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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拖着沉甸甸的行李箱,艰难地行走在冰凉干硬的柏油马路上。寒冷刺骨的风卷着零星雪花向我扑鼻而来,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这冬天清晨的空气淋漓尽致地诠释了森寒的意境,汽车尾气的味道氤氲在看不见的四周包围过来,我无法躲闪。
天空阴沉沉的,朝阳与地面之间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幔,上面沾染了灰。风冷如刀,一刀刀斩向幔下静止的和游动的万物。道畔的洋槐摇动身影,飘落几团棉絮一般晶莹的雪。我不由地加快脚步,走向看得见但依然很远的长途汽车站。
我叫陈耿,在沂蒙革 命老区边缘的一个不算小也不算富饶的村庄长大。我不晓得父亲为何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竟跟开国大将陈赓同音。我一直觉得“陈耿直”这名字更能体现我的性格,但这事我做不了主。
我能做主的只有我的爱好,说得冠冕堂皇一些叫做理想或是梦想。我有一个梦想,希望我所编织的小故事能够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大白于天下,最好趁青春风华正茂,莫等闲白了少年头。可是,独自在写作这条羊肠小径上跋涉经年,依然原地踏步。
有道是,失败乃成功的妈妈,我跟失败女士无数次牵手,却一直没能孕育出成功这娇贵而又顽劣的儿子。不过,作为失败大姐的形象代言人,我很成功。
念完初中我就辍学去远方流浪,抖落故乡的尘土,踏上异地的征程。从一个工厂到另一个工厂,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习惯了餐风露宿,受尽了酸苦哀愁。流水带走光阴的故事,却带不走我对创作的热火。热火有时尽,而我这把冬天里的火却是绵绵无绝期。
这是2007年的年底,我接到母亲的电话,让我回家相亲。单位不景气,挣不到多少银子,同时年龄已老大不小又不甘做剩男的我,便盘算着在家乡找个工厂继续混饭吃。像我这种既没文凭又没手艺的流浪文艺小青年,打工也只能是混口饭。于是,我辞了工作,打包好行装,匆匆赶往千里之外的故乡。
在这之前,我相过两次亲。那年月,一过二十出头,每到年底或是年初,母亲就会逼着我去相亲。也许老一辈的人都明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吧。
两个陌生的年轻男女一见面,有时是一见钟情,有时就是女人经常挂在嘴边的没感觉,这仨字通常是女人提出来的。不幸的是,我遇到的总是后者。
第一次相亲,老天对我很眷顾,我面对的是个乖巧可人又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孩,腰肢纤纤,脚步盈盈,很有大家闺秀的范儿,她跟我一样都是农民伯伯的孩子。
她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弯很好看的月牙,脸上时不时地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颇有些多愁善感的味道,恍惚中似乎有几分林黛玉的神韵。她很委婉地掩饰了自己的厌恶感,然后很直接地对我真情告白:“对不起,咱俩没戏。”
“别急,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她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在我看来算是很雷人的话:“我不喜欢有胡子的男人,男人怎么可能长胡子呢?!”
我愣了,呐呐地说:“男人不长胡子吗?那……你有没有见过长胡子的女人呢?”
她未加思索便抛出了更雷人的话:“女人一般是不长胡子的。不过,长了胡子的女人看上去更成熟、更性感、更有女人味,不是吗?”
一时间,我怔立当地,不知该回答是,还是回答不是。我心有不甘,小声说:“我会努力的,我——就没回旋的余地吗?”
她摇摇头,表情果断坚决:“像你这样的男生,根本不在本姑娘的考虑范畴,你应该照照镜子了。”
第二次相亲,对方是个珠圆玉润且丰乳肥臀的女子,长相可圈可点,与时下 流行的“美女”一词很接近,独小腹便便。我认为爱情跟小肚腩无关,何况人家出落得有鼻子有眼,便显出接受的欣然。
她托着红苹果一样的脸,端详我好一阵,苹果起了变化。那表情像是呕吐,又像身体不适。虽然我知道她每个月都会有那么几天 不舒服,但还是很有礼貌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她咧嘴一笑,露出两颗洁白的大门牙,面容竟显出几分狰狞,却是很冷静地问:“你怎么长的?”
“其实美丽的外表并不重要,关键内心要善良,我都做到了,呵呵。”
“你长得太惊险刺激啦!”她咧着嘴又问了一遍,“你怎么长的?”
显然我会错意了,脸“刷“地一下红到耳根,且火辣辣的烫,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无话可说,可下意识告诉我应该回答人家的问题,仓促之间已是语无伦次:“我可以改变的——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你又何必……”
“散伙吧。”她的语气平静得不起一丝涟漪。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长相在相亲时是多么重要了,人长得太丑就是这一点不好。我知道结局已无法更改,但还是愤怒了,不自觉地将声音提高了分贝:“凭什么?帅哥一定能给你幸福?外表就这么重要?难道你看不到我的内涵?你就这么肤浅吗?”
“我对你没意思。”她眉毛一扬,“幸福?这个时代什么最重要?金钱,只有金钱才会带来幸福。这个世界是现实的,容不得半点儿浪漫。”
“可是爱情……”
“我不信爱情,世上根本没爱情。”她苦涩地笑了笑,“你知道啥子是爱情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摇头。
她淡淡地说:“女人嫁男人,不过想拥有一张长期饭票;男人娶老婆,无非想得到一个花一次钱就能用一辈子的充气娃娃。你明白吗?”
“这是爱情?”我惊了。
“没错。”她继续说,“洋房,有木有?汽车,有木有?大把的票子,有木有?你连这些最基本……”
“我有房子!”我忍不住吼起来,“我家刚翻盖的新房,虽然还没装修……”
“打住!”她撇撇嘴,“我想要的你给不起,你给我的我不想要,你是牛郎,但我不是织女!”
“好了!”我走出几步,慢慢回转身,“我的声音有点大,没吓着你吧?我……祝你幸福!”
相亲,让这个冬天变得更加寒冷。
我攥着车票,坐在返乡的汽车上,透过玻璃窗,看到几片枯叶被风吹起,飘荡一阵又四散而去。霎时间,我心里涌起一种情愫,一种突如其来的伤感,有关青春和爱情的回忆一下子从心底跳出来,异常清晰。
跟青春有关的事首先得从初二那年说起。
如果上天能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说三个字——对不起。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我早已失去她的消息,更不知她是否还记得有我这么一位同学。
那年春,班里来了一位女同学。听人说,她是从别的学校转来的。她叫李成洁,是个胖嘟嘟珠圆玉润的女孩,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模样清纯可爱。
不知为何,没过几天,她就有意无意的找茬跟我过不去,扔我的书本,翻看我的作文。我一见到她,脑袋都大了,甚至有逃跑的冲动。
一次逼得急了,我便问她无怨无仇的为何如此待我。
她笑了,笑得很好看:“我就是看你老实想欺负你,你有意见?你看看你,长得这么瘦,我趴在你身上,就能把你压成一张相片!”
我红着脸逃开了。
上天似乎有意跟我开玩笑,没过多久,李成洁成了我的同桌。事后我才得知,她主动找老师调的座位。她爸在县城开网吧,也算是个有钱人,所以老师才会对她另眼相看吧,我认为。
从这以后,李成洁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不跟我吵了,也不跟我闹了,更不藏我的凳子了,在我面前变得很文静很淑女,甚而有些彬彬有礼了。我有些诧异,但也没觉出有何不妥。这样很好呀,世界和平了。
一天午休,她问了我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听说上初一的时候,你也有一个女同桌,她爸是在镇上开饭店的,对不对?”
我机械地说:“对呀。”
李成洁接着问了一个很尖锐但在我看来却是完全无中生有的问题:“你喜欢她?”
我突然有些愤怒但不自禁压低了声音:“别胡说八道!”
“她叫小芳,听说她……她的辫子粗又长,你肯定喜欢她。”李成洁嘟起嘴,“你年纪这么小,就进入青春期发育了?你们懂爱情么,真不害臊!”
“瞎说,没影子的事!”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我记起这个小芳了,她是我念初一时的同桌。在我的记忆里,她是个很安静也很安分的女孩。我很少跟她说话,我本就不怎么爱说话。我不明白李成洁为什么要调查我的过往,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搞出这么八卦的事来。
“你这是败坏人家的声誉,很不好的!”我依旧小声的说,不是做贼心虚,直觉这事的确不宜张扬。
“那你说,你到底喜不喜欢她?老实交代!”李成洁虎起脸,不依不饶。
“交代?”我愣了,“我为什么要交代?”
这时,过来了一名男同学。李成洁脸上很勉强地挤出一抹笑意:“陈耿,你真有意思,你的作业本破了嘛,快粘一下吧。”说着,从课桌洞里摸出一个透明胶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