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歌指了指食盒,翘腿倚在藤椅中,倒是一副闲适的模样。
“丛世叔,究竟是何故,竟能使你餐不果腹?”
丛青信打开食盒,倒也没客气,随手拿起枚点心塞嘴里便吃。他挤挤眼睛好似有些犹豫,一时间并未回答卫子歌。
卫子歌倒不急,微笑道:“世叔定有原因,现在已无旁人,还是快对小侄讲了吧。”
丛掌案好吃,卫子歌是知道的,只是他虽养尊处优多年,却仍质朴,并非挑三拣四之人,若非有什么特殊的缘故,他定不会嫌恶普通匠奴的餐食而吃不饱饭。
丛青信咽下口中的枣泥糕,灌口茶顺当了,呷口气缓缓道:“我也很纳闷,这几日的粥米当中,总是掺着木屑。”
他抬头看了眼卫子歌的反应,“很多!”
木屑……卫子歌眉心骤然蹙紧,直起身子,沉思片刻,“那为何不见其他人发现……”
“工奴杂役劳苦,工期繁重,无暇顾及这些,每日吃饭都是风卷残云,况且都是穷苦人出身,更不计较饭食干净与否。其他一应官员……”
丛青信声音淡下去。
“其他官员自恃位高身重,吃不得糟糠寡淡之物,更遑论与工匠们一同用饭,所以他们每顿只去做做样子,转头便命家丁去外头酒肆索唤鱼肉来吃。”
卫子歌嘴角噙着笑,替丛掌案补充道。
丛青信擦擦热汗,拽了拽自己的领口,“大公子毋要怪罪他们。”
卫子歌摆摆手,手背抵着下巴沉思,“小事而已,有何怪罪……”
丛青信讪讪赔笑,摸摸肚子,又拿出栗子糕塞进嘴里,没去打扰卫子歌。
卫子歌闭上眼睛,拇指反复划过自己的下颌,面色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中恬淡安宁,却不知他脑中已闪现过无数假定的可能。
“大公子,臣已用好,这就回了?”
丛大人见卫子歌静坐半晌仍一动不动,怕是已假寐小憩,犹豫了片刻,轻声提醒道。
卫子歌抵着额的指节微微伸直,示意丛青信等等,他阖眼又沉思须臾,未睁开,保持着姿势不变,弯唇微笑,问道:
“世叔,我半夜突然强留大家在此,众人可有怨言?”
“这……”丛青信咧嘴讪笑,“大公子之命,臣等自当尽心,哪敢怨怼!”
卫子歌亦粲然一笑,睁了眼瞧他,“世叔,你跟我还这般假正经。夜深困乏人之常情,大家心里不满我岂会不知?”
丛青信喝口茶掩饰被拆穿的尴尬,道:“不管如何,大公子是君,君主下令,下头的人照办就是,再有难处也只能憋在心里。”
“那可不行!”卫子歌起身走到桌前,扣好食盒,推给丛青信,“心藏芥蒂不吐,如骨鲠在喉,手头的事情也不会安心做好,倒不如直言不讳来得痛快,所以还请世叔帮小侄一忙。”
工匠按顺序依次作画,只需快轮到的时候提前一刻钟等着便可,余下的时辰倒也得空补个眠,何况能留像入册是上等殊荣,他们虽熬夜疲乏,脸上仍旧掩饰不住感激欣喜。
只是苦了帐子中的几位掌案,趁卫子歌不在,赶忙撂下画笔捶腰揉肩,轻声抱怨。
工造司掌案修长顾年近花甲,不断挤压眉心缓解眼睛里的干涩,一旁另两位副掌案忙替自己的上司研墨,修剪烛芯,刘嵩低头还在画着,将老掌案史桌上的绢帛抽出来摞到自己的份例当中。
修掌案摆摆手,对着自己的副史道:“哎不可不可,刘嵩,你本就多分了三张,不必再替老夫分担了。”
刘嵩对着修掌案颔了首,小声宽解道:“大人放心,属下自幼熟悉丹青,画此类人像得心应手。”
女掌案秦九弦在空地踱步,揉着纤细的指头,脸色青白虚浮,看了眼卫子歌坐过的位置深深叹气。
“倒是丛大人悠闲自在,说是去吃点心,我看,是被大公子喊去躲懒了。”
“哎!”修长顾点点户课司的副掌案,递了眼神给秦九弦,“丛大人体胖,来往一次费些时间也合乎情理。”
秦九弦看向户课司的副掌案,强压住困意已费了她不少的心神,此刻平时再平常不过的人物都让她生气难忍,出言刺道:“王副史还不快去接你家大人,若他走不动,你可得费力背他回来!”
那王副史年纪不大,平日里脾气就稍显暴躁,立刻语气不善回敬秦九弦:“我家大人对事细心周密,就算吃东西耽误些时间也无妨,毕竟诸位此时也在耍懒懈怠,最后还不一定是谁画不完受公子责罚!”
“哼!谁人不知,你们丛大人将南人入籍之事生拖两年,细心周密……我看是拖泥带水吧!”
“哎好了好了!”修掌案大声劝住两人,“消消气!有这吵嘴的功夫,我们还不如尽快画完。”
几人正互呛得面红耳赤,丛青信提着生漆食盒重重咳了声,听帐子里的同僚不约而同地静下来,才掀开帘子进去。
秦九弦十指交叉端在腹前,睨着丛青信,阴阳怪气道:“丛大人吃好喝好,可得去补个眠才行。别一会消食犯困,勾得我们几位也跟着难受。”
丛青信心宽体胖,性子宽厚,对秦九弦的讽刺恍作不知,朝几人招招手,呵呵笑着。
“诸位同僚,先放下工笔歇息会,大公子特意命我将点心带来给大家充饥。”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面上各有不霁,丛青信自行掀开盖子,将一盘盘精巧的糕点端出来,依次摆好,颇为神秘道:
“诸位就听我的吧,大公子已不在营造处了……”
“大公子他离开了?”
修掌案放下羊毫笔,被副史扶着起了身,慢慢挪到丛青信身侧,边问边挑选着枚不太甜的山药核桃糕吃了。
丛大人招呼着其他人围过去,压低了声音道:
“我已打探清楚了,我们所画的人不过是街头上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被人告去了太守府。太守府那边怕惊扰王上,只得偷偷求了大公子帮忙,这才落到我们头上来。”
“就是如此稀松平常?”秦九弦不可思议问道。
“就是如此!”
“那我们,就为着这么个细末的人物,要拘着一夜不能睡觉!”
丛掌案递给秦九弦一枚清香的百和绿豆酥,“秦大人,你消消火。大公子只道两日内画足百张人像,他可没说不让你睡觉啊!”
秦九弦捏着糕酥,噙着的细眉舒展开,语气也和善了不少,“丛大人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我说还得是丛大人!旁的人哪里能从大公子口中打听到他的心事。”
丛青信宠辱不惊,仍是一脸憨厚和善,“哎哟秦大人可别抬举我了,哈哈,诸位,快吃几口,若困倦了,便先睡去吧。”
几人得到这么个消息,知道事情并非紧迫重要,个个哈欠连天再也扛不住,或伏在案上,或整衣直接躺在地上,秦九弦与她手下的女副史更是各自偷偷溜回帐中去睡了。
丛青信慢吞吞整理好案上的笔墨,正准备抵着头休息,瞥见刘嵩脸上湿漉漉的从外边回来,他目露赞许之意,轻声劝道:
“刘大人,困了就休息会吧,怎地还去浣脸强打精神?”
刘嵩低着头对丛青信报以一笑,坐回矮几前,“我还可坚持。大人快睡会吧,我来替大家注意大公子的动向。”
丛青信实在困倦,闻言再不推辞,摆好姿势伏到案上,闭了眼。
“丛大人,下官有一事不明。”
刘嵩趁着丛青信将睡未睡意识就快泯灭的时候,小声问道。
“嗯,你说……”丛青信沉重的眼皮抖了抖,终究没有睁开。
“大公子为何对此等小人物上心,按理说,祭典之后再缓缓处理也来得及。”
“你……你去问大公子吧……他就在……祭台那处……”
丛青信嘴巴张开,再没有声响,轻声打起呼噜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