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下蹊与宋星摇对视，眼中的对方也是一派茫然，柳下蹊面向孟令风回了半礼，不解问道：
“阁下多礼。不知阁下的主人是何人，我与友人应当面致谢，免得失了礼数。”
远方号角声又起，音调更加悠远绵长。
孟令风再一次抬手作请，说：“二位，我家主人嘱托，待祭典大礼结束，必当面叙话。您看，号角已再奏，是否先随在下前去，免得惊扰祭礼？”
宋星摇粗略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一身缀纹袴褶，下配革履，气韵精炼、卓然不凡，举手投足既礼数周到，又不卑不亢，一见便知是见惯了贵人和宏大场面的，她倏尔眉头展开，心中已大约有了猜测。
“好啊！”
宋星摇爽快地答应，用肩头轻轻抵了抵柳下蹊，悄声讲道：“无妨，他说的人我们认识，礼数什么的以后再全也来得及，先跟着去要紧！”
说罢不等柳下蹊分析此举是否妥当，已拽着他随孟令风指引钻进了车驾。
马车一路平稳疾行，车外只涂漆釉，无太多华丽的配饰装点，但车厢内里宽敞，四角只悬挂香囊，两侧窗棂的雕花古朴精致，处处透出低调内敛的大气感。
宋星摇掀开窗纱向外探头去看，目光所及处皆为浅露嫩绿的耕地，地垄当中，耕牛缓缓拖拉犁车，将土地划出一纵纵沟壑。
“星摇，你认识方才的孟公子？”
柳下蹊端坐在座，眼睛透过窗棂的缝隙不住打量，虽装得一脸郑重，却难掩眸中的好奇。
“不认识。”
宋星摇若无其事地回答，头也未回，仍欢喜地观赏窗外的风光。
柳下蹊张张嘴，“你……你方才不是说认识？”
“我说……”宋星摇佯怒嗔了声，“我何时说我认识孟公子了！”
这一声吼回了柳下蹊的记忆，他缩缩肩，“哦”了声，自知理亏，虽然对孟令风所提到的“主人”是谁一无所知，却也不敢攀问宋星摇，只怕自己哪句话不对惹得她气恼大喊。
一边的宋星摇望着窗外，却抿嘴悄悄偷笑起来，“对了！”她回过身，似乎想起来什么一般，一脸严肃地由上至下打量着柳下蹊，“柳兄，我记得，你说你想凭自己的才学得朝中赏识，不想依靠家族萌荫？”
柳下蹊点点头，“如今朝廷用人几乎皆由世家推举，代代延续不断。若世家子贤德明礼倒也罢了，若家族骄纵不以正道教习，养出的子孙于智泛泛，于礼不盈，于德有亏，这样的人入朝致仕、身居高位岂非愧对黎民社稷！”
“话是如此，你若想只靠自己，无人引荐推举，怕是千难万难，倒不如先加官进爵，再为朝廷献策改变现状。”
“正因为千难万难，我才要试试。耳闻不如目见，我想看看万千寒门学子，他们的路究竟会布满怎样的阻碍！”柳下蹊眼中闪烁着光，饶是他今日的礼服颜色深沉，也抵挡不住青年书生的意气风发。
宋星摇钦佩他胸怀，没有笑他啰嗦，对柳下蹊神秘一笑，“那好！今日你若再见到熟人，一定记得好好表现自己！”
“熟人，是谁？”柳下蹊一时间未能理解宋星摇的话，疑声问道。
宋星摇“嘿嘿”笑了笑，转头望着窗外，“既是熟人，你见到不就知道了！”
轮子滚动的慢下来，片刻后，马车稳稳停下。孟令风在车轻轻敲了敲舆门，道：
“柳下公子，宋姑娘，请下车，我们到了。”
宋星摇率先钻出车外，只见道路两侧，黑底红绲的旌旗左右相对而立，延伸数里，旗面之上，大嬴图腾螭龙以金线绣成，随风鼓荡恍若神龙驾雾腾云。
数万蒲草坐团有序置于地面，百姓静静跪坐侯礼，戍卫持枪而立值守四方，远端巍峨的祭台矗立，庄严之中更添浓厚的压迫感。
宋星摇两人接连跳下车，连声惊叹的感叹也不自觉地低了几分。
孟令风侧过身指了指前方，压着声道：“柳下公子、宋姑娘，二位自行入席即可。令风身担他职，先行别过，告辞！”
说罢不待他们回答，便匆匆越上马背提缰而去。
青铜编钟浑厚的奏乐夹在风中，坠得夏日的暖风都深沉许多，压在头顶肃穆庄重。宋星摇弯着腰，拉着柳下蹊忙找空余的位置坐好，编钟的最后一尾余音荡在远处还未散，千万百姓跪地俯首，山呼：
“吾王千秋，大嬴永安！”
宋星摇也跟着伏在地上，却又忍不住好奇，偏过一点头，翘起眼帘悄悄向前偷看，只见高台之上，嬴王一身玄黑祭服，腰配朱红绶带，龙行虎步独身在前，身后几位上公子、公主紧随其后，青铜高鼎内焚烟缭绕，大嬴身份最为尊崇的六位王族立于祭台之巅，俯瞰脚下芸芸百姓。
“吾王千秋，大嬴永安！”
“吾王千秋，大嬴永安！”
百姓呼喊响彻天地，振聋发聩。
“神明威灵，开创天地。赐予桑黍，恩泽无尽。多黍多稌，亦有高廪。烝畀祖妣（zhēng bì zǔ bǐ），不洽百礼……”
礼官高声吟诵祷辞，嬴王手持三炷长香缓步迈向炉鼎，拱手插进鼎中。
“拜！”
嬴王伏身跪执三叩九拜敬天大礼，其诸位上公子、公主，下至戍卫军、参礼百姓皆屈身伏地执礼。
“如此隆重的祭礼却无后妃随行，看来陈王后已故二十余年，王上仍未有立新后的打算，果真深情。”
台上正以柴祭焚祭三牲，宋星摇轻轻扭了扭腰，有些坐立不安，压低了声音对柳下蹊道。
柳下蹊抬眼偷瞄远处看不清面容的几个王族，嘴唇不动，“嘘！不要妄议。”
宋星摇泄口气，挺身坐久了只觉腰酸背痛，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更换姿势，本想着找些话题分散注意力，谁知柳下蹊年岁不大，对待祭祀此等无趣之事也能静下心来。
不过，片刻后，他竟再次开口。
“后位空悬，吾王的确深情。只是……”
柳下蹊终究抵不过扯闲话的魅力，主动对宋星摇道。
“只是？”
柳下蹊稍稍向着宋星摇那侧挪了挪，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只是，宫中多有传言，公主之母云夫人主理后宫，又盛宠多年，位同副后。”
“既如此，为何不得册封？”
柳下蹊垂下眼眸，停顿不语，半晌才悄声道：“我也不知。”
宋星摇刚刚被吊起来的兴趣一下子黯然消退，她眼波百转恶狠狠剜了一眼柳下蹊，呢喃道：“真气人！”
柳下蹊失笑，悄悄说道：“三牲祭完，王上该与一众亲贵重臣尝新黍了。”
“那，还要多久？”
“估算，只需半个时辰便可结束。”
“什么，还要半个时辰！”宋星摇一早就待不住，心中后悔跑来这凑热闹受拘束，听见柳下蹊说到竟还要半个时辰才能熬到祭典结束，情急之下声音提高了些许，惹得周围人齐齐侧首看她。
宋星摇脸皮腾地红了半片，眼神乱飞，慌乱躲避众人的注视，却见人群深处一双熟悉的目光投向自己，她心头一沉，脸上笑意全无，亦蹙了眉迎头看去。
“咚、咚、咚……”
祭台前，铜鼓随编钟而响，柳下蹊惊奇道：“竟结束了！”
“什么？”宋星摇尚未仔细推敲一闪而过的疑虑，只听礼官与戍卫军同喊：“起！”
鼓号齐鸣，嬴王卫枢与一众王室拾级而行，缓缓走至台下。戍卫军从左右两侧小跑接合，高喊“祭典完礼，百姓离退！”
“居然结束了？”
百姓已按戍卫指引开始缓行移动，宋星摇回过头向方才那人的位置看去，人潮簇拥，竟再寻不见。
“你在寻什么？”柳下蹊几次与宋星摇说话，都不见她应声，好奇问她。
宋星摇扭正了身子，垂眸思索，口中道：“是他，柳兄，是那个假道士！”
“你可看清了？”柳下蹊亦知宋星摇被鬼方两人掳走关押的事，听她如此说到，心中浮出一团浓云，端正了神情，“事有蹊跷，当心。”
宋星摇点头，脚步不由自主地随着密集的人群向前涌动着，不敢随意驻足。
忽听后方一阵骚动，一声尖锐的呼哨骤然划破木然的人群，像割在木头上的铁锯，艰涩、刺耳，长久不停，拉的耳膜鼓动发麻。
宋星摇心中泛起不详之意，睁大了眼睛回身去看，呼哨声再起，视线绕过一张张茫然无措的脸，她终于看到了露出小半张侧脸的假道士，手指抵在唇边，一边呼哨一边环顾四处！
百姓好奇，纷纷停住脚步四处打量声音的源头，一时间庞大的队伍出现局部的停滞，而更后方却还在不断涌向前来，像浪潮一般猛烈冲击着顽固的礁石。
呼哨声四起，大约每十步便有人呼应，迅速在人群蔓延开来。突然，人群之中十几处人影冲出，从四方快速钻过间隙，向祭台汇拢。
那假道士藏在人群中大喊：“震木损亡，天迎大殇、震木损亡，天迎大殇！”
所有人还愣在原处未作反应，就听沉闷的巨响铺天盖地袭来，祭典礼台轰然倒地，刹那间尘土漫天飞扬，沙石四溅。
地面随着木梁、石墩撞击微微颤抖，余波从脚下传至全身，震得头皮发麻。
寂静无声。
万人小腿打着颤呆立原地，只剩粗重恐慌的呼吸喷薄。
尘雾消散，却听撕心扯肺的一声惊喊：
“死人了！压死人啦！”
“压死人了，祭台倒塌压到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