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李府少子
寿阳城，城西李府。
昔日富丽堂皇、高朋满座的华丽府院，现今却是人心惶惶、草木皆兵，一副萧瑟凄凉的景象。
面色惨白的仆人们脚步急乱慌张，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吓得他们躬身缩颈，四处张望。
七日前，府中一名小厮连滚带爬、满脸泪痕地传来噩耗：少当家李泓誉护城未果，被十二鬼皇残忍杀害，尸体悬于宾旸门上方，无人敢去认领。
李夫人听闻爱子惨死消息，如遭晴天霹雳，眼前发黑，哀呼一声昏了过去。
李府上下哪经历过这种阵势，仆人们吓得赶紧围了上来，手忙脚乱地将夫人抬入房中静静休养。
可怜李夫人正值风华绰约，却命遇不详，遭受丧子之痛，终是一病不起，接连几日不食不眠，以泪洗面。
整座李府也因此困陷在无边无尽的死亡阴影中。
这日，天地昏黄，满目苍凉。
时过正午，紧闭的李府大门骤然从外推开，抖落的灰尘如雨而降，在暗金色的日光里飘舞游荡。仆人们犹如惊弓之鸟，闻声骇然，纷纷抱头鼠窜到墙边可藏身的角落，大气不敢多喘一声，生怕被人发现。
近些时日，寿阳城内杀戮频频、惨案连起。普通百姓无法左右自己的生死，只得时时提心吊胆，东躲西藏地寻求着一丝存活的机会。
对他们而言，在这个特殊时期，任何一位闯入者，都有极大的可能性是提着屠刀前来索命的魔鬼。
群目注视下，一抹异常抢眼的雪白身影迈步踏入门内。那人肩头扛着一个圆鼓鼓的布袋，缓缓地向前走着，绕过了那堵斑驳的影壁，寻了前院中的一处宽敞空地，小心地将肩上之物放了下来。
他面色沉重，凝视着那只隐隐显出了人体轮廓的布袋，眼神里充盈着令人动容的哀伤。
“都出来吧！不必躲了，是我！”那人蓦地立起身子，朝四周那些早已露出马脚的仆人们大声叫道。
“是韩家少爷！”一名稚嫩俏美的小丫鬟见到来者样貌，惨白的小脸换上了一层喜色，犹如霜雪摧残过后淡淡开放的寒梅。
其余众人识得来者是熟人，相继走了出来，好奇又略显怯懦的目光汇聚在地面的那只布袋。
原来这白衣少年正是韩家一脉单传的少当家韩文信。
十二鬼皇顺利侵占了寿阳城后，逮到巨富之家就烧光抢光，碰到贫苦百姓便残忍屠戮，可谓罪恶滔天，人神激愤！
李府少当家李泓誉年轻气盛，勇义当头，眼见自幼居住的城池遭凶匪蹂躏践踏，怒不可遏，顾不上性命之虞，与城中数十名拥有武学功底、具备一定战力的青壮男子联起手来，合力御敌。
韩家同李家世代交好，韩文信更是和李泓誉互为发小，情同手足，他本该为护城杀贼尽一份力。怎奈父亲远行剿匪未归，家中又屡遭侵扰，不得已只能暂以家人为重，没能及时向挚友施以援手。
岂料，短短数日，二人竟阴阳永隔，再无相见机会。
数十位内心滚热的赤诚之子，在被动受袭的护城巷战里，遭到敌人牵扯分散，逐个击破，居然全军覆没，一并成为叶锁魂的手下亡魂，也成了他嘴上用于炫耀的死亡数字。
这场正义一方彻头彻尾的完败，无疑对其他有心除贼的人，起到了杀鸡儆猴的效用。此役过后，偌大的寿阳城，哀鸿遍野、黑鸦缠绕，再无一人胆敢对十二鬼皇发起抗争。
兴许那些无辜枉死的人们，生前曾是某户人家中不可或缺的顶梁柱。若无灾祸降临，他们可以一辈子同家人过着幸福安稳的欢乐日子。然而，天地将倾，没有一寸净土可以幸免，只可怜这些舍生忘死的守望者，生前默默无闻，死后尸骨难全，确实可悲可泣。
韩文信眼中噙着泪水，默然解开口袋上紧缠的短绳。袋口张开，赫然露出一张面目全非的死人脸庞，将在旁好奇围观的人们吓得魂飞魄散，尖叫跑开。几名胆儿大的家仆，从那张已然腐烂发臭的遗容上，认出了死者的身份，正是他们的少当家李泓誉！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仓促的脚步声响起。李夫人披着单衣，在两名丫鬟的搀扶下，匆匆赶来。病容依旧的苍白面庞，写满了心酸和绝望。
凄楚的怜目落在发胀变样的尸体上，心中似有千钧重鼎碾过，留下满地支离破碎的痛苦裂片。
耳畔隐约有人在轻声叫唤，可究竟在说的什么，她却听得不是那么真切了。
李夫人胸口发紧，骤然哀呼一声，娇躯瘫软下来，犹如灵魂抽空般跌入小丫鬟的怀中，昏倒过去……
距离李泓誉死亡已过了将近一周时间。这几日虽然天干气燥，可尸身难免发生腐烂，飘出阵阵恶臭。死者为大，李府决意尽快安排下葬事宜，好令其早登极乐净土，得以往生。
出殡那日，闷热酷暑的天气，忽地透出一丝清凉，似乎就连老天都在为遗憾离世的人们垂泪叹息。
李府东北面的一块荒僻空地，林木环绕、人迹罕至，称得上是入土为安的清静之地。
一名身着青衫的中年男子，孤零零地坐在新立的简陋墓碑旁，手中酒壶壶嘴倾斜，溅出半壶佳酿，洒入黄土。他眼含热泪，嘴唇抽动，幽幽叹气道：“儿啊，你生前总怨为父不能陪你说说心底话。其实我不是不想，只是……唉……又该从何说起呢。”话毕，他仰首一口饮尽了剩下的半壶酒，手掌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碑面，双眼泛红，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许多从前发生的事。
这时，一只手掌落在他的肩头，明显感觉到很坚定的力量。
“叔父，请节哀顺变。您放心，泓誉的仇我一定会报的！”韩文信撩起衣摆，缓缓坐在那男子身旁，低声安慰道。
中年男子空洞失焦的眼神朝着空处看了一会，不经意地叹了口气，侧首望向他，脸上挤出一丝苦笑，道：“孩子，你的心意叔父领了，泓誉在九泉之下知晓此事，一定甚感欣慰有你这位至交。不过，眼下你还远非那几个大恶人的对手，休要轻举妄动，白白害了性命。”
此人正是李府的一家之主，李泓誉的父亲李栩林。如今他双目凹陷，神情颓丧，哪里还有往日丰神闲雅的潇洒风度。
“多谢叔父提点，我会时刻牢记的。”韩文信听出叔父言语中不加掩饰的无助绝望，却也一时半会不知如何劝慰。
说实话，单单对比实力，神出鬼没的叶锁魂足以轻松将他碾压，更何况十二鬼皇中还有武艺更为精湛的绝世高手王阎罗坐镇，想要从他们手中讨得便宜，简直难比登天。
“叔父，侄儿想问你一件事。”韩文信看着刻了挚友姓名的墓碑，沉声道。
“哦？你讲。”李栩林低垂的头微微抬起，说道。
“那日在宾旸门外，是您伸出援手，暗中救了我一命吧？”
李栩林目光一怔，默然不语，但眼神里已然表明了答案。
“说到从远处投掷飞石的力道和准心，整个寿阳城内除您之外，恐怕再无第二个人具备这种能力了！”
“唉，叔父这些年来沉泥享乐，早将拳脚功夫落下了。对于泓誉的事儿，我确实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些微末之力了。若是你父亲能留守城中，又岂会任这些恶贼这般猖狂……”李栩林朝着东南方向远远望去，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里满含着不甘和悔恨。
“是啊，如果父亲在的话……可是，父亲您到底在哪呢？”韩文信凝视着相同的方向，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思绪中。
……
不知不觉，灰乌乌的天空揭开了浓厚雨帘，密如细针的雨点由天而降，模糊了空地上青白相间的两道人影。
迟来许久的绵绵细雨，洗尽铅华，仿佛也能将渗入泥土石缝中的血腥肃杀，统统冲刷干净。
可是烙在人们心里的伤疤和苦难，又该如何抹平愈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