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寐中挣扎了半宿的流年终于沉沉睡去,呼吸越来越稳,延儿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他将流年散落在额前的碎发掖到耳后,又将她脸上的泪水细细擦去,拿手帕沾着清水湿润她干裂的嘴唇。
延儿轻抚着流年毫无血色的脸心痛不已。他一路紧赶慢赶毫不停歇,思念八妹的心在踏入汴京城那刻已是泛滥。他心中急切,走得太快,不觉与一个姑娘撞个满怀,姑娘跌入他怀中,那一瞬间悸动,只觉这姑娘甚是熟悉,竟未认出眼前的人就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八妹!
四目相对,只一眼他便觉察到她云淡风轻的眼眸中,掩藏着的厚重忧愁。他一直不明白这忧愁何来,为何她总是心事重重!
他竟还想治她的心病,却怎么都没想到,她的心病竟是他种下来的。病入膏肓,以至于她真地将他忘了,忘得干干净净!还将自己折磨至此,这份情,他这一生可还得清?
延儿越想越心痛,狠狠一拳砸在床头:杨延顺啊杨延顺,你口口声声为她好,到头来伤她最深的却是你,你怎能忘记自己说的话,你怎能忘了八妹最恨别人诓她!
外面的雪来得急停得也快,天已大亮,延儿起身将烛火吹熄。他见火盆里碳灭了,又重新将炭火生旺,屋里又暖和起来。
倩儿端着药进来,延儿伸手去接药碗:“我来。”
倩儿心内生气,躲开了延儿的手。可对上他愧疚不已的眼神,心又软下来,将药碗放在延儿手里:“延儿哥哥,我知你心里自是比我难受,对不起,我话说得重了。”
延儿摇头苦笑:“你没有说错,谢谢你能告诉我一切。”
杨夫人推门进来,她见二人一个坐在桌旁愣神,一个倚在床边失魂,也不忍再加苛责,语气软下来:“你们都回去睡觉吧。”
“我并无睡意,我想留下守着八妹。”
只短短一夜,延儿便胡子拉碴,憔悴不堪,整个人都颓下去,杨夫人见他如此甚不忍心。柔声道:“听娘亲的话,回去睡觉。”
延儿心痛地瞅着流年,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他怕杨夫人担忧,只得答应回去休息。可他前脚刚迈出门去,又被杨夫人叫住,整个人便顿在门口。
“延儿,八妹如此,错不全在你,莫将责任揽于一身。娘亲老了,再也承受不住其它了,啊?”
“嗯,娘亲放心。”延儿心里一暖,立时红了眼睛。他魂不附体的回到房间,直接瘫在椅子上。
延儿一晚滴水未进,嘴唇也干裂起皮,又如何顾得上?他心里满满都是八妹,担心焦灼,心痛到连眼睛都闭不上!
流年转醒已是三日后,她睁开双眼只见一片混沌,缓了好一会,眼前才逐渐清晰。她挣扎着想要起身,顿觉左肩膀剧痛无比。在疼痛拉扯下,脑袋清醒过来,自己竟又没死!
流年只觉有人扶了她一把,借着力量倚靠在床头,左肩膀剧痛撕扯下,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头痛得紧,心里亦觉异常沉重,流年扶着额头,好一会才缓和。抬起头对上了倩儿的眼。
倩儿怒瞪流年,一针扎在她手背上,动作之快遂不及防。流年收回手疼得直咧嘴,牵动伤口又惨叫一声。倩儿霎时有些后悔,伸手去扶流年,又觉气不过:“哼”
流年揉揉手背,撅嘴抱怨:“倩儿,好痛的。”
“你还知道痛,吓都让你吓死了,我文家的医术又差点砸在你手上,你真是气死我了。”倩儿说罢,转身抹泪。
流年用唯一活动自如的右手去拽倩儿胳膊:“对不起。”
“你何来对不起我?”
流年拽着她衣角央求:“我知道自己又让你担心了。原谅我好不好?我发誓,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倩儿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软了心恨道:“你自己说的,若再有一次,我绝不救你。”
“好好好,无需救我。”
“你……”倩儿气不打一处来,扬起手便要打。流年迎上去嘿嘿一笑,弱弱地问:“能不能给口水喝?”
“真拿你没办法!”倩儿狠狠剜了流年一眼,起身倒水。流年接过杯子,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个干净。
“你可是恢复记忆了?”
“什么记忆?”
“你睡梦中一直喃喃自语,说得全是小时候的事情。可是全数想起来了?”
流年心一抖,杯子从手中滑落:“什么小时候的事情,那不是梦吗?我记得我只是在做梦啊?”
倩儿摇摇头:“那不是梦,那些全数是你的记忆!”
“这怎么可能?我怎会有杨八妹的记忆?”
倩儿听她又说这样的话,火气腾腾而起,嗔怪:“你说什么傻话呢,做杨八妹你如此不愿意吗?这话可万不能再说了,若让娘亲听见,她会伤心的!”
流年也自知失言,后悔不已,低下头不敢再瞧倩儿。
梦境也罢,记忆也好,她回忆着梦里的场景,心痛又起,满腹怨气,不觉捶了床。正巧延儿急急进门,他见流年无事,立时展了笑颜,长舒一口气:“你醒了?”
流年瞧见延儿憔悴不堪,整个人瘦下一大圈,有些不忍。可她想起梦中场景,又怨气横生,怒瞪着他沉声质问:“你来做什么?我不想见你。”
流年反应如此激烈,延儿着实愣住了。他眼眸刚刚恢复的光华又暗下去,吞吐着:“你在怪我?你怪我也是应当的!”延儿说罢整个人萎靡下去。
流年冷哼一声:“你又没做错什么事,我缘何要怪你?”
此时的流年,眼睛里除了恨意再无其它!延儿对上她的眼,心一痛滴下泪来,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流年无动于衷,咬牙道:“请你出去,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是永远!
永远二字有多重?敲在延儿心间,周身颤抖,寒凉无比!他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强忍眼泪嗫嚅着:“莫要动气,我走就是了。”
延儿欢喜的进来却又落寞出去,他三魂七魄在流年受伤时已丢一半。流年满是恨意的话,还有满覆恨意的眼睛,又将他仅剩的一半魂魄也打散了!
倩儿瞧着延儿的背影甚是不忍,踌躇着叹口气:“八妹,延儿哥哥这三日不眠不休守着你,你不能……”
“哐”,流年拾起方才的茶杯怒摔在地上,她眼神之可怕,吓得倩儿一哆嗦,生生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再不敢多说一句。
流年清醒过来,立时道歉:“对不起倩儿,我不是故意的,我刚才也不知为何!”
“唉,你……”倩儿不知该如何安慰流年,又怕她再受刺激,便一句也不敢再提延儿。
倩儿走后,流年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她是江流年为何会有杨八妹的记忆?这不可能啊!
倩儿说自己昏迷三日,可这三日她似乎将杨八妹十七年的经历都梦到了,她经历的每件事,说过的每句话都清清楚楚,心痛的感觉亦是真真切切。何止是感同身受,明明就是真实经历!
这怎么可能?她是江流年,她是江流年,杨八妹的记忆与她何干,杨八妹与延儿哥哥的纠葛又与她有何干系!
流年陷在记忆里无可自拔,痛不欲生。又是噩梦般的揪痛袭上心头,她猛然想起药来,下意识摸向腰间,发现药瓶不在。又习惯性摸向枕边,左臂不能动,只剩右手艰难摸索,却怎么找也找不见。
杨将军和杨夫人推门进来,着实吓了一跳,直直奔过去扶住她:“你找什么?”
流年似被扼着喉咙说不出一句话,杨夫人恍然想起:“药,药”。她给流年换衣服时随手将药放在梳妆台忘记了,急忙拿来给流年服下。又一次酷刑结束,流年已累到脱力。
杨夫人心痛不已,倚在床头抽泣:“可怜我八妹下半生竟要靠药物续命。”
杨将军惊诧不已:“你说什么?”
事到如今,又如何再瞒?杨夫人只得实话实话。杨将军瞬时愁眉不展,一向坚毅刚强的面庞萎下来,喃喃自语:“好好的,怎么闹成这样!”
流年清醒过来,她见杨夫人倚在床头啜泣,记忆便如潮水涌来。自记事开始,母亲的笑容,母亲的话语,母亲的温暖,母亲的嗔怒,一句一言清清楚楚!
江流年啊江流年,你到底有多自私,从来都只想自己,可曾想过父母的感受?如今还需纠结自己到底是谁吗?母亲在此,是杨八妹还是江流年,纠结下来又有何意义!
流年心结已解,伸手为杨夫人擦泪,抱着她认错:“小时候我最任性,让娘亲操心最多。如今还累得娘亲如此伤心,是八妹的过错!”
杨夫人心内一惊,她见流年看她的眼神不复以往,颤声问道:“你都记起来了?”
流年点头:“全数记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