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细雕琢的木梁沉静横卧在头顶,黑暗中散发出迫人威势。
卫子歌提着灯笼,在寂静幽暗的祭台下,手指一寸寸摸过梁柱各处。烛火笼在他分明的脸颊上,眸底升腾出忽明忽暗的深邃。
在无人之处,每当他收敛回和煦的笑意,那份天家贵胄与生俱来的疏离感便由内而外的显露出来,若此刻与他的胞弟站在一处,倒真的难以分辨两人。
清漆平整,细腻油滑,摸不到一丁点粗糙。
卫子歌轻轻皱起眉心,心里暗想,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他举起灯笼依次环视一圈,漆面反射出一轮橘色的光晕,当真没有何异常。卫子歌疑虑丛生,正凝神思索之时,就听头顶窸窸窣窣响起细微的啃啮声,连绵密布,在安静的夜晚格外明显。
卫子歌抬头再看,就这一瞬的功夫,声音转眼就消失了。
他盯住上方,脑中飞快地推演他能猜测到的可能,在庞大复杂的祭台里,只一盏微弱的灯笼静静亮着,衬得他的身影闪烁不清。
白日里那道士的话在他心头一遍又一遍反复响起,卫子歌闭起眼睛,夜已经很深了,虫鸣也已失去劲头只偶尔乍响几声,他就立在那,不知过了多久,头顶再次响起一片连着一片的细微响动,卫子歌猛地睁眼,顺着交错的廊架飞身而上,置身在无尽啮咬的声浪之中。
这次他看清了,随着四面八方辨不清方向的声音渐次降低、消失,各处木梁的卯榫间出现密密麻麻的小孔,香灰般的木屑从无数的孔中积满飘到空中。
他找了一处,伸出手指捻了捻,那孔洞立刻如炸酥了的鱼骨一般塌陷碎开。
卫子歌冷哼一声,纵身跃到地上,“好伎俩!”,他掸去手上沾染的木屑粉末,提起灯笼抬腿离开。
天空是无光的黯然,祭台后烛光通明,卫子歌沿着外侧慢踱,看着火光下艰辛却又知足快乐的人,胸口仿佛被重重踩踏一番沉重闷堵,他在暗处停下,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
看到几个匠奴听到呼喊,从昏睡中转醒,兴冲冲爬起身在画师前坐好,左右动了动,似在调整出一个更易入画的姿势,他不免也跟着一笑,手中灯笼轻轻抖动,光线摆荡,有道黑影在余光外闪灭,卫子歌侧眸瞥去,就见工造司副掌案刘嵩怀里抱着一摞绢轴,脚步又快又轻,弯腰弓背向着自己的方向过来,不多时已跪在他的身前,毕恭毕敬道:
“臣刘嵩,参见大公子!”
卫子歌看向刘嵩,挥手准他起身,又转头望着前方,温和一笑,“刘大人怎脚步匆匆?这是准备去哪?”
刘嵩垂头回道:“回大公子,臣正是来寻大公子。”
卫子歌颇感意外,收回视线重落刘嵩脸上,问道:“寻吾,可是有事秉奏?”
“大公子……”刘嵩将怀抱之物托举过头顶,“臣所分得的犯人肖像已足额画好,想请大公子示下,是否还有其他吩咐。”
卫子歌接过绢帛展开看去,所画之人线条流畅,五官神态栩栩如生,比之自己带来的那份画像更加逼真,不禁开口赞道:
“一向听闻刘大人擅长山水,没想到人物也得心应手。现今也不过两个时辰,十几幅图就做好了。”
刘嵩的头低得更深了,惶恐道:
“大公子谬赞,虽说是十几幅,但内容都是一样的,画过一副,其他的不过依葫芦画瓢就是。”
卫子歌轻轻笑了笑,瞧见刘嵩眼窝青黑,人虽强打着精神,但也难掩面色透出的委顿,不再多加客套,收起卷轴递还给刘嵩,“既如此,刘大人赶快回去休息吧!”
刘嵩低头接过,只俯首却未应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卫子歌疑惑追问:“刘大人可是有其他事情要奏?”
刘嵩这才答了:“回大公子,臣欲去祭台那处,祭典大礼将至,臣怕有疏漏,想着再细致检查一遍。”
卫子歌眼中划过一点异样的神采,点头应允:“刘大人严谨,那快去快回吧,不过身体要紧,刘大人也要多注意休息才是!”
刘嵩弯着腰对卫子歌略一欠身,抬腿就要离去。卫子歌注视着他的背影,冷不防开口喊他:“刘大人!”
刘嵩身子一顿,赶忙回身听卫子歌讲话。
“天色已深,刘大人提着吾的灯笼照路吧。”
看着刘嵩举止恭谨地接过自己手中的灯笼,卫子歌不由感叹:“若我大嬴多几位如刘大人的良臣,何愁不得延续百代!”
目视着那一团半明半暗的身影向祭台而去,卫子歌这才绕过烛光照射的范围,从暗处悄声回到主帐外,轻手掀开帘子的边角,烛台上微弱的烛光被风吹得一抖,映出一干皆睡得昏沉的人。
他避开躺在地上的掌案,一走一停,随手取了几幅散在案脚的卷轴,随意拉下绢面看过几眼,眼底慢慢沁出一袭晦朔。
估摸着已到了寅时,农户家的公鸡扯起嗓子高鸣。
卫子歌阖着眼,眉心之间是尚未融开的虑色。屋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他起手倒了两杯茶,待门外之人推门而入,最后一滴水珠恰好坠入浓绿的叶片中,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他放好茶樽,微笑道:“子湛,你回来了。”
卫子湛黛色长衫沾染了不少的灰尘,立在门口,带着些许讶异:“兄长竟也一夜未眠?”
卫子歌抬眸看了眼他的弟弟,手指轻轻推开一只茶盅,示意他坐下。
“鬼方要对祭台下手。”
卫子湛矮身坐于卫子歌斜前方,茶杯悬停在嘴边直截了当道。
这次轮到卫子歌眼中露出惊奇,反问他:“你也查到了?”
如此一说,卫子湛立刻便明白他的兄长亦有了发现,于是轻轻点头,短暂思量了番,“我无意中探得,有鬼方细作在民区喂养虫母,我疑心这虫母是用来破坏祭台的木基。”
卫子歌眸色一沉,复又冷笑了声,“果然如此!祭台的卯榫之中已提早被人偷放进了啮蚁。虫母遇风则醒,虫母一醒,啮蚁便会行为狂躁,不知疲惫地啃噬祭台中的木榫,不消两刻,卯榫断裂,祭台坍塌。”
虽然早有预料,听闻此话,卫子湛的眼中依然流露出浓郁的肃杀,用力捏紧了手中的茶盅,“哼!倒难为鬼方那群愚拙弩钝的鞑虏,想出这样阴绝的法子来。”
“不,我更愿意相信,是我们的人中出现了叛臣。”
卫子歌起身来到窗前,伸手推开窗,拂晓的天空还带着暗夜刚过的萎顿,只风是清爽的,拂过卫子歌的面颊吹散他的倦容。
卫子湛侧过身望着卫子歌的侧影,想了想,嘴角噙出点笑意,低声问道:“兄长找到了?”
卫子歌只轻和一笑,偏过半张脸,浅金色的阳光将他的侧脸打出一片柔和,“子湛,殊途竟也同归,你我二人所谋之事,或许已经可以开始了。”
“臣等叩见大公子!”
各司掌案精神焕发地垂首,对着走进的大公子执礼。
卫子歌扫了一眼案上的画像卷轴,挥挥手温和道:“诸位大人辛苦了。吾来此随意看看,顺便想告知秦掌案,依父王之命,三日后的祭礼仍沿袭旧例即可。哦,若秦掌案已快完成画像,得空便去面见父王吧。”
秦九弦脸色稍显不自在,她昨夜偷跑补眠,当下精神抖擞心智也通透,不似夜里被困倦扰得混沌,竟敢顶撞卫子歌,只好低头应着,不敢多言。
卫子歌无声一笑,从众人之间穿过,经过刘嵩身侧,见他仍守在此处坚持,深感欣慰,饶有深意地掠了眼其余几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刘大人还是快去修整一番吧,祭典大礼即将开始,用得到你的地方多着呢。”
刘嵩通宵后的脸色浮着一层青灰,再没推脱。
青雾舒卷缥缈,晨曦的微光折射出梦幻的彩色。朝霞染得天边云海沁出鎏金般纹路,晨雾还未散去,太阳只露半轮,百姓已开始在田间劳作耕种。
卫子歌握住扶阑,立在祭台之巅俯瞰眼前广袤的土地,露水凝在他的睫毛上越积越沉,只轻轻一颤便坠了。
“公子!”
卫子歌纹丝未动,轻声道:“令风,你回来了。”
身后男子意气风发,赶至卫子歌附近,朗声回道:“公子,宋姑娘已回客栈了。”
卫子歌淡淡笑了笑,“嗯,她可无虞?”
那男子微一迟疑,“依属下之见,宋姑娘可能不太好……”
卫子歌回过头看向他,只听男子继续道:“应该是受了伤。属下本想露面施以援手,不想一位戴面具的男子将宋姑娘救了去。两人分开后,属下才暗中护送宋姑娘返回。”
“戴面具的人?”卫子歌低声呢喃,静静思索片刻,眸底随即沁满恍然大悟的笑,“好一个无意中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