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上来略坐片刻,阁下不必多礼。”言兮开门见山道:“不知阁下找我相询何事?”
陶信摇头微笑道:“其实并非有事,而是方才凭栏时见到姑娘,忽然觉得十分面善,好似在哪见过。”
“阁下方才不是说初次相见吗,又怎有似曾相识之感?”
像这样的搭讪方式,言兮已领教过几回,基本都是说自己长得像他们某位远方亲戚或是已经逝去的故友。
陶信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笑道:“想必姑娘以为这是在下找的托词。在下虽是生意人,但行商多年,凭‘信’而立,怎会行此无赖之举。故而方才细想了一番,原来我与姑娘虽是初次见面,可之前却是见过姑娘的画像了。”
“画像?”言兮颇为诧异,自己未曾有过画像,更不用谈流到外面,被外人瞧见了。
正说间,一名侍童已经抱来几幅画卷,端然立在一旁。
陶信起身取过面上一副,打开,却是一副观音图,画中观音一手持莲,一手托瓶,脚踏碧波,身绕祥云,甚为清淡高雅。
只是再一细观,那观音竟是言兮的模样。
言兮正吃惊时,陶信又打开了一幅,画的是观音禅定:端坐在七彩宝莲台上,手捏禅定印,双目闭阖,顶上一轮光明圆轮,端的是宝相庄严,惊为天人。
——依旧是言兮的脸,起神态也惟妙惟肖。
又看了几幅画,有白衣观音,有鱼篮观音,有送子观音,不仅是脸面,身段也极为相似。
“不知这些画都从何而来?”言兮微微蹙眉,道:“总不会只有阁下手中这几副吧?”
陶信道:“京中书画斋便有得卖,而且价格还不低,一幅便要十两。”
言兮略一思索,又问道:“可知这些画是从哪流出的,何时开始的?”
酒倌端上一壶沏好的龙井便下去了,陶信一边给她斟茶,一边道:“在下今年是开春后来的,便见京中盛行观音图,据说一开始只是佛寺中在卖。”
他这一说,言兮心下便明了了——她平日少出门,只是去万佛寺进过几次香,大抵是被寄宿在寺中的画师,或是哪位善丹青的法师瞧见了,便将自己的形象用作还愿辟邪的观音图中,岂知后面流传出来,各处书画斋都在仿了。
虽说并无实质伤害,但毕竟还是未出阁的姑娘,画像流到市面以价而沽,终究是不妥。
似是明白她的顾虑,陶信又道:“因梁京人大多向道,所以买观音图的也不多,卖家基本都是如在下一般的外国商客。”
言兮奇道:“这是为何?”
“姑娘知道行商之人都是将货物从一地运至另一地,加价售出以获利,然时常因天气、风土、行情的变化,有时觉得能大卖的货物却滞销亏本,有时无利的买卖又能赚得盆满钵盈。”
陶信摇手叹道:“这其中缘由变化,毫无根据,玄之又玄,所以行商之人最信神灵,凡出门行商、选址开店,都是求神问卜,择吉期而动。每个地方信的神灵都不尽相同,可如我们这样的外商,既到中华之地做生意,自然也该求当地的神灵庇佑。听闻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许愿最灵,所以信众甚广。”
“求菩萨保佑,升官发财。”言兮一时竟觉得好笑:“那怎么不拜财神?”
“不全为求财,有求运的,有求平安的,也有求子嗣的。”陶信微笑道:“在下方才见姑娘独身行于街市,形容与画上一模一样,差点以为是观音入凡普度众生来了,冒昧之处,还望见谅!”
怪道方才如醉仙楼时,那些胡商看自己都是诧异之色,言兮微一思量,问道:“那阁下可知而今京中都有哪些字画斋在卖此画。”
“说来惭愧,在下经营的书斋便有在卖。”陶信歉道,而后又招侍童上前,耳语数句。
侍童点点头,即刻拔脚就走了。
陶信转过身对言兮道:“不过姑娘放心,我已令名下书斋立刻停止出售姑娘的观音像,其他字画斋我也会去打好招呼,他们应当都会卖一个薄面。”
言兮道:“如此岂不阻了阁下的生意?”
陶信摇手道:“生意嘛,什么都能卖,区区字画微不足道。只是原不知者画上观音乃真人面容,令其流于市面,怕有碍姑娘清誉。所以,已经售出的,能查到主顾买者,在下也会加价购回,至于已经被带离京都,乃至去了异国……怕是难了!”
继而他又笑道:“所以,就要委屈姑娘被异国他乡之人作为神灵供奉了。”
言兮起身起身施了一礼:“多谢先生费心,这其中靡耗银两先生可记个数,告与我知,我必如数补偿。”
陶信笑道:“在下附庸风雅,难得姑娘不见嫌,称一句‘先生’,已感幸甚。今日与姑娘萍水相逢,甚是投缘,若姑娘不弃,便当交个朋友,朋友之间若论钱财便俗了。”
言兮听他如此说,便不多坚持,只微笑颔首应了,心中却暗忖:“此人好会察言观色,能立刻看出我所思所虑,又婉转化解,怪道能将生意做这般大。”
“对了,”陶信忽而道:“还未请教姑娘名讳与门户。”
言兮道:“姓张,名言兮,寄于张太师府中。”
陶信愕然道:“莫非姑娘便是张太师义女,被天子赐号为‘广寒遗仙’的那一位?”
言兮点点头。
陶信连道久仰久仰:“怪道觉得姑娘面容清雅,见之忘俗,原来早已盛名在外,实在是唐突唐突!”说着起身又揖。
言兮止住他:“今日若非先生提点,画像之事怕将来更不好收场,该是我谢先生的。”
此前疑窦已消除,便要客气些,言兮微笑道:“先生是波斯人,可汉语说得与中原人无异,行为举止也没什么分别,除了瞳色,当真教人看不出是外商。”
“姑娘好眼力,其实我也算得上半个梁国人——我母亲是潼城县人,我十几岁时便随父亲与波斯和大梁之间往来贩货,这几十年来,倒有一半的时间是在梁国境内。”陶信说到这里顿了顿,方又道:“我听闻姑娘是潼城遗孤?”
这倒也不是什么秘闻,用心打探下便能知道,言兮静静地“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