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至书桌前，将兵书合上，放在旁边的书架上，稿纸上大多写的零碎思绪，以及简笔地形图，仿佛毫无章法，又似有根有据。
言兮看了一会，将稿纸依着思路，一页页收起。
稿纸之下是一张信笺，上面写满了蝇头楷字。她拾起信笺细看，上面却只有“言兮”二字。
她摇头而笑：“难道拿我的名字来练字了，可这笔画也简单了些。”顺势将信笺折起，放入袖中。
笔头在笔洗中洗净，笔山及桌面墨痕擦去，散落的衣服叠放整齐，又去铺整床面，却见床头处藏了个红漆木匣。
言兮取过木匣，沉甸甸的，只是上了锁，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她将木匣放回原处，然后坐在书桌前发愣，后来见天色不早，依然不见仲陵回来，便离开了。
这些日来，仲陵不是在京营练兵，就是在孙固处学习水战，为了往来方便，时常就宿在孙固处。
除了要了解水寇的作战习性，还要掌握潮汐规律，风向和气候变化，东海地形及海流涌向。
幸而仲陵记性好，学得快，凡事一点就通，又能举一反三，马英赞不绝口，而孙固瞧着他，不时就会出神。
“你知道为何官兵总是打不过水寇吗？”孙固问。
仲陵想了想，道：“因为水寇残忍狡猾，而朝廷官兵又太过惜命。”
孙固点点头：“还有一则，将士身上的甲衣太重了。”
仲陵一愣，旋即明白了，盔甲虽能防身，可也沉重，一件便有几十斤重，确实会拖缓人的行动。
“穿着甲胄行动便会迟缓，在陆地失了先机，道水里更成了累赘。”孙固沉着脸道：“曾经，我就见过擅水性的士兵因为没有及时解开甲衣，直接沉到水底，活活溺死了。”
仲陵倒是没想过，这能救人命的东西，有时也会成为害死人的凶器，一时未语。
马英补充道：“还有棉衣，冬日也不能穿棉衣，棉絮吸水，棉衣沾了水比盔甲还笨重，岸都爬不上去。”
仲陵微微皱眉：“只是，我怕如此，难免增添伤亡。”
“那些水寇不论什么时候，都是短衣短衫，也没见他们比官兵死得多，甚至我还见过几十个水寇追击上百的官兵。”孙固道：“打仗，就是要快，要狠，要抱着必死的心，不然总想着留给自己留后路，还未上阵便先生了胆怯之心，如何能赢？当年将军……我们几次夜袭，都是轻装简行，对方措手不及，便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
仲陵凝眉想了一会，东海卫所他尚未接手，不知其中底细，怕这样的军令施行下去多有掣肘，若是自己募来的兵倒还好说。
“就像赵灵王胡服骑射，师敌长技以制敌。”他颔首道：“所以知己知彼，不仅要知敌之所短，也要明白敌之所长，化为己用，才能越来越强。”
孙固听到这话，晃了晃神，半晌后才道：“你知道的很多，道理也通透，很快我就教不了你了。”
马英大咧咧地笑道：“仲陵机巧善谋，兵法守正出奇，倒跟从前咱们将军很像！”
仲陵一愣：“将军？到底是哪位将军？”
这些日来，他向孙固与马英学习兵法，便不时听他们提到一位将军，只是每每又及时打住。他怕是二人不愿忆及的往事，便也不曾追问，可刚才听马英如此说，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这……”马英一时有些尴尬，欲言又止，眼睛直觑孙固。
孙固只是沉默着，只是这样的沉默每多延一分，仲陵便觉得他们口中这将军便更神秘、更高深一分。
良久，孙固才长叹了口气：“仲陵，事到如今，我们也不瞒你了：我和马英曾是殷家军的人”
孙固抬眸深深地望向仲陵：“你问的这位将军，便是殷晗殷将军。”
仲陵愕然，与孙固对视着，几次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又望向马英，马英垂着头沉默。
“即便已经过了二十年，但殷将军依然是许多人的忌讳。”孙固道：“这也是一直以来，我们没告诉你的原因。”
哑了半日，仲陵终于能开口了：“那老师知道吗？”
孙固怔了会，点了点头。
“所以，当年潼城战后，老师没有为你们请功，包括你们无故被撤职……都是因为这个原因？”仲陵继续追问，同时脑海中曾经的疑惑，也渐渐清晰起来。
“太师是为我们好。”孙固垂着眼眸，闷声道：“殷将军死后，朝廷要将殷家军拆编至各个卫所，军中多数将士不服，为此起了不小纷争。即便殷家军解散，凡在殷家军待过的将领在各个兵营里都遭受排挤，不被重用。”
仲陵想到那一日金殿论功，不过是有人说了句自己与殷晗相似，便引来皇帝那般忌惮，若说立下功劳的还是殷晗旧部，只怕于孙固他们而言，非但无赏，反而有祸。
念及此，他也总算明白为何二人从不愿提及往事。
半晌后，仲陵轻声问道：“您见过殷晗将军吗？”
马英咧嘴道：“当然见过，殷家军所有人都见过。他经常跟我们坐在一起吃大锅灶，还跟我们摔跤玩。将军还跟我说过话，只是那时我还小，说不上什么。”
马英朝孙固努努嘴：“你可以问下孙大，他以前是军中右参将，常跟在将军身边。”
仲陵再次诧异望向孙固。
孙固低头沉默了片刻，道：“他是叛国之人，你为什么想要了解他？”
“当年事出蹊跷，若非殷将军被误杀，以致死无对证，最后不定会坐实罪名”仲陵抿了抿唇，沉声道：“就算殷将军当时有一念之差，可他为大梁所创立的功绩也是无法抹灭的。”
孙固怔然地瞧着仲陵，目色深处略过一抹哀戚。
“那年将军到东海，一改军队颓势，将水寇打得完全无招架之力。平定水寇之乱后，他问我愿不愿意跟随他。”他喃喃道，唇边竟难得浮现一丝笑意，“其实殷家军大多都是如我和马英这样父母双亡，无家可归的孤儿，所以都把殷家军当成自己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