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也能一醉不醒该多好。”裴璟竟然生出这样的想法。
可他还活着，至少现在还活着。
他死死扣住那只纤弱的手，这是他唯一还能握住的东西。
聪慧机敏如他，早就设想了齐府现在的惨状，他的至亲，族人，兄弟，朋友，门下忠心的弟子们都永远没有机会再看到明天的日出，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尖叫哀嚎。
他早就经历过多次生死时刻，也预想过自己生命的终结，但绝不是今天这种场面。
裴璟目不转睛的盯着齐天娇，他的新婚妻子。
齐天娇周身冰冷，她甚至不敢去看丈夫一眼，死死地望着前方。
两人蜷缩在江水中，借由岸边繁盛生长的枝叶遮盖住自己身躯，沿着江面向东慢慢游去。
枝叶的缝隙依然能够透进光线，火光闪烁，在两人脸颊上互相追逐。江面上覆着一层厚厚的冰霜，冻僵的尸首时不时从面前浮现，顺流而过。
其中有熟识之人，也有陌生面孔，不过现在都没了差别，空洞眼窝里散发着死亡，惊恐和绝望。
裴璟从妻子的眼中看出了坚定和勇气，甚至希望，尽管是到了这个时候。
裴璟祈求自己也能同妻子一样，可脑海深处的理智告诉他，今夜绝难有生机。
“我们会活着逃出去。”裴璟嘴上却说道。
齐天娇并没有回答，不知是裴璟说话底气不足，还是她自己所有的精力都在留意岸上，并未听见。
若非齐天娇突发奇想，两人绝无可能活到现在。
她担心齐巢仙无法阻止那帮江湖莽汉来闹洞房，照自己的脾气，如果有轻薄登徒之辈敢来闹事，必定利刃出鞘，刀口见红，索性偷偷带着裴璟从齐天院逃出，远离那里的嘈杂吵闹，折回了自己的居所。
“水路恐怕会有埋伏，你不懂武功，我先上去看看。”齐天娇道。
“好是好，可我，可我再坚持不了了。”裴璟牙关打着寒颤，他当然不放心齐天娇一人上岸，便更加放大了自己的颤抖。“我~同~你~一起~上岸吧，我，我可不想冻死在水里。”
齐天娇着急地摸了一把裴璟的胸口，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体温和跳动。
“你，你为何不早说。”她急忙攀援上岸，同时将裴璟拖了上来。
裴璟衣衫早已结冰，手脚麻木失觉，上岸之后，一阵脱力之感接踵而来。
而齐天娇却直勾勾站了起来，背对着裴璟。
裴璟吃力地抬起手，忽然发觉大雪原来已经停了，漫天密布的是大火之后的余烬和尘烟。
裴璟此刻绞尽脑汁也说不出半句话来宽慰妻子，他猛然察觉，其实齐天娇心中跟自己一样清楚，齐府上下连同雁栖门弟子都已经惨遭毒手，亦或者葬身火海。可两人自从从井口暗渠游出，潜藏于江岸，一路上两人都很有默契的没有提起或猜测岸上的情况。
并非是彼此俱已经惊慌失措，反而是互相都心知肚明，从滔天的火势，江面的浮尸，再到陷入死寂的齐府，都早已宣示了结果。
只是两人都不由自主的认为可以成为对方的最后依靠，不忍提及罢了。
“是我，若非我跟齐家提亲，便不会牵连到你们。”裴璟说道。
“你，后悔了？”齐天娇并未转身。
裴璟沉默，无论回答是或不是，无疑都是雪上加霜的伤害。
他瘦弱的身躯勉力爬了起来，却又再度摔倒。
齐天娇回过身靠了过去，心怀担忧的查看起来。
“再坚持一下，沿着水路，一定能找到船只，到了城中自然安全。”齐天娇道。
裴璟心想道：“我的傻娘子，你又何必还说这些话，莫非你当真不知，仅凭我们两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体弱男人和一个武功算不上精湛的女人，加上泡在冰冷江水里至少一个时辰......我们的路已经到了尽头。”
“不，只是我的路到了尽头，一定还有办法让她活着离开这里。”裴璟将身体最后的暖意和生气萦绕在这个念头上，他已开始盘算着计策。
裴璟试图说点什么，哪怕跟娘子一样，说点还有希望的话语，他正要开口，却被齐天娇堵住了嘴。
“有人。”她按下裴璟的身子，佝偻在一边的灌木之中。
一道火光缓缓靠近，拖着一道长长的人影，火把下的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停下了步伐。
两人都看清了男子面容，裴璟胸口突然气血翻腾，可齐天娇却是面露喜色，她想要起身，却感到裴璟死死扯住自己的衣裳。
齐天娇以为裴璟并未看清来人是谁，所以担心自己安危，便轻抚几下夫君冷冰冰的手，随即站了起来。
“韩，韩大哥。”齐天娇低声喊道。
来人正是韩轲。
韩轲并未急切地赶过来，相反他的步伐更加沉重，踩着泥土中的断枝碎叶，一步步走了过来。
“弟，弟妹，义弟。”韩轲看着齐天娇和趴在一旁的裴璟。
“我们，我们有救了。”齐天娇冲着裴璟兴奋道。她转过头，“韩大哥，齐府现下情形如何？有多少人逃了出来？”
“哈哈哈。”爽快中带着一丝渗人意味的笑声传来，裴璟竟然发出了一阵惨绝的笑。
齐天娇疑惑的看着裴璟，不明所以，而韩轲则一言不发。
齐天娇只道夫君遭此大难，终究神智失常起来，喃喃道：“我，我没有太多奢望，就算没有其他人能活着出来......但，现下你在这里，我们夫妻总是......得救了。”
话说到这里，她此时清晰看见，韩轲脸上挂着寒霜，深灰色的靴子，暗棕色的刀鞘，一件黑色鹅绒长袍紧紧包裹己身，浑身上下没有半点血迹。
他若是从齐府里杀出重围，身上也未免太过干净了！
齐天娇不自主的退了两步，她意识到些什么，再加上裴璟那诡异凄惨的笑声，她倒吸一口凉气，几乎不敢再看向韩轲。
“你？”齐天娇怔怔地扭头望向夫君，内心仍是不愿相信，“是他？”
裴璟此时泪已满面，分不清是哭还是笑。
齐天娇虚弱地倒了下来，身子重重跌落，她没看清韩轲出手。
裴璟看着妻子瞪大的双眼，想来是被点了穴道，裴璟恼怒的神色一闪而过。
江水两岸上，隐隐约约有灯火游离，裴璟一眼便猜到是韩轲的手下。
“我还在想着若来的不是你，该多好。”裴璟道。
韩轲终于开口了。“若来的是旁人，凭你的才智，便想不到是我了？”
“这样的话，总算还有微薄的可能是我想错了。”裴璟仰着头，眼神包裹住韩轲的每一处表情。“韩大哥，我在水里泡的久了，脖子实在是疼。”
韩轲脸上微微抽动，随即慢慢坐了下来，与裴璟视角平视。
“看来你还不着急，还有许多话想跟我说。”裴璟道。
“我信奉一个道理，面对强敌的时候，尽量少说话，不然他们总会有机可乘。”韩轲回答。
“‘强’敌？”裴璟摆了摆手，似乎是在炫耀一番自己这狼狈待死的模样。
“你半点武功也不会，从一件‘货物’到了今时今日的地位，当然算作强敌了。”韩轲赞许道。
“货物？”裴璟故作思考，“噢对，若非你，我早在凉州回西苍的路上就死了。”裴璟回忆起在昏暗的裂谷下，驿站密林中，韩轲和一干佣兵如何保住自己性命。
“有时我会想，当时你要是便死了，该多好。”韩轲感慨道。
“现在才死，对你来说岂不更好？”裴璟道。
“当然。”韩轲直言道。
“除了你之外，还有田冬年和许骞云？”裴璟看了一眼齐天娇，缓缓问道：“你们在齐府的内应是谁？”
“齐天羽。”
“噢？这人装疯卖傻本事倒是不错，我一点也没瞧出来。”
齐天娇同样难以置信，她如何也想不到疯傻的弟弟为何会干出这种事来。
“跟你当初在滕冲，楚靖山面前惺惺作态比起来，不遑多让。”
裴璟的眼中闪过一阵失落，“是啊，我最该信任的两个人，却偏偏被我害死了。”
“你越想看清一个人，就会靠得越近，靠得越近，却又最容易被疑惑。”韩轲道。
裴璟此时已将齐府夜袭一事的前因后果想得通透。
碧青帮在日泉镇帮助雁栖门，以此为结盟之礼，正大光明入驻西苍城。师兄许骞云谎报红山余孽藏身云阳，以此为饵，调动了雁栖门诸多弟子。最后，加上韩轲从中斡旋，借助齐家的叛徒之手，暗通红山帮，看准齐府大婚这个偌大的破绽，突然发难。
“是你的师伯邱忘怀跟田冬年搭上线的，至于许骞云，则是你跟夏若冕死斗之后在雁栖山养伤时勾结在一起，输在你们三个人手上，我不冤。我死了，你们自然可以把今夜所有的血债全部安在红山帮身上。我真是好奇，他们到底为何如此愚蠢，竟然能够听你们唆使，来齐府报仇，甚至冒着被过河拆桥的风险。”
“你娘死了，你谷家上下也都死了，很快，你妻子也会死，如果你还活着，付出任何代价，担上任何危险，都是会报仇的，同理，当初屠戮红山男女老少的，都是雁栖门和谷家的人，当然还有衮老八。”韩轲顿了顿道。“有了这种切肤之恨，你自然该明白为何红山帮的人今夜拼死也要来。而且，就算他们不出现，我们三人联手，今夜之事亦不会有半点转机。”
裴璟脸上并未有怨恨之意，相反他脸上的平静让韩轲心中忐忑起来。
“原来，这就是恨么？”裴璟突然问道。“那你呢？你的仇是什么？恨是什么？从救我性命，助我接任雁栖掌门，跟齐家联姻，与红山血战，到最后同我结拜又背叛我，就是为了复兴朝夕门？这一切当真值得？”
听到这话，韩轲的嘴角再次抽动，他变得恼怒起来。“同样的话你也可以问问自己！你为了保住自己的命是如何牺牲楚靖山和滕冲的，为了胜过红山帮，又如何牺牲门下上百条弟子性命的。人都是虚伪的，自私的，我当然也不例外，你一步步往上爬，却未曾从高处跌下来过，也许现在，你多少会明白我的感受。我们这种人，活在世上，便注定是要牺牲他人来成就自己的。你现下大可骂我，咒我......”
裴璟摇了摇头，他原本该恨透眼前这个背叛自己的人，可此时，他竟然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一个人活得太累，到死的时候，反而最为痛快，这种感觉竟然剥夺了他本该汹涌的恨意。
他不再多看韩轲一眼，而是别过脸，看向同样望着自己的妻子，他满眼歉意，嘴里默默念叨着。
“不知我娘临死时可有后悔，他恨我父亲，从我一出生便计划着如何拿回我父亲的一切，栽培我，利用我，直到现在，我好不容易有机会，有机会可以自己做主，有能力摆脱她，甚至开始奢求起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他看着一旁的妻子，勉力挤出微笑，“这世上偏偏就是我们这种疯子争来争去，让无辜的人平白死去。”他心知无论如何，自己与齐天娇都难以活命，此时竟视若无人的自说自话起来。
“我设想过我的结局，现在惨一百倍，一千倍，我既恨他，又谢他，至少我死的时候，有家人陪伴，可他的下场，我已经看见了。”
眼见裴璟超出寻常的反应，韩轲竟然紧张起来，眼前这个青涩的少年，不知将多少人送入黄土，他的心机，他的狠辣，韩轲都是亲眼所见的。
而此时，他没有半点挣扎求存的意图，反而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来，一时间让韩轲捉摸不清。
他起先虽然跟裴璟一问一答，手中却时刻紧紧握着刀柄，眼角余光一直注视着江水两岸的动静，生怕他还留有后手，稍有不对，自己便会抽刀立决。
韩轲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由复杂到扭曲，风中飘着焦土的气息，他感到恶心。
忽然，远处传来声响。
原本井然有序的火光，突然一一熄灭，整个江岸陷入沉寂。
有人来了，韩轲一时慌了手脚，他下意识的手上一动，刀光闪出，长刀出鞘，随后，耀眼的白刃直直没入裴璟的胸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