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儿见杨夫人阴沉着脸,便知她确实动了气。这件事隐瞒至今,确是她不该,立时跪下磕头认错:“倩儿知错了,瞒着娘亲着实不该,再无其它事情隐瞒,娘亲莫要动气。”
杨夫人一时激动,厉声训斥:“你竟把我们蒙在鼓里这么久,绝口不提?还有延儿,这些年家里有哪个人少担心你一分了?孩子大了,你们主意都如此正吗?竟不把我这个老的放在眼里了?”说罢胡乱抹了把泪,未理会跪在地上的二人,转身跌撞着冲出门去。
她气八妹小小年纪心事如此之重,事事都独自忍着,如此糟蹋身体,不顾父母心情。
她气延儿纵使千般万般苦衷也好,也该捎个口信让家人安心,也不至于好好的闹成这样。
她更气倩儿,一向沉稳懂事,八妹心痛之症如此严重,她竟隐瞒至今!
夜已深重,寒凉如水,风过长廊,吹在脸上冰冷生疼。她这一晚上也折腾够了,双腿灌了铅般沉重,身心俱疲。杨夫人抬手扶额,闭着眼睛倚在廊边柱子上吹了好一会凉风。
今晚的事,她心里可曾有一丝好受?八妹是她生她养,若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又如何承受的了!短短一载,受了两回惊吓,为娘的心是再也经受不住。本以为将她从鬼门关拽回来可以松口气,未曾想又闹成这样!
她生了七个儿子才生下这个女儿,夫妻俩心内甚是欢喜,自是多惯着些,却不曾想还是忽略了她。卿茹早早离去,倩儿小小年纪突遭变故,她怕倩儿心里凄苦,这些年把心放在倩儿身上多些,竟忽略了八妹。
小时候八妹闯祸最多,那六年时间却懂事得紧。现在想来,她哪是失忆后变了性子,她是在延儿走后就变了性子,她竟丝毫未曾察觉,着实不该!这一年她没有记忆,性子反而和小时候一般无二!
杨夫人重重叹下口气,与人无尤,竟是她做娘亲的忽略至此,若早些发现,也不至于拖到如今。她想到八妹下半生竟要依靠药物续命,便心如刀绞,眼泪簌簌!
她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回房间,却见杨将军坐在桌案前看书,并未睡下,着实一愣:“你如何还未睡?”
“睡不着。”杨将军见她脸上泪痕未干,精神萎靡吓了一跳,神色凝重起来,“你怎么了?可是八妹出了何事?”
杨夫人急忙摇摇头:“八妹无事,太晚了,睡吧。”
杨将军知她定是有事压在心里,这么晚也折腾累了,她若不想说,也不忍心再问。便走过来扶她,惊觉:“手怎么这么凉?”
杨夫人对上他的眸,强撑着挤出一丝笑容:“回来这一路吹些风,无妨。”
杨将军一时百感交集,将她揽进怀里给她捂手:“这些年辛苦你了,为我生儿育女,跟我上战场,风餐露宿,担惊受怕。如今孩子都大了,还是累得你如此操心。”
“战场也好,风餐露宿也罢,我不曾觉得苦,我佘赛花这一生很幸福。”
杨将军用下巴抵着她的发,将她搂得更紧。这一年接二连三发生太多事,知她心里不好受,却也不知如何宽她的心。
杨夫走后,倩儿心中甚悔。当初把八妹从山涧救回,亦是极其凶险才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她昏迷半月有余,娘亲几近不眠不休,守了半月。气叹得有多少,泪掉得有多少她不曾忘记,着实不忍再给娘亲徒增心事。本想自己多看着八妹一些就好,未曾想娘亲在这种情况下知晓,更加揪心,自己怎会如此糊涂!
寇准将倩儿和延儿扶起来,安慰道:“这一晚,杨夫人心里最是难过,让她好好歇歇吧。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只是徒增愧疚。”
“痛,痛,痛……”流年眉头紧锁,扯着被子的手丝毫没有放松,在梦中苦苦挣扎,不断喊痛。
寇准深吸一口气,强忍眼泪,“怕是心痛吧!”
倩儿无法,只得取了银针扎在流年头上大穴上,她这才慢慢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我去熬药,你自看好八妹。”
延儿对上倩儿负气的眼睛,心中愧疚万分:“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倩儿冷冷地扔下一句话,摔门而去。
屋里只剩寇准和延儿两人,各自坐在床边定定瞅着流年发愣。残烛摇曳,微光下映着二人的脸皆是心事重重,愁云惨雾。
延儿紧握流年的手,怕一松开再也抓不到:他们缘何会闹成这样?八妹最恨别人诓她,他答应过她绝不诓她,大丈夫一言九鼎,他却这般食言!
“起初,我以为我只是输给一纸婚约,后来见你亦是如此爱她,输了也心甘情愿!”寇准苦涩一笑,“如今,纵使她将你忘得干干净净,我还是求而不得。至今日才明白,八妹亦是爱你入骨,我缘何能插得进来!我竟输得彻彻底底,输在你们两个人的爱情里!”
延儿忽地抬头,满眼惊诧地盯着寇准:“寇大哥说什么?你们没在一起吗?”
寇准不解:“我们何时在一起过?你为何如此认为?”
延儿整个人颓下去,狠狠给了自己一拳,心内愧疚又加深一分:“我竟如此误会她,我以为她已经选择了寇大哥!”
寇准甚是无奈,一字一顿道:“你听清楚了,八妹自始至终从未答应过我。如今她心意已明,我寇准说话算话,自此退避三舍,绝不打扰你们。”
延儿震惊至极,起身作揖:“寇大哥,千言万语,延儿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敬意,我和八妹遇见大哥实乃三生有幸,谢谢。”
寇准摇摇头,拍拍延儿肩膀勉强挤出一丝苦笑:“既然误会尽解,八妹也恢复记忆,你们好好在一起吧。终是有缘无份,我和八妹做知己你不会介意吧?”
“寇大哥说得哪里话,你和八妹是知己,到如今难道你我竟不是吗?”
寇准听延儿如此说,竟畅快地笑起来。他同延儿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一切尽在不言中!
突起一阵风,吹开了掩着的门,扫着寒凉进了屋。月光隐没下去,自天际撕开一道白光。寇准望向门外:“八妹也没大碍,我便回去了。”
“寇大哥稍等,我遣人送大哥回去。”
“不必,天已亮,危险已远,我自己回去便可。”寇准看了眼流年,将千般万般酸楚和不舍生生压下,毅然决然转身消失在朦胧雾气中。
清晨竟比夜晚更冷,街道一片冷清,不知何时脚下铺了一层薄雪。寇准抬头,见天空纷纷扬扬落雪,一片两片三四片,在眼前渐渐模糊。他忽地一笑,大步向前走去。
一身月白常服,温文尔雅的寇大哥,隐没在片片雪花中,徒留一串长长脚印,一会功夫便被新雪掩住,不留一丝痕迹。
寇准回到大理寺直奔书房,他将花瓶里的画像一张张拿出来,细细整理,轻轻摩挲着画中人的面庞:如果你和延儿不曾青梅竹马,如果我先延儿一步遇见你,你可会爱我?所谓有缘无份,便是我永远都慢他一步!
寇准摇头苦笑:相识一载有余,你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一嗔一怒,一呆一愣都在画里,画进心里。
爱而不得,求而不得,希望,失望、盼望、酸楚、苦涩、心痛,开心、欢乐、心满意足,千般滋味都在短短一载时间饱尝。苦与乐相对,值与不值也不过一念之间。人皆是人,七情六欲,贪痴嗔怒,世人皆自私,不是圣人何来广阔心胸?
不过是因为太爱,太在乎,便也包容一切。你想要的都给你,你欢乐我便欢乐,你苦痛我比你更痛。为你一切,为你所有,千般万般滋味噬咬于心,我都不愿无悔,只愿八妹平安喜乐!
杨八妹镌刻在寇准心中,沁入骨髓。今生今世,此生此世,生生世世,唯爱你!对不起,我放得了手,却放不了心。便是默默守护着你,寇大哥亦是心满意足!
“来人。”
“大人有何吩咐?”
“将这些画像还有草庐里的画像全部拿去装裱起来。”
小厮微微一愣:“全部?”
“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