里乱作一团。她皱着眉说：“我怎么没听说这种工厂呢，谁给你找的这份工作？”
“我……我的一个表哥给我找的，他说这厂子很好找的，进城随便一问就知道了。”我继续撒谎。
“是吗？”倪虹将自行车停在一处墙角，上了锁，便走回来，“走，我们去问问。”
“问……问什么？”我茫然无措。
她不由分说地拉起我往街头走去，街旁的一条长凳上坐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正闭目养神。倪虹走过去，轻声问：“大爷，你知道橡胶厂在什么地方吗？”
那老头儿睁开眼，思索片刻，说了一句让我差点喷血的话：“我听说南方盛产香蕉，你们去海南岛看看吧。”
“大爷，不是能吃的香蕉，是能做成塑料的橡胶。”倪虹赶忙说，“这东西不能吃。”
“噢，你说的是橡胶呀。”那老头儿呵呵一笑，“咱们这里可没有这个呀。姑娘，云南那边应该有，要不你们去西双版纳找找吧。”
倪虹摇了摇头，回过身：“陈耿，你知道这橡胶厂在哪个区吗？”
“区？什么区？”
“那你知道在哪条路哪条街吗？”倪虹望着一脸愕然的我，似乎觉察到了什么，“陈耿，你这是怎么了，你在想什么呢？”
“没有。”我分明地感到我的脸很烫，我竟不敢正视倪虹。
倪虹忽然说了声“走”，便拉着我来到了街边的一处电话亭。窗口旁摆着许多书刊、报纸，里面端坐着一位白发苍苍、戴着一副老花镜的老奶奶。
“大姨，拿一份地图看，好吗？”
那老奶奶抬头看了一眼，便顺手拿起一份地图递给了倪虹。这是一份市区的平面图。她拿着让我看，她找的是橡胶厂，而我眼睛里只留意着出版社。最终，我俩都没有找到。
“倪虹，不用找了。”我鼓了口气。
“不用找？为什么？”她惊讶地看着我。
我忽然觉得很对不住她，她是我的同学，又是如此热心，而我却一再对她撒谎。我镇定了一下，正欲和盘托出我此行的目的，倪虹却先一步说：“对了，你吃午饭了吗？”
“没有。”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明明不饿，怎么会说出这么一句话呢。话已出口，无法收回，我的窘迫可想而知。
倪虹将我拉到一家饭馆前，说：“你就在这里吃点吧，怎样？”我忙说：“我不饿，我不想吃。”
“没吃饭还不饿？”她笑着叫了几个菜，“你先吃着，我有点事，很快就回来。”
我只好答应着。她走出几步，又转过身，要替我结帐。我忙不迭地掏出钱，她拦住我，命令似地说：“我请客，这点儿小钱我还是有的。”
我心里乱成一团，脑子里空空的，虽然没吃午饭，但一点儿食欲都没有。我匆匆吃了几口，便走出了饭馆。望着一条条繁华的街道，我叹了口气，微一瞥眼，便看见了站在几米外的倪虹，她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
我快步走过去，讪讪说着：“你办完事了？”她脸上莫名的一红：“嗯，你这么快就吃完了？陈耿，你来这儿到底有什么事呀？”
“我……”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有什么事你就说嘛，别吞吞吐吐的，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倪虹催促着。
我望着她那诚恳的脸，一咬牙一跺脚，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倪虹笑着：“这是好事呀，你干嘛不早说。走，我们去打个电话问问。”
又到了那个电话亭前。倪虹通过114查询台查出了出版社的电话号码，市区只有一家出版社。她让我记在了一张纸上，然后她又拨通了出版社的号码，但是没人接。
“对了，今天是星期天，大概人家没上班吧。”她说完挂断了电话。
我迅速掏出钱，倪虹却像是早有准备似的，拦住了我，快速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了电话亭里的那位阿姨。我急道：“你别这样，我来付。”倪虹笑着：“我打的电话怎能让你付钱呢！”我还想说些什么，只听电话亭里的那位阿姨也笑着说：“不用争嘛，你俩谁付钱还不都一样？”
闻声，我俩相互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走，我们去那边坐坐。”倪虹忽然说。
很快，我俩并肩坐在街旁的一条长凳上。倪虹说：“陈耿，你的小说带来了吗？”我说：“带来了。”倪虹又说：“拿出来我看看行吗？”
“当然可以。”我顺手解下背包，取出那几本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
倪虹看了一会儿，说：“写的挺好的！”我赧然说：“我胡乱写的，能好到哪里去？”倪虹微微一笑：“你太没信心了，我相信你行的。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谢谢你！”我的眼眶突然有些湿润了。这一刻，我似乎看到我心灵深处有一扇窗子敞开了。
“时候不早了，去我那里坐坐吧。”倪虹有些深意地望着我，“你不一定能坐上车，反正你还没有工作，今天在我那里住下吧。”
“这怎么能行呢？”我咧嘴笑着，“你住的是女生宿舍，我……我还是回家吧。”
“我在外面租的房子，就我一个人。”她的声音很轻，脸颊飞上了两朵红霞。
我一呆，机械地说：“这更不行了，我怕……”
“你怕什么？”她红着脸，“在我那里住一晚能怎样？再说，你回家干什么，你不想在这里找工作吗？”
“不了，我……我觉得还能赶上汽车。”我有些慌乱又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身，也红着脸，“倪虹，我……我真的很感谢你，以后我一定会来找你。”
她没再挽留，默默地将我送到了车站。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两年后，我又见到了她，她在一家洗头房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