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床边扶着何蕖的正是芸芬,发现梵雪倒在栖鹭庵门口的也是她,她与梵雪素未谋面,可不知为何,她一见到梵雪,心中就被一种怜爱的情绪涨满。
在梵雪昏迷这段时间,照顾何蕖的闲暇,她便来照顾梵雪,她见梵雪情绪激动,便握住了她的手,芸芬的手掌很温暖,梵雪的手被她握住的那一刹那,暌违多年的感觉重新回来,是师姐,是师姐在保护她照顾她,不过不是在不见天日的曼荼地宫,而是天光如笑的鹭鸶林。
梵雪安静下来,乖乖躺下。
何蕖对梵雪说:“好妹妹,别为我伤悲,师父过世了。我遵照她的遗命接任掌门,我要执掌栖鹭庵,我要震慑天下,这双臂膀是我必须要付出的代价,舍弃一双臂膀换来羽嘉的安宁,我甘之如饴。”
梵雪哭道:“我对不起师姐,我也对不起你。”
何蕖道:“我知道这不是的本意,有人逼你是吗?小梵,究竟发生什么事。”梵雪道:“何姐姐,你放心呢,我不会害萧大哥,萧大哥现在很安全,他在蜻蜓寺,蜻蜓寺的住持可法大师会为他疗伤除魔。”
何蕖道:“蜻蜓寺在哪里,怎么从未听说过。”梵雪道:“兰因寺住持妙垣与我义父南宫洛迦乃是至交好友,妙垣经常来迦陵城做客,一次我听到他和义父说,他担忧梨花宫早晚会对兰因寺下手,而兰因寺中主张向梨花宫投降的不在少数,他担心舍利会守不住落在梨花宫手中,便悄悄将舍利塔中的舍利传给弟子可法,命他将全部舍利带到山溪之旁的蜻蜓寺,那是个小小的寺庙,也是个与世隔绝的妙地。”
芸芬道:“听说梨花宫一直在寻找舍利的下落,原来在蜻蜓寺。”
梵雪道:“蜻蜓寺方位极为隐秘,兰因寺世代相传渡魔之法,何姐姐,请相信妙垣住持,相信他的后人,萧大哥会渡过难关的。”
何蕖听到了这话感到欣慰,竹花早就跟她说过,倘若血魔珠一直存在于萧追体内,至多再活半年,必须要将血魔珠赶紧取出来才是,不过血魔珠和萧追的生命连接在一起,除非有一种更为伟大的力量。舍利就是那种力量,若真能成功,萧追便不用再受血魔珠之苦。
何蕖道:“梵雪,多谢你。”梵雪道:“不,我有罪。”起身便要离开,她不能在这里,她害怕她会给栖鹭庵的人带来伤害,她已经筋疲力尽,害怕倘若梦魇般的铃铛声再度响起,她会无法抵挡。正在这时,远方召唤的魔音出现,梵雪感到万蚁噬心的痛苦,再对抗下去她会筋脉爆裂而亡,她的身体扭曲起来,在床上打滚。
何蕖大惊道:“梵雪你,怎么了。”芸芬紧紧压住了她的身体,芸芬精通医术。照料她感觉她所受的伤害非比寻常,想要医治却无从入手,芸芬说道:“是不是魇症发作了。”、
何蕖道:“不,是有人在企图控制她。”耳朵动了动,凤凰真言奏效,何蕖的官能也超过常人,这么多年她是在痛苦中成长的,她对于痛苦的感知能力也是异常敏锐,她能够听到有不寻常的声音入侵羽嘉。
何蕖双臂尽断伤势虽然重,很快恢复过来,鹭鸶林飘逸的灵气有助于养伤,除了伤口剧烈的疼痛一切如常,伤口的疼痛对于她身经百创,也不算什么,其实这么多年似乎一直是这样,她受伤越重,似乎恢复越快,内力也就越强,梵雪既然来到了她的身边,她就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她,这是她答应世音的,况且师父生前已收梵雪为徒,梵雪乃是栖鹭庵弟子,不论是谁要伤害栖鹭庵的门人,都是万万不能。
何蕖真气鼓荡,长啸一声,清亮高亢如同凤鸣,源源不断,羽嘉的清灵之气受到召唤,聚集在一起,形成一道屏障,抵御外敌,任何邪魔,邪魔的声音不要想能够入侵羽嘉,羽嘉每一个人都是安全的,安宁的。
梵雪痛苦的感觉逐渐消失,她吐血昏了过去。
芸芬惊魂未定,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何蕖道:“我感到梵雪身上有魔气,恐怕是身不由己的。”芸芬道:“是谁行此厉毒之术害人。”何蕖道:“我想多半是跟梨花宫脱不了干系。”
提起梨花宫便想到血祭坛害苦了奈何城的事情,不禁黯然神伤,她是那样害怕羽嘉变得跟奈何城一样,双臂已断,形势更是不利,还能守护,这份责任有没有双手都会承担,断臂不是她退缩的理由。自从何蕖来到栖鹭庵第一天起,芸芬对她多加照顾,二人结为知己,岂不知她心中所想。
芸芬道:“掌门师妹不用担忧,梵雪一定会好起来,羽嘉一定会平安无事,前方不论如何艰险,咱们同心协力,一定能够渡过难关。”
何蕖道:“多谢你,大师姐。”芸芬道:“是我要多谢你才对,若非是你,羽嘉早就给人夷为平地了,方才我听你凤鸣,极为深厚的威力,进益不少,领悟凤凰真言的真谛,重伤之下,果然是天生的凤凰之材,师父果然是好眼力。九泉之下亦可安息。”
何蕖道:“我好后悔,师父弥留之际将掌门传给我,我当时犹豫了,为什么没有斩钉截铁告诉师父我能,我能做到,我能做好。”
芸芬道:“你做的很好,师父在天有灵,她都知道。”
何蕖骤然凤鸣九天,众弟子不知何故,聚集在门口,荭萱立于阶下问道:“掌门人,发生什么事。”何蕖道:“你们速去查探,城外是否有异常,加强戒备,不得大意,近期恐有来犯之敌。”
何蕖的威严,上下无人不敬,无人不服,一派之长的王道,众人领命而去,何蕖对芸芬道:“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治好梵雪,请大师姐多费心了。”芸芬道:“若真是邪术,我也无法可医,去请苦茹老师太来,老师太来自苗疆,对巫蛊邪术知之甚深。”
苦茹师太年过古稀,乃是洪慈的师叔,半隐居在蓼洲,洪慈在世时,亦不敢多打扰,她的脸上皱纹纵横,和羽嘉那些上了岁数依旧保养得宜的老人不同。这么多年不平凡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喜怒哀乐都真真切切领略过。她有一颗柔软的容易受伤的心灵,她是为羽嘉忧心的人,见到双臂已断的何蕖不禁老泪纵横,看到被折磨至濒死的梵雪,心疼万分,她说:“可怜的孩子。”
她给梵雪诊脉,说道:“不可思议。”何蕖细细看她,不仅赞叹原来芳颜销歇,白发无数,也可以这样美。
只见她在梵雪的锁骨处划了一个十字刀口,口中念诵咒语,是他们都听不懂,虽然疑问,但将她神色凝重不敢出声相询,听得头皮发麻,浑身发痒,异常的躁动,点了一个香炉,香味甚是怪异,充满诱 惑力,有一条虫子从伤口中,钻出来,钻到那香炉中,跟着又有一条从她钻出来,共有七条,苦茹在上面洒上粉红色的药粉,起身说道:“这摄魂虫甚毒,越是用意念与之相抗,毒虫便会分泌更多毒液麻痹控制,对抗至此,毒液在她体内积蓄甚多,虽然此刻驱虫离体,只怕这姑娘会有性命之忧虑。”
何蕖急道:“梵雪也是咱们栖鹭庵的弟子,老师太请务必设法相救。”苦茹道:“自当尽力,我写一张药方,中和毒性,至于能不能活下去,便全看她自己了。”
离开之前,深深看了一眼何蕖。说道:“羽嘉大幸,天下大幸。”芸芬要送她出去,苦茹道:“老婆子独来独往,不必相送。”
何蕖看着梵雪的面容,落下泪来,说道:“是我对不起世音,我没能照顾好梵雪。”芸芬道:“让我来照顾梵雪,她一定会好起来,只是你的伤势没有复原,不要过于忧心,好好休息才是。伤口经久不愈会越来越疼。弄得寝食难安,便更加难好了。”
何蕖道:“我已习惯,这不算什么,一个人所能忍受的痛苦是恒定的,身上多疼一些,心里便少疼一些。”
何蕖坚持在这里守着梵雪,芸芬只得依她,命人将创伤药和纱布拿来,在这里给她换药,即便已经见过多次,每次换药时见到何蕖的创面仍然心惊胆战难过极了,无人能够想象何蕖究竟承受怎样的痛苦,何蕖说的对,她心里的创伤和痛苦才是旁人无法理解无药可医,无法抚慰的,终于得知了萧追的下落,知道他现在很安全,心中稍微安定一些。
何蕖云淡风轻,像是平静的水面。两天之后梵雪醒过来,何蕖见她醒了十分高兴,说道:“梵雪,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梵雪道:“何姐姐,梅梵雪不是我的名字,凌琼才是,我的名字叫凌琼。我是凌琛的亲妹妹。”何蕖芸芬闻言俱是大惊,何蕖道:“这,这件事凌琛知道吗?他知道你是他的妹妹吗?”梵雪点点头,何蕖这时什么都明白了,她猜想的果然不错,所有的阴谋都和凌琛脱不了关系,即便知道是他陷害萧追,即便知道师父的死可能与他有关,即便她已经明确凌琛是黑暗的邪恶的,想不到对自己的亲妹妹也能下此毒手,她的心好痛,她好失望,毕竟曾经有过一段值得回忆的时光,当一切无可挽回,感到悲伤,强大的敌人,正邪泾渭分明水火不容,身负责任,将凌琛打倒。与之殊死搏斗的决心和意志。
何蕖道:“凌琛当真如此,他当真如此逼你。”梵雪道:“若论因果,也是我先要杀他,我要毁掉冰魄雪心,我要毁掉冰魄雪心,可是我没有做到,反而害了很多无辜的人。”
何蕖道:“梵雪,我会做到的,我会为你讨回公道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梵雪道:“我是凌家后人便该承受如此报应,我应该承受无边无尽的痛苦。”
何蕖默然不语,不知该如何劝解,凌家作恶甚深,凌家历代享有不该享有的权势富贵,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使他们的命运发生转折,冤孽怨咒损伤阴德,家族伦常纲纪出现问题,凌儒凌璋凌琛有份参与不算冤枉,都报应在梵雪一个无辜幼女的身上,至于梵雪本是凌琼,为何会失去记忆来到迦陵城,展开她与南宫家这一段无法斩断,比血缘更深的缘分,其中的曲折她不想追问梵雪,不愿加重她的痛苦,不愿让她陷入不堪回首的回忆,不问她也知道,那是命运的捉弄,是所谓天意的手笔。
竹花和世音命运轨迹转变便是为此,命途多舛,她们失去原本应有的样子。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什么是命运,因为她在十几年前靠在萧追宽阔的后背每天无忧无虑在蛩鸣静谧幻美的夜空下看月亮数星星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未来的一天,她会穿着青灰色的道袍,成为栖鹭庵的掌门,在双臂齐断的情况下,依然要扛起守护羽嘉的王道。
这就是命运,无情的命运毁掉她珍视的一切。她恨命运,绝不向它屈服,她一直在和命运对抗,然而一直在失去,从未挽回过什么。她以为她能够和命运对抗,所以她想救世音,救竹花,想要改变她们的命运,但是她们都死了,深深的伤痛,命运依然没有将她挫败,她还是要救,救她所能救的人,她要救梵雪,梵雪伤得太重,她短暂醒来,说了几句话又晕了过去,何蕖对此十分担忧,不论如何她要梵雪活着,因为这是南宫世音临死的嘱托,她要做到。
羽嘉所有的名医齐聚栖鹭庵,轮番给梵雪诊治。
何蕖终于支持不住,在芸芬等再三劝说催促下回房休息。芸芬悄悄点了甜梦香,何蕖这一觉睡得很长很沉,两天之后她醒过来,第一句话便是问梵雪如何了,芸芬不敢瞒她,如实说道:“情况不是很好,高烧一直不退,药也喂不进去,全都吐了出来。意识也不清醒,嘴里只叫着师姐。”
何蕖道:“我去看看。”坐在了梵雪的床边,她眼睛很空洞,好像什么都不不认识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流逝,看着梵雪布满血丝的双眼,何蕖心如刀绞。
梵雪的眼睛很有灵气,地宫之中黑暗的岁月没有磨灭她眼中天真璀璨的光芒,如今她的眼睛像深渊一般,被痛苦填满。何蕖非常温柔地说:“梵雪,怎么不吃药呢,吃药才会好,知道吗?”
天色昏暗,房间黑了起来,梵雪忽然激动起来,道:“何姐姐,天黑了,我害怕,师姐又要受苦了,黑夜来临,那扇门被推开,师姐,我的师姐在受苦,她在替我受苦。”
何蕖吩咐道:“快,快把灯点上。”蔻薇等人立刻出去拿了十几盏灯进来,房间内燃灯通明,天再也不会黑了。
何蕖道:“没有人怪你,不是你的错。”梵雪道:“何姐姐,让我走吧。”何蕖道:“不许胡说,师父受你为弟子,你是栖鹭庵的人,栖鹭庵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亲人。都会保护你的。”
梵雪道:“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办,不受后有,我不想你伤心,所以想得到你的同意,你就答应了吧。”何蕖道:“我不答应,梵雪,我要你活着。”梵雪道:“我生来带着罪孽,我活着是一个错误。如果不是我,不是为了保护我,师姐不会受到那么多凌辱,况且我是仇家的女儿,我怎配师姐如此待我。”
何蕖道:“梵雪,被人守护当然是幸福的,守护旁人同样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你应该明白,你曾是世音活着的意义。她为你而活,你也要为她而活知道吗?”梵雪道:“可是世上没有师姐,我想见她。”
何蕖道:“还记得世音的心愿吗?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每一束明亮的灯光里都有世音的身影,众人见之,如观世音。”
梵雪道:“会有万灯皆明的那一天吗?”
何蕖道:“会有,那一天一定会到来,不仅有你,也有世音。”梵雪道:“何姐姐,你真好。”流下滚烫的热泪,何蕖无法为她拭泪,便低下头,用脸颊蹭去她眼角的泪水。
何蕖道:“梵雪,答应我活下去。”梵雪微笑着点点头,她笑得好美,眼角眉梢挂满霜雪,凄苦不堪。唇边犹有微笑,唇边有梅香。她的生命力远在霜雪之上,她是霜雪中凌寒的梅。她的生命力,远在霜雪之上。梅花凌驾于冰雪,世间从此有了她的颜色。
芸芬端来药一口一口喂梵雪,梵雪终于将药全部吃进去,于是又昏睡过去,何蕖想起初见梵雪,她也是如此嗜睡。
虽生犹死,虽死犹生。这世间如此残酷,容不下梅花也容不下雪。都是因为冰魄雪心的存在,她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深受其害。
何蕖想要冲上梨花宫,与之决一死战,栖鹭庵离不开她,盼望萧追能够除魔成功,加上舍利的力量,对付冰魄雪心能够更有成算。担忧萧追心中实在烦得厉害,身旁总是跟着很多人,事事要她拿主意,她一刻也不得清静。
这天傍晚她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在站在鹭鸶林中。
似僧有发,似俗无尘,做梦中梦,现身外身。何蕖闭上眼睛,身披银辉,静听虫鸣。
肩膀上的伤还是很痛,失去双臂之后,使她的身影看起来格外瘦弱,单薄得像是一张纸,一片叶子,一朵浮萍,她没有依靠。
凌琛再也忍不住,他出现在何蕖面前,想要把她拥入怀中,想要告诉她,我永远是你的依靠。
何蕖见他骤然出现,十分讶异,不过惯于忍受痛苦而被痛苦塑造出的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容上,已经无法看出情绪的波动。
何蕖冷漠的决绝的神情,像刀一样插进凌琛的胸膛。他皱了皱眉,高贵俊美的面容憔悴颓丧。
得知何蕖断臂之后的岁月对于凌琛来说分外煎熬,他迫切想要见到何蕖却又不敢,两天两夜没睡之后,还是忍耐不住,悄悄来到栖鹭庵,那时候何蕖正在养伤,每时每刻身边都围绕着很多人,他无法接近,冰魄雪心的力量近乎巅峰,赋予他神鬼莫测之能,即便同处一室,旁人只是隐约感到有一阵风,在栖鹭庵神出鬼没,默默凝望着何蕖,在心中跟她说了几千句、几万句对不起。
后来梵雪出现,他想要杀了梵雪灭口,何蕖一直守着她,在她面前,他绝不杀人。直到梵雪说出真相,凌琛万念俱灰知道何蕖永远不会原谅他,无法面对,事已至此再见何益,不忍心就此离开,想要做最后的挽留,何蕖心里说不出的心疼,凌琛今天现身,放弃了神的尊严,求得何蕖的原谅。他不想跟何蕖反目成仇。因为何蕖对他来说有太重大的意义。尽管何蕖并不知道这一点,没有任何人知道。
我不敢不敢把这些缘由告诉你。我怕我会彻底失去你。
何蕖冷冷道:“你来做什么。”凌琛道:“听说你受伤了,我过来看看你。”何蕖道:“来看我死了没有。要是没死,你再补上一刀。”
这话说得怨气冲天,何蕖本性善良,包容一切伤害过她的人,她什么都愿意去原谅,然而她对凌琛这样怨恨,替所有人怨恨,替所有受过冰魄雪心的伤害的人怨恨。
凌琛知道何蕖恨他,说什么都没有用,他是一个痴人,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檀木盒子,轻轻打开盒子,盒子中有几条绿色的虫子,他说道:“师姐还记得吗?”
何蕖心中一酸,想到从前在天琴山庄,薛素善于制琴,他制作的琴行销天下,库房中藏着上千把待价而沽的好琴,均系他亲手制作,库房的名字叫做万弦堂。
有一天何蕖路过万弦堂,听到房中传来一阵琴声,曲调颇为奇特,闻所未闻,何蕖刚来这里不久还不知道这里就是库房,她以为是有人在库房中弹琴,好奇心起,想要请教,推门而入,堆放着无数把好琴,墙上也挂满了琴,房中除了她之外并无一人,很多琴都是不弹自鸣,何蕖不明究竟,去问洞微先生。
洞微先生笑道:“琴能自鸣,乃琴中有虫,琴虫谓之鞠通,用古墨屑可以将它引出来。旧琴年代久远,生虫子很正常,一把琴一旦生了虫子,就离开报废不愿了,琴如果有灵,发出的声音就是最后的鸣响。”
何蕖见那些古琴古典雅致精美绝伦。毁之可惜,便问有没有挽救的方法,洞微便教她如何驱逐琴虫,凌琛在旁亦听得饶有兴致,二人服侍洞微服药安睡之后,便来到万弦房捉琴虫。
用古墨屑将琴虫引出十分枯燥疲累,到最后何蕖都有些烦了,凌琛一直非常温柔,非常耐心,何蕖至今记得,昏暗的琴房中,浮动的尘埃,偶然的阳光照进来也非常柔和,称之为尘光,凌琛的脸庞在淡淡的尘光中显得尤其好看。何蕖不禁在心中赞叹,他真是上帝的宠儿,才能生得这么好看。
两个人在琴房中捉了一天虫子,到晚上两个人都有些灰头土脸,肩并着肩来到山庄后的小溪边洗脸。
凌琛使坏,向她泼水,她也不甘示弱,泼水回击,在何蕖的沉重的生命中少有这样童真轻松的时刻,连笑声都轻松欢快起来。
那天晚上月光特别好,清亮,美丽,从天上倾泻下来,溶在水中,两个人都身披月光,尤其是凌琛,他真像是天边的一轮新月,和这样的少年相处,应该动心,应该爱上他,何蕖不会爱上凌琛,因为她的心始终在寻找萧追,她的心不在这里,在天地间漂泊,凌琛永远也不会得到。
对于凌琛来说,他情愿当年就死在那片月光下,也好过今日。
跟何蕖在一起他的心中说不出的甜蜜,他希望这样的时光能够一直延续下去,洞微离世后,他希望跟何蕖一起继承天琴山庄,永远在这里生活,何蕖每次在天琴山庄弹琴,弹的都不是琴,而是凌琛的心。
每从她的手中多飞出一个音符,凌琛就多爱她几分。但是他当年无法留下何蕖,到了今天沧海桑田更无可能,他还是小心翼翼捧出这个盒子,捧出他的真心,他的痴心,希望何蕖能够接受。
琴虫是绿色的,置于黑色的墨屑之中犹如碧玉,一动一动的,这些虫子竟然还活着。
何蕖很讶异,他当年竟然细心的把琴虫都收藏起来,存养至今,难为他有这等闲情逸致,这无关紧要的东西竟也如此珍藏。
凌琛珍藏的是他与何蕖共同的经历,无比珍贵的回忆,他捧出了这个盒子对于何蕖的心意,不言自明,长时间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在这一刻全部说了出来。
何蕖没有丝毫动容,曾经的凌琛连虫子都不忍心杀死,今日何以滥杀无辜杀人如麻,想到那些无辜的死难者,她的心就不能平静,她一脚踢翻了檀木盒子,碧绿的虫子洒落一地,她后退三步说道:“不要在我面前惺惺作态,过去的时光永远都不会回来,就像人死不能复生。凌琛,我问你,我师父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凌琛红着眼睛看着何蕖说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何蕖慨然道:“为了千千万万逝去的良善之人,为了千千万万破碎的真心。我再问你一次,我师父是不是你杀死的。”
凌琛不答,何蕖再问:“乱象山那个魔,是你吗?”
凌琛抬起血红的眼睛,用一种求饶的、虚怯的口气缓缓说道:“如果我告诉你,我在遇到你之前做的错事都是不得已的,并非出自本意,你能原谅我吗?”
即便何蕖早就猜到了,她还是好失望。她问:“那你为什么至今不收手,为什么要继续害人,难道你执掌冰魄雪心成为高高在上的守护神,还有人在逼你?”
凌琛道:“因为我爱你。”
凌琛无比恳切,何蕖只觉得恶心,她说:“你总是在强调你爱我,那又如何。你爱我就是你杀人放火草菅人命的理由。你这样肆无忌惮,毫无顾忌伤害我爱的人,你就是这样爱我吗?你真的懂得爱这个字吗?”
凌琛用一种充满伤痛的语气说道:“那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教我,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教不教我,你如果教会了我,如果爱我,世上从此没有了魔。”
何蕖身体里那股邪不胜正的气势不激发,扬着脸说:“我不爱你,那又如何?”
凌琛呵的一声笑了,说:“那就是我杀的。”何蕖道:“你真是猪狗不如,你杀害师父,陷害萧追,你滥杀无辜,甚至连自己的亲妹妹都逼到生不如死的地步。这便是守护神的作为吗?你才是真正魔鬼,我今天就要为天下除害。”
何蕖体内真气鼓荡,卷起一股强大的力量,鹭鸶林中立刻飞沙走石,这是她全部的功力,凌琛伤心不已,你真的要置我于死地?
一股巨大的劲力裹挟着石头和风沙向凌琛冲过来,凌琛一挥手,石头都反向而击打,砸在何蕖身上,何蕖摔在地,她立刻忍痛顺着树干站起来,站直了身子,就算是要死,也要站着死,不能被他打倒在地,趴在地上起不来。
她靠着大树怒视凌琛,用充满愤怒凄厉的目光看着他,凌琛在她的眼睛里,这曾经让自己一见钟情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罪大恶极、罪不可恕的魔鬼。
何蕖的伤口破裂,又开始往外渗血,并传来剧烈的疼痛,何蕖道:“你加诸在我们身上的痛苦终有一日要偿还。你今天杀我不死,我一定会找你报仇雪冤。”
凌琛想何蕖我永远不会伤害你,我始终等你回心转意,只要你愿意,我会给你我能给的全部的幸福。他说出来却是:“要杀你很容易,可那是多此一举,因为你活着也什么都不会改变,没有人能战胜我 我就是天地间唯一的神。”
是的,她活着也什么都不能改变,她什么都做不了。
师父惨遭毒手,她没能在她身边保护,眼睁睁看着世音被杀,没能救她,今天梅梵雪深陷痛苦之中,自己帮不能帮她解脱。一直在失去不仅是过去,还包括未来。
何蕖的心快要被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摧毁,何蕖道:“你所做的一切早晚会被人知道,你的真面目早晚会被揭穿,你总有一天会被这世间的公道和正义审判,你的下场一定很惨很惨。”
凌琛听着何蕖这样诅咒自己,心如刀割。他曾经很害怕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被人知道,想要维持光明是善良的形象,尤其是在何蕖面前,现在他不怕了,道:“就算人尽皆知又如何。没有人能战胜我,没有人能审判我。”
何蕖道:“你话不要说得太早。邪不胜正,你必将自食恶果。”凌琛知道即使何蕖练成了凤凰真言也绝不是自己的对手,不知为何每次面对她总是心虚。他的心在滴血,何蕖如果你知道我是如此爱你,如果你知道我将你视作救赎,你还会这样对我吗?你要我的命还不简单,这条命你要就拿去,只要你爱我。
凌琛终究没有下手杀她,他走了,走之前他说了一句话:“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小月吗?”
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