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门口，牧师正对花钟，立如泥塑。
就在一刻钟前，镇长他们纷纷散去的时候，牧师还想如往常那样一个人简单吃点午饭，然后回房间小睡一会儿。可当他站在教堂门前忍不住回望花钟时，却发现自己连吃饭睡觉的心情都没有了。诚如医生所说，他才是所有人中对花钟的异变最为担忧的那个。
作为小镇里仅有的几位还在坚持使用花时计时法的人，牧师这大半辈子几乎每天都要看着花钟来安排时间。经过数十载漫长的岁月，花钟于牧师而言早已成为一种象征，这象征里不仅包含着他对小镇的归属和对这片土地的热爱，甚至还包含了他对精神信仰的现实寄托——在牧师看来，如果不是造物主刻意的安排，这与山川河流同寿的花钟怎会如此对称而有序？如果不是上帝曾立下过某种约定，这些娇弱的花朵又怎会在历尽无数风霜之后依然能亘古长存，不死不灭？
很多年前，牧师曾亲眼看见有人想要给花钟改种其他的花朵，可神奇的花钟竟如传说中一样，根本不受外界干扰，更无法被破坏和改变。再将时间回溯到数百年前，当史书中的人们试图给花钟加上刻度的时候，他们也只能把镌有数字的碑墩放在花钟外围，因为每当他们把碑墩搬进花钟，那碑墩就会瞬间消失，然后重新出现在花钟附近的某个地方。牧师常想，若世间真有神迹，大概就是花钟的样子吧！
可就在他抬头望见花钟时，却被眼前的一幕彻底惊呆——只见原本从不凋零的花钟上竟有将近一半的花儿已经死亡！更恐怖的是，这死亡本身就像是有生命一样，不断往返跳跃在花朵之间，所有被它踩在脚下的花朵都会迅速枯萎，如同看不见的死神正迈着轻盈舞步，欢乐地收割着每一朵鲜艳的生命。
在牧师眼中，这些不断倒伏的鲜花就像一个飞速旋转的倒计时，等到一切生命枯萎殆尽，某种未知的灾难就要降临到花时镇上了。而在那之前，花钟已经死了。
牧师试图阻止，却毫无办法——此时的花钟仍然无法被外界干扰。除了惊慌祈祷，年老的牧师根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后一片月季倒在夏日午后明媚的阳光中。干枯花瓣辗转飘零，就像干涸血痂从他心头剥落。
是的，花钟死了。牧师无法作为，只得呆立当场。
随着越来越多的行人路过花钟广场，花钟彻底枯萎的消息也开始以越来越快的速度传遍整座小镇。获悉消息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就连平时不怎么喜欢凑热闹的小女孩儿一家也挤进了这汹涌的人流。
“天啊，这些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谁知道啊！本来下个月要过花钟节了，这下可好，节还没过，花钟没了！”
“哎，你们说，这会不会是什么灾劫的预兆啊？”
“快别瞎说！过不了节本来就挺难受了，我可不想再渡个劫！”
“就是就是，瞎说什么啊？乌鸦嘴，呸！呸！呸！”
……
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枯萎的花钟，悲观和焦躁的气氛很快弥漫了整座广场。小女孩儿被挡在人群中间，在这异样的氛围里倍感不安，她很想看看那神奇的花钟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于是她用力拉扯父亲的衣角，希望他能像以往观看节日庆典时那样，把自己高高地举过头顶。然而，小女孩儿没有得到父亲的回应，因为她的父亲不得不把全部精力都用来安抚怀中泣不成声的妻子，根本无暇他顾。
“妈妈，你怎么哭了？”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回以哭声。
“妈妈她没事。”尽管父亲语调平静，但女儿仍然听出一丝难掩的悲伤。
父亲说：“咱们去教堂歇会儿吧，走！”
然后，父亲便护着妻女挤出人群，歇在了教堂中的长椅上。
“你们也来啦？”教堂门外，传来无比苍老的声音。
“啊……牧师？您这是！？”
父亲的声音过于惊讶，吓得牧师原地愣住。过了一会儿，牧师缓缓转向门边的仪容镜，映入眼帘的竟是满头霜雪，仿佛刚刚穿越时空隧道，要从遥远未来带回不祥的讯息。
“这糟老头子……真是我吗？”牧师抬起颤抖的双手，一下下触碰自己的面容，将那如同抚过千沟万壑般的触感慢慢地拼凑于指尖。
“是了，是我没错了……”
“牧师伯伯，您怎么老了？”小女孩儿怯生生地躲到父亲身后。
“我……累了。”牧师回过神来，朝小女孩儿一家招了招手。
“我先去休息了，你们离开的时候帮我关好门吧。”说完，牧师一步一步挪向教堂深处，消失在休息室门口。
“爸爸，我害怕！”
看到女儿的泪水眼眶里打转，父亲立刻将她揽入怀中，一双温暖的手掌不停地抚慰着女儿。
“孩子，别怕，爸爸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好！”像是某种特异功能一样，只要爸爸讲故事，小女孩儿的眼泪就能瞬间收回去。
“是什么样的故事啊？”
“是……一个与花钟有关的故事。”回忆逐渐遥远，父亲的目光慢慢飘忽起来。
在很多年以前，美丽的花时镇上曾发生过一件离奇的事情。大年三十那天晚上，镇上的好几户人家突然不见了踪影。当街坊邻居发现情况不对跑去他们家里查看时，却发现他们的生活用品几乎都没带走，甚至有些失踪人家的餐桌上还摆着吃了一半的年夜饭。一时间小镇上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常年开放的教堂和诊所都挂上了关门的牌子。”
“爸爸，这故事好吓人！”小女孩儿更害怕了。
“额……别怕，接下来就不吓人了。”
“真的吗？”
“真的，爸爸不骗你。”
“嗯……那好吧……”
父亲躲过女儿将信将疑的眼神，继续自顾自地讲起了后面的故事。
又过几天，镇公所忽然传出消息，说事情已经查清楚了，那些失踪的人是在年三十晚上相约去镇外的林子里露营，后来迷了路。他们中一大半人都死于寒冷和饥饿，只有少数几人被前往搜救的牧师救下。为了悼念这些不幸罹难的人们，镇长提议让全镇的居民都集中到花钟广场上，在花钟的见证下为他们默哀。同时，镇长还要求在场所有人都喝下一碗特制的、带有苦味的百花水，意思是让每个人都牢牢记住这惨痛的教训。
“还有苦味的百花水？”小女孩儿只喝过甜味的百花水，苦味的百花水却是从来没有尝过。
“是啊，咱们平时喝的百花水都是又香又甜的，唯独那一次，虽然异香扑鼻，但味道却奇苦无比，苦得我都掉眼泪了。”
“啊？爸爸竟然哭了？”
“是啊，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呢！年纪就跟你现在差不多大。当时刚好有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小姑娘站在我旁边，她看到我眼泪叭叉的样子还笑话我，说我是个爱哭鬼，然后当着我的面把那碗百花水一口灌完。可谁知道，她竟被那碗水苦得哇哇大哭，她爸爸妈妈哄了半天都哄不好，最后还是我想着法儿地做鬼脸儿才把她给逗笑的！”
说罢，父亲还学着当年的样子做了个鬼脸，逗得女儿笑到直不起腰来。
“哈哈哈哈，爸爸，那个小姑娘好有意思呀！”
“是吧！爸爸也觉得她特别有意思。所以呢，打那以后我们俩就熟络了起来，经常会相约在花钟广场，像你平日里和其他小朋友们嬉戏时那样，凑在一起数花朵、追蝴蝶、晒太阳……不知不觉过了好多年，我们俩一起守着花钟，就这么慢慢长大了。”
“咦？爸爸，你说的那个小姑娘是不是妈妈呀？”
“呦！你个小丫头还挺机灵呢！这都让你猜着了！没错，当年那个小姑娘就是现在倒在我怀里掉眼泪的这个爱－哭－鬼－！”说着他又冲着怀里的妻子做了个鬼脸儿。
“你干嘛？人家正难过呢！”妻子一把推开丈夫，小声抱怨道。
“哈哈！好吧好吧，那你先难过，我接着给咱闺女讲故事！”看到妻子的情绪缓和了不少，父亲的心里总算安定了一些。
“孩子，我跟你讲啊，以前我和你妈妈曾经做过一件特别浪漫的事儿——我们俩曾经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看着花钟完完整整地开遍二十四种鲜花！虽然那天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我们俩都困得不行，但当睡莲上的露珠被第一缕晨曦点亮的刹那，我们还是为那一瞬之间无比芬芳的光芒而感到十分的喜悦，只觉得一切等待都值得。”
“哇，听起来好美啊！”小女孩儿虽不懂爱情，但眼里仍写满羡慕。她羡慕晨曦点亮露珠时散发的光芒，羡慕看着花钟开遍二十四种鲜花的欣喜。
“是啊，真的很美，美得你妈妈一下子就答应我的求婚！”
“嘶！你跟孩子说啥呢？”刚刚止住眼泪的妻子猛地抬起头来嗔怪道。
“哎呀，别打断我嘛，还没说完呢！孩子，我告诉你啊，后来我跟你妈妈举办婚礼时的结婚誓言就是在花钟前许下的呢，有牧师可以作证哦！”
“哎呀，你咋什么都说呀，小孩子懂什么是结婚啊？”
“我懂得，结婚就是爸爸妈妈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小女孩儿盯着有些害羞的母亲不服气地说道。
“对对！结婚就是我们两个在一起，然后顺便有了你！”父亲捂着被掐疼的大腿，大笑着点了下女儿的额头。
“嗯……爸爸，花钟上所有花都开过一遍的样子，我也好想看看呢！”小女孩儿揉着脑袋向爸爸撒娇。
“好闺女，不要急，等花钟重新开满鲜花的时候，爸爸再带着你和妈妈一起看，好吗？”说这话的时候，父亲的目光一直温柔地照亮妻子的眼眸。
“好啊！”妻子在女儿的欢呼中轻声耳语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