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有开口，贺管家就一句接着一句自顾自地说着，而且两句之间的停顿都没有超过三秒。
尤其是最后的那句话，在我上次受伤昏迷醒来后，他也说过。
如果不曾发生过“空中飞桶”和他纵容凶手逍遥法外的事，我想我是一定会很感动的。
毕竟他是继外婆之后，第二个关心我的长辈，在某种程度上，他甚至还弥补了我那位亲爷爷对我的亏欠。
然而此刻，别说感动了，就连半个感谢的字眼，我也都懒得说出口。
于是我对他的话干脆来了个置若罔闻，直接绕过他就准备下楼去厨房，但他却在这时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
紧接着他就压低嗓音、语气焦急地又说了一串话：“沫沫，乖，别闹小脾气，咱们先吃饭，等吃完了，贺爷爷有话跟你说！”
其实在听到他之前的那几句话时，我就有了一个感觉——他很可能已经知道我和裴玉珩的事了。
而他最后的话则让我明白了，他之所以等在这里，原来是受了那个人的指使，特意来找我谈话的。
不然他自己能有什么话，是需要半夜三更来堵着我的门说的？
我猜，应该是裴玉珩想要通过他的嘴来警告我，务必对昨晚的事三缄其口，或者干脆跟我“串供”统一说辞。
以便万一有人问起时，也不至于给他和他的心上人造成困扰和龃龉。
既然如此，那我自然是不能不听的。
所谓寄人篱下者该有的觉悟，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对于主人家的要求，需得如实照办才行！
想到这里，我立刻侧身对贺管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想他要说的话，肯定不希望有第三个人听到。
等关上房门后，我也就不再推辞了，从他手里接过托盘，自己默默地打开后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低血糖严重时的症状有多痛苦，只有真正感受过的人才知道。
我这么晚才去厨房做饭，不说还有没有边角料留着给我用，即便有，恐怕不等做完，我也已经晕倒了。
所以哪怕再不愿意吃别人给我的食物，我也不会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还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况且我相信，这裴园里可能会下药害我的人之中，并不包括这位老人家。
直到把粥和小菜都横扫一空后，我才感觉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
但我这边才刚放下筷子，那边的贺管家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盒、轻轻地放在了我的面前。
而我只看了一眼，整颗心就开始往下坠……
我刚才的感觉没错，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药盒上的医学名词不懂没关系，可‘紧急避孕’这四个字，我哪怕再傻再没见识，也知道对方的意图了。
不过我并没有马上照办，而是抬头仔细地观察起了贺管家的表情来。
因为我突然很想知道，这位老人家对此事的态度。
在迎上我的视线后，他的目光不自然地闪烁了几下，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于是我明白了。
裴玉珩的这个命令，是不容辩驳的，而他不仅是执行者，也是赞成和支持者。
先前的那一丝躲闪，应该只是出于‘自己一个大老头却跑来给小姑娘送避孕药’，不免有些尴尬罢了。
但他可能不知道，其实此刻的他在我眼里，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或者说，是另一个特殊种类的人……
古代皇宫里，每逢不受宠的嫔妃被临幸后，皇帝只要吩咐一句‘不留子嗣’，大太监就会立马端着避子汤出现。
那个嫔妃愿不愿意都得喝下，否则下一次端来的，就不一定是什么了。
所以眼前这位起着同样作用的贺管家，就这么与我幻想中的人物重合了起来。
如果他知道我的这个想法，估计就不止尴尬了，恐怕还会羞愤欲死吧？
我垂下眼眸、遮住了眼中的讽刺，同时拿起药盒，在扫了一眼说明书后，就剥开两粒塞进了嘴里。
当着他的面，我把药硬生生地呑了下去，然后还不忘张开嘴请他检查。
一是向他表明，我没有作弊，他和那个人可以放心了；二是因为我的房间里，没有可以直接饮用的水。
当然，我也是故意没去找水来服药的，就是为了让自己记住，这种药片强行通过喉咙时的异物感。
我想我大概是有那么一点点自虐的倾向吧，但又不会只虐自己。
因为在我感觉不舒服的时候，我总是会有意无意地用或明显或隐晦的手段，让别人也感到不舒服。
果不其然，在看到我的这个举动时，贺管家有过短暂的错愕，接着就转变成了懊恼和自责——
作为家政服务业的泰山北斗，他怎么可以也有思虑不周全、犯下这样低级错误的时候呢？！
奉命专程来送药，却忘了带上温开水，这波操作，差评。
不过，低血糖的症状一消失，我倒是又有心情做回懂礼貌的好孩子了，于是我当即向他道了一声谢。
感谢他为我送来的食物，但更想感谢的，还是他替我解决了后顾之忧。
对于裴玉珩让我吃避孕药的事，我没有质问、也没有示弱或抗拒，并不是因为无可奈何，而是因为……
他怕我怀上他的孩子、给他平添麻烦，却不知道，其实我更怕！
所以真正令我心头发沉和感到失落的，并不是吃药这件事本身，而是送药的人为什么不是他自己？
发生关系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这应该属于隐私的范畴吧？
而且他明知道自己拿走的，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他却派了别人来善后，连最起码的颜面都不愿意留给我……
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被他尊重，哪怕只有一次么？
贺管家嗫嚅了几下嘴唇后，只说了一句‘你好好休息’，就收起东西走了。
我不知道他原本想说什么，也没兴趣知道。
可就算他除了给我送药以外，还真是来跟我统一口径的，想必他现在也已经觉得，不需要说出口了。
彼此都心知肚明、却又不怎么好听的话，说出来反倒还会伤了“和气”，不是么？
还不如就用这种“默契”，维持着双方相安无事的假面好了！
等贺管家离开后，已然了无睡意的我，坐在窗边呆愣愣地看着外面。
远处昏黄的路灯下，是前些日子才移植过来的花卉，此时影影绰绰的，看不太真切。
但我却知道，它们来时花开正艳，可惜栽入土壤中没几天的功夫，就衰败得看不出之前的风姿了。
不过这倒也难怪，毕竟初冬的天气和土壤条件，都不是培苗育种的好时候。
园艺师说，它们只是进入了休眠期，等来年开春后不仅可以成活，还能花开似锦一年胜过一年。
只是眼下它们的现状，却令我不由得联想到了自己。
所不同的是，它们拥有循环往复的生命力，今日的逝去，是为了来日更绚烂的绽放而积蓄能量。
但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不可逆转地枯萎调零、化作春泥，最终尘归尘、土归土。
即便身不死，心也已经死了。
可事已至此，后悔悲愤怨恨不甘等等都是多余的，我要做也必须做的，是为自己筹谋将来的出路。
当初在优家彻底舍弃我的时候，我的确是有过不理智的冲动。
甚至还不止一次，想着如果燃烧自己，就能让那些毁掉我的人灰飞烟灭的话，我不介意投身入火。
所以在面对单悦的挑衅和欺负时，我才会为了伤敌八百，而不惜自损一千地反击回去，只要心里痛快就好。
但之后的那次意外受伤昏迷，却像是谁兜头泼了我一大盆冰水似的，给我发热的脑子狠狠地降了降温。
直到那时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与想法，简直是又蠢又不值。
同时也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只要没死，就得想活着的事，而不是没死还自己找死！
这一次也一样，说句混不吝但符合现实的话：除了生死无大事，比起性命来，清白有什么要紧的？
况且被裴玉珩上了也不算吃亏，怎么说他的颜值和身材，也都是一等一的货色，又是所谓的优家债主。
加上现在他还得花钱养着我这件要吃要喝、费水费电的“抵押品”，人家不得讨点利息回去么？
反正我已经不想嫁人了，甚至都没有打算过，将来去医院补张膜，来继续伪装处子。
这种自欺欺人的小把戏，实在没意思。
更何况，万一因为手术记录被戳穿，那到时候恐怕就更加令人不齿了。
所以想好出路，然后赶紧准备起来，才是上上之策。
离开是必须的，但又不能蛮干，得一步一步地来，因为即便要走，我也希望自己可以正大光明地走。
而不是像一个逃犯或者躲债的老赖似的，后半辈子都活得惶惶不可终日。
至于裴玉珩的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
被人下药破身，这种连我自己都不愿意想起来的糟心事，我又怎么可能会主动说出去呢？
要知道，这种事只要经过了人们的口耳相传，就一定会衍生出各种版本来。
妄自揣测、凭空臆断、甚至将真相往自己希望的方面去扭曲，这是某些低素质的吃瓜群众会做的吧？
本着八卦无罪的心理，不负责任不辩忠奸地肆意攻击当事人，以此来满足自己的恶趣味和阴暗心理，也是常有的吧？
舆论的力量在以讹传讹之下，往往会被无限地放大，最后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恐怕就是必然的结局了吧？
而我这个受害人，即便没有被流言逼死，也会沾上一辈子都洗不掉的污点，还可能给自己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和危险。
毕竟那些时刻预备着荣登裴太太宝座的女人，会轻易放过我么？不会的！
所以，裴玉珩到底是觉得我有多蠢，才需要他特意派个人来封我的口呢？
我坐在一室静谧里冷笑连连，只是对于自己心底的荒芜与空寂，却始终无法直视又无法忽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