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三丰的心里,玄清是世上最美的女子,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
“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能和你的魂魄重游一次巫山,其实,对于我来说,已经是毕生的福气了。”张三丰泪流满面,继续自言自语道:“玄清,你在武陵源,在我耳边呼唤的时候,其实,已经死了,对不对,可是,你却希望我活着,好好地活着,对不对,所以,你才会说那句话,你说,你要我好好活着,为你而活着。”
淡月胧明,长恨离亭,远处似是大雁的一声悲鸣,如此凄厉,西风萧索,泪滴衣衫,张三丰坐在地上,喃喃说:“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的,从今天起,我会更加珍视自己的生命,因为,我多活一天,就等于你多活一天。”
张三丰慢慢躺下,把头靠在地上,好像就是靠在神女的肩头一般,神女峰,你是不是和望郎峰一样,都是等待那永远不会回来的爱人,所以化成了石头?
枕着神女的肩头,张三丰进入了睡梦中,梦中,他见到了玄清,他看见,她已经化成了神女峰上那缥缈的云雾,她微笑着,向他飞来,在他的额头留下浅浅的一吻,然后,又飘然飞去。张三丰伸手想去抓她,可是,入手的,却是捉摸不住的空气。
第二天早上,张三丰从睡梦中醒来,愣愣地看着神女峰上的云雾,那翻涌不息的云,像飘逸的衣裙。美丽的梦,给他留下美丽的忧伤,不,他绝不相信这只是一个梦,因为,那是如此真实,真实地几乎残忍。
江涛在耳畔呼啸,高一声,低一声。神女峰啊,你的心,真的已经变成石头了吗,又或者,你的整个身躯虽然已经化为坚硬的岩石,却仍然有一颗心脏,还是柔软的,所以玄清的魂魄,才能在这巫山诸峰存留这么长的时间,莫非,就是因为你在暗中相助?
玄清,你当真已经化成神女峰上的云雾了吗?张三丰轻轻向空中的云雾伸出手去,云雾居然入手,他运用内力,随意挥洒,天空上的流云,居然幻化成了这样两行字的模样:“富贵等浮云,十余年豹变鹏抟,终成幻想,一抔土埋没了热心肠,杜鹃啼血天地空,谁教尔英雄气短;光阴如过客,廿八日鸾骖鹤驭,顿赴仙乡,多情人诉不尽真愁苦,黄鹤悲歌鬼神泣,徒使我儿女情长。”
都说“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句话,张三丰今日懂了。
张三丰下神女峰的时候,全真教的弟子正在山下等着他呢。
“你们可以不用费心了,诸位道兄,你们说的那个妖女,已经死了,我从此,再也不会给全真教丢脸了。”张三丰对众人说:“从此之后,我要独辟蹊径,自创一家,在太极天地中任意纵横。将来,不仅天下道门都要归于一统,释、道、儒三家也要归于一统,因为,万法万变不离其宗。”
周道人一听就急了,道:“小子,你口气不小啊,听你这意思,你还要吞并全真教不成吗?”
张三丰微微一哂,道:“夏虫不可以语冰。”
康道人怒了,道:“张三丰,这么些日子没见,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反了你了,你有什么本事,要一统大道啊?我这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利害。”说完,一挺手中长剑,向张三丰袭来。
张三丰微笑着摇摇头,慢慢伸出手去,康道人看着张三丰似乎动作很慢,可是,手到自己近前的时候,突然变得迅猛无比,一下子就抓住了自己的手腕,开始,康道人还想奋力挣脱,因为,他觉得张三丰的力量,也不是很大,可是渐渐地就觉得不对了,一股大力从手腕传来,传遍了他的全身。
这真是“手慢打手快,无力打有力”,无力不是不用力,而是不用多余的力,不用拙力,只在最后的瞬间,才会产生爆发力。
康道人情知不好,给众人使了一个眼色,众人都挺剑而上,谁知,张三丰竟然变得身法疾如风,发力注如雨,抖弹迅如雷,出手快如电。众道人明明觉得他不是在攻击自己,可是结果却被打中,觉得他在攻击自己,极力防守的时候,却发现,原来是虚招,真是“虚实自有实虚在,实实虚虚攻不空”。一时间,这么多人,这么多双手,竟然还不知道该怎么防备张三丰这两只手,这才真是“太极处处皆是手”呢。
这时,张三丰已经把所有人的长剑的剑尖都捏在手里了,他只用双指就夹住众人的剑,用沉劲向下按去,这种沉劲并不是身重体沉之“沉”,而是要求施用者全身处处要“放下”,要安心舒体。此时的张三丰已经完全从对玄清的悲伤中解脱出来了,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替玄清好好活着,所以现在,他已经是了无牵挂。众人手中的宝剑被他一压,居然齐齐折断,众道士也都摔倒地上。
张三丰微微一笑,把剑头扔在地上,转身就走。
康道人在他背后喊道:“张三丰,你这拳法,叫什么名字?”
张三丰没有回头,只是大声说:“太极本无法,动即是法,这就叫太极拳。”
静谧的真武大殿上,香烟弥漫,那个白发老者,还在龟息的状态之中。他还在回忆,往事一幕幕,如天上的流云一般,在眼前瞬息万变。
他就是张三丰,在离开了神女峰之后,他游遍了大江南北,最后,在武当山创建了属于自己的门派,他一生都在致力于如何能使得天下道家一统,他甚至还想让佛家和儒家与道家合并。无奈,他所处的时代,是文化凋敝的元朝,所以,他的想法一直都未能实现。
不久之后,天下刀兵四起,朱元璋、陈友谅等人起兵造反,抵抗元朝的暴政,他在武当山上遇见了一个志同道合的道友,他叫刘伯温,刘伯温劝他帮助朱元璋,说那样的话,就能够天下太平,他的确照着做了。
可是,待到朱元璋登基做了皇帝之后,他才知道,自己错了,历史,就是一场做了一次又一次的游戏,抢椅子的游戏,那个被彩缎虎皮、金花银凤、各色宝石精心装饰的龙椅,被历代的君王,抢了一次又一次。可是,遭受刀兵之祸的,依然是无辜的老百姓。
于是,他终于知道了,世人都是这样的,为了自己所认为的正义,他们用尽手段,耍尽阴谋、阳谋,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空。和疾风一样自以为聪明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比比皆是,他们以为自己是在做好事,可是,却不知道,或许,错了的,正是他们自己。
所以,他觉得累了,他知道,这个世界需要的,不是一个天下道家一统的世界,而是一个天下老百姓能够当家作主的世界,那就够了,只可惜,如果天下还是属于皇帝一个人,这样的愿望,就永远不会实现。有生之年,他应该是看不到了,因为,他已经活了整整两百年了,够别人活两辈子还要多了。自从练了睡功之后,他时常阳神出游,用这种方法来延续自己的生命。他不是贪生怕死,因为他要完成自己的理想,而且,他要为玄清,多活一天是一天。
如今,他觉得累了,真的累了,辩论大会,他不想去参加,他知道,这不过又是一场抢椅子的游戏而已,如果他也去,那他与当日执着于除魔的疾风,又有什么区别呢。
该到时候了,去那个永恒的无极世界,与玄清见面吧,虽然,他其实也并不知道,他能不能在那里找到玄清。
假如我可以再生,我想我要像两仪那样,为太极而生,我想在动静之间行云流水,任意来去。任凭惊涛骇浪,我自然以弱胜强,四两拨千斤。我要在虚虚实实中随心而动,虽然我知道,哪怕我能够看透虚实,可是,看不透的,依然是人的心。所以,我只有期盼,在经历了千山万水之后,在人群中与你再一次地偶然邂逅。
张三丰永远地停止了自己的呼吸,他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般,重新归于自然的怀抱。
这一年,明英宗天顺二年;这一年,他21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