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声的尖叫穿透层层灰霭泥雾，直击宋星摇心房，扯得她头皮发憷发麻，浑身血液如同煮沸了一般向头顶涌去。
四下奔袭的人影身形灵敏奇绝，在人潮当中晃动，“震木损亡，天迎大殇”八个字，以极具煽动魅惑的语调从四面八方各个角落冒出，又立刻出现在其他地方。
静默的百姓几乎在同一时刻爆发出凄厉惶恐的叫喊，水花落入高热的油锅，瞬间炸开。
一时间人群轰然做散，不看方向，脚下抬起就跑，手臂漫无目的地向前挥去想推开其他人，而自己却也被别人推搡拉扯，浩浩荡荡的人群混杂着尖叫、咒骂、哭嚎，乱成虬结难解的树根一般，互相倾覆互相碾盖，再无彼时的秩序井然。
“坏了！”
宋星摇登时觉察出不好，抓住柳下蹊的胳膊施力疾走。
“快跟我走！”
她满脸焦急，眼睛死死盯住前方，寻找人潮交错形成的细小空档。
四周蜂拥而上的百姓已成海浪滔天之势，一波一波推耸自己身前的人墙，不少身形瘦弱的人站立不稳，一个矮身便被压入浪潮之下，细小如蚊的“别挤”呼喊声完全淹没在激进奔涌的脚步声中，再也没从地上站起来。
柳下蹊脸色浮满苍白，额头沁出细密的汗水，随着宋星摇在前开路，费力从人群中挤过，连话也不再有多余的力气去说，只一心专注跟紧宋星摇的脚步。
“柳兄，你快爬上去！”两人大口呼吸，躲到一处还算人少的拐角，牢牢贴在一棵树下。
“我、我不会啊！”
柳下蹊瘦弱的手臂盘住树干，试着用力向上攀爬，无奈自己自幼只好诗书，未曾习武练功以强健体魄，虽已过弱冠之年，体力上也不及寻常的男子般肌肉结实有力，现下眼角中尽是急切，却也只能转头干看。
“星摇，你先上去吧，别管我。”
“哎呀，别废话！你双手环住，我托住你的小腿用力，我一发力，你便蹬住我的手心向上跳，快上快上！”
宋星摇回头望着乱成一团的人群，心中担忧柳下蹊文弱经不住挤压，一丝婆妈犹豫也无，连声催他照办。
柳下蹊平日里虽然唠叨迂腐，在此等场面之前也深知轻重缓急，按着宋星摇教他的方式，拼劲力气死死抠住树皮，因不会发力踩蹬，脚尖不住下滑。宋星摇握住他的脚踝，内力迸发向上去抬，柳下蹊终于摸到树杈，双手牢牢攀住，挣扎着几上几下滑蹭，最后总算爬了上去。
“星摇，你也快上来！”柳下蹊抱住树干，看着尚在树下张望的女子，焦急道。
两人寻的地方偏身一隅，本来并无太多人流涌过。但不多时，便有层层叠叠的人或被挤过来，或自己发现，不约而同地顺着势头向此处奔来。
宋星摇眉头沉沉坠着，也不借力，右腿蹬住树干，一个纵身便跃到柳下蹊身旁，蹲着去看漫无边际的疯狂的人群。
“你可要抓牢了！”她侧过半个身子叮嘱柳下蹊。
“嗯……”柳下蹊举目瞭望，眉心紧锁，不知是忧心还是惊惧，唇色褪了几分红润，“百姓已有踩踏之势，恐怕伤亡无数。”
忧虑痛心之色交织在柳下蹊脸颊，宋星摇目光复杂，溯向远处的祭台那边，见戍卫已倾巢出动，一面护送王族离场，一面手臂互相交缠将困在当中的百姓一点点圈住，逐步缩小范围。
但百姓的狂躁岂能轻易平静，饶是百名戍卫厉声斥喊，短时间内也无法抚平升腾的混乱。
宋星摇脑中快速闪过这两日所见的人与事，纷繁错杂的形形色色缠在一起，让她似有所悟，可细细去想，又丝毫理不出头绪，只一点，那道士定是可疑，且所图谋之事关乎大嬴。
她鼻中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头看着脚下围过来的人，只听一声声凄厉悲伤的哭腔灌入耳中。
宋星摇忙凝眸去寻，却见一年岁颇长，鬓角发丝灰白的老妇裹在众人当中，枯瘦无力的身子如浮萍摇摆，堪堪就要坠入人海之中。
她稳住柳下蹊，只道：“待好别动”，衣袂呼啸直奔妇人而去。
宋星摇虽一介女流，可从小习武，加上常于后山打猎与野兽赛跑，内力不算淳厚却精练，她定身单手搂住妇人，另一只手发力环绕一圜，周围即刻露出不算宽敞的空间，足够那妇人顺畅呼吸。
“谢、谢姑娘……”
那老妇哭腔不减，抽噎着回头谢过宋星摇，更是放声哀痛嚎啕，整个胸腔起起伏伏仿佛要将肝胆尽数喊碎。
“儿啊！你可安好！”老妇伸出手，胡乱抹过脸上的泪水，再次抽噎呼喊。
“大婶，是你！”
宋星摇这才看清，妇人恰好是前几日贩卖五色绳的阿婶，此时浑身无力地伏在她肩上，哭得涕泗横流，眼窝里糊满了泪水，嗓音已嘶哑，似乎就要沁出血丝。
她挺直后脊，勉强抵住身后众人的冲击，周遭密密麻麻汇聚而来的人将她们两人包在中间，再想带大婶突破人群却是无法。
“大婶！大婶！你听我说，先冷静，我们……”
声音被人群挤压殆尽，大婶不知受了什么撕心裂肺的伤心事，全然不顾澎湃的人潮，身子已哭得战栗脱力，一声长噎过后，便如同窒息般靠在宋星摇肩头，闭眼昏迷过去。
“大婶！喂！”
宋星摇已是满头大汗，她真想抽出青灵剑横劈竖挡砍出一条路，若再无人镇压暴起的百姓，怕是自己就要交代在此了。
后背的褥衫已被汗水打透，树上的柳下蹊不住挥动手臂，口中对着宋星摇大喊，双脚垂下试探着欲跃到地面。
“你不要乱动……！”
宋星摇胸口被压迫得气息凝滞不顺，眼前缭乱，看柳下蹊的影子左右扩散成了一双，右手费力挡过几人的贴附，逐渐生出涣散之感，耳中“嗡嗡”地响起乱糟糟的轰鸣，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叮————”
眼前漆黑，四处喧嚣在宋星摇脑中散出一圈圈涟漪，复又消散殆尽，只剩自己沉重混乱的呼吸声在灵台回响。
肩膀被人推开便晃到左侧，腰部被人撞击便倒向右侧，宋星摇终于坚持不住，身形摇摇欲坠，意识急速消散。
“咴！”
一声战马嘶啸，马蹄重重地踏在地面，脚下土地一颤，震碎了漆黑，震碎了轰鸣，周遭的吵闹消失，沉闷的压迫感瞬间从身体上撤退。
有人接走大婶，一只微暖的掌心轻轻扶住了宋星摇的肩膀，随着这股温热而来的，还有柔和的问候：
“宋姑娘，没事了。”
宋星摇嘴唇微启，缓缓深吸几口气，她睁开眼睛，睫毛上凝结着汗液滚落而下生成的水汽，模糊中看到身旁的男人面目矜贵，眸底和善，正浅笑着低头看向自己，古檀特有的令人沉心静气的香味在鼻中充盈。他一身玄黑织金长袍在刺眼的阳光下闪着华美又低调的碎光，脚下，连同整个祭典场地，挨挨挤挤跪了一地百姓。
“卫公子……”
宋星摇心神已定，旋即摆正了身形，敛衣施礼，从容跪拜在地。
上公子卫子歌华服玉冠威严勃发，再掩饰也是无益，宋星摇爽利道：
“叩见大公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