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终章)被涂掉的日记
回病房的路上,大家都闷闷不乐。
“你确实没必要老是把那些话挂在嘴上。”卫东说。
“胡坚说的那些话有什么不对?”张迪说。
“且不论对错,”卫东说,“但客观上这种言论确实会给我们带来更大的不幸。”
“胡坚这番话会不会让我们今天的努力白费?”夏彤彤说。
“我想不会,”杨天翔说,“如果刘医生不希望我们自由,他恰恰应该让我们在特殊病房住得安逸些,让我们乐不思蜀。”
“我们错了。”张迪忧虑地说,“我们不该把重获自由的希望寄托在那个故意剥夺我们自由的人身上。”
“那我们应该把这种希望寄托在谁的身上?”我说。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知道答案。
“不对呀!”夏彤彤一拍大腿说,“刘医生说过我们有重获自由的希望,他似乎并不想一直剥夺我们的自由。”
“你记得他说我们重获自由的前提是什么?”张迪问。
“忘了!”夏彤彤说。
“我记得!”杨天翔有些得意地说,“他说只要我们表现好,就有重获自由、重新回到普通病房的希望。”
谁都知道刘医生说的表现好,指的是听话,乖,遵规守纪,循规蹈矩,不和医院唱反调。针对我们这些被剥夺了自由的人,所谓表现好就是你不再提自由两个字。一言以蔽之,如果你不再崇尚自由,不再追求自由,他们就可以给你一点自由。我不稀罕这样的自由。施舍的自由不叫自由,就像嗟来之食不能称作盛宴。
刘医生所谓的自由就是让我们重新回到不能关灯睡觉的病房,允许我们在亮堂堂的白炽灯下接吻、做爱、手淫、换内裤,允许我们穿着睡衣走到街上去。说实话,那些满脸茫然两眼呆滞的病人,走出医院依然是病人,走到哪儿都是病人,走到哪儿身上都带着医院的福尔 马林味。他们的衣服、头发、皮肤、毛孔,甚至眼神里都充满福尔马林味,他们出的气、打的嗝、放的屁里都有福尔 马林味。
如果我们因为表现好而得到赦免,最终获得医院赏赐的自由,估计我们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天,人已经变成一具被福尔马林泡过的僵尸了。
“如果以前那种生活就叫自由,”夏彤彤说,“我不稀罕!”
“我也不稀罕!”张迪说,“但我们得走出医院大门才能争取更多的自由。”
“就算走出医院大门,你能到哪儿去?”卫东说。
“可去的地方很多。”杨天翔说,“问题是我们有病在身,必须依赖医院,离开这家医院,最后还得去别的医院。”
“我们有条件去的医院,估计都差不多。”夏彤彤说,“走千家不如坐一户,再说现在想走也走不了,还是安心把小日子过好吧。”
大家都说有道理,都说先不谈离开医院的事。最后又说到申请打灶台的事,大家的心情渐渐变得舒畅起来。经过商量,我们决定打好灶台后一起开伙食。谁管账,谁管钱,怎么买菜,怎么做饭都商量好了。提到打灶台,我们就好像已经嗅到香喷喷的饭菜了。我们兴致勃勃地谈着这件事,仿佛打了灶台我们就能一劳永逸地获得幸福似的。
如果说回病房的前一段路上我们都心情沉重,郁郁寡欢,感觉像回牢房一样不幸,后一段路程却刚好相反。一路谈着灶台的事,我们满怀憧憬,谈笑风生,可以说是怀着回家的幸福感回到了病房。
病房的门虚掩着,陈保安居然没在,没在过道里,也没在病房里。我们都感到有些意外。他不是说坚守在岗位上是一个人最基本的职业准则吗?
很快我们就发现我们误解了陈保安。他执勤的椅子上有一张纸条,杨天翔走在前面,他拿起纸条念道:
“我临时接到任务,走了,估计晚上八点才能回来。我离开期间各位务必要谨言慎行,安分守己!另外,烦劳你们记下回房的时间。”
“真是个呆子!”杨天翔说,他将纸条捏成一团朝纸篓扔去,没扔准,纸团咕噜噜地滚到陈保安的床头柜边去了。杨天翔走过去,弯下腰捡起纸团,扔进纸篓。
当他转身刚要往回走的时候,他突然站住了。他被陈保安的笔记本吸引住了。他犹豫了一下便伸手拿起笔记本,朝我们扬扬说:
“不知这死老头神秘兮兮地写了些什么!”
“快打开看看!”夏彤彤凑上去,一把夺过杨天翔手中的笔记本,迫不及待地翻开了第一页。
我看到夏彤彤和杨天翔的脸上露出诧异茫然的神色。他们都凑近笔记本,瞪大眼睛仔细瞧。夏彤彤很快又翻到第二页,匆匆扫了一遍又哗哗哗地往后翻,一直翻到最后一页。
“死老头,装神弄鬼!”杨天翔说。
“他这是什么意思?”夏彤彤说。
我和张迪走过去,夏彤彤将笔记本递给我说:
“全部涂掉了!”
我翻了翻,那本厚厚的笔记本已经写了一半多,但所有内容都用水性笔反复划过,看不清了。
张迪接过笔记本,仔仔细细地翻了一遍,她的目光停在最后一页涂过的字上。她突然发现新大陆似的叫了起来:
“看,还可以认出一些字!”
最后一页的墨迹还是新的,那些字应该是陈保安昨晚写的,但和前面所有的字一样,都已经被划掉了。只是可能涂得比较仓促,还有一些字依稀可辨:
“……一个谎言,一个弥天大谎……我们生活在一个既不能离去也不能留下的地方,过着一种既不能舍弃也不能拥抱的生活……这是一种奇怪的生活,它不是全然没有幸福,但越幸福,你就越痛苦。一种以谎言为基础的幸福只会让人在自己的不幸中越陷越深。你越是努力追求幸福,越是和真正的幸福背道而驰……一只脚前进,一只脚后退……半边脸哭,半边脸笑……睁着一只眼睛睡觉……我累了……我得忘记我的脸,忘记我的镜子……我渴望投入睡眠甜蜜的怀抱!”
最后一段只被淡淡地划过两笔,所有字都能看清楚:
“对我来说,入睡并不困难,但我睡得不够沉,不够香。每次做梦我都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每次在这张病床上睡去,我都能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身在医院。有时我能听到自己在梦里叹息,为自己不是病人却只能终老医院而叹息。我希望睡神附体,哪怕让我在睡梦中暂时忘记目前的处境也好。多少个夜晚,我睡着了,但得尽量保持平和宁静,好让自己在睡梦中第二次入睡……”
2017·10——20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