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
“是你……”
漆黑深邃的夜空没有一丁点光亮，慕岑那枚面具也蒙上一层灰影。
宋星摇无力的靠在他的胳膊上，眼神缥缈不定、神思游离，浑身的力气即将散尽，连眼皮都强撑睁开，欣喜之色沉沦在疲倦的眸底，望向眼前的人。
三年的惦念今朝实现，宋星摇激动地张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开头诉说。
不远处已听见有人踩碎破瓦的声音，慕岑沉下目光正想迎上前，却被臂弯里的人用力握住他的小臂，“你不要去，你打不过他……”
她还当他是记忆中的医倌。
慕岑抹去了她三天的记忆，那几日的经历，她已然忘却的一干二净，在她心中，慕岑的武功只堪自保而已，她不能让自己心尖上的男子遇险。
慕岑垂目看看她握得软绵无力但不肯放下的手，耳边脚步声已接近，他箍住宋星摇，转过身带她遁入柴垛间狭小的空隙当中，就在此刻，外头一束短小的身影投在地上移动而来，原地驻足颇久。
慕岑侧眸冷冷看着，右手暗自捏了颗石子弹向远处的一棵树干，石子打乱枝叶，惊起上头熟睡的野猫，野猫炸起背毛凄厉大叫，拔腿蹿向别处。
侏儒听见声响，来不及分辨，也立即向着野猫跑走的地方追去。
风波似乎结束了，宋星摇终于支撑不住，顺着慕岑的衣袖滑坐在地，无力地垂下头晕睡过去。
慕岑瞳孔缩了分毫，一个时辰前她还神采飞扬地与兄长一同逛花会，自己的暗卫也未曾惊吓到她，怎么过了这等功夫，竟如此萎靡颓废。
他伸出两指叩在宋星摇的手腕上，心下一松，还好，只是脱力。
宋星摇耷着头，气息被弯曲的脖颈滞住显得有些不顺当，慕岑小心托起她的下颌，这才看清她淤青的嘴角和唇上暗红干涸的血渍。
他看着耷在掌心上的这张脸，既不愿再将她牵扯进危险之中，又不放心丢她在此地。犹豫片刻，叹了口气，双手托着她的身子抱了起来，带她快速离开了这处杂乱的地方。
失去水分的花藤再留不住绚丽的花瓣，被轻柔的风一吹，花瓣打着旋儿飘向空中，飘出若有似无的花香。
花神会的高阁未来得及拆除，黑夜便已袭来。
慕岑负手立在高阁边缘，凝望着身下陷入黑暗中的城郡，一时间有些失神。
“咳……”
不知多久，宋星摇吐出憋闷的那口气，悠悠醒转。
慕岑闻声回过身，眼中有些许嘲弄，“你的伤，是被那矮小之人弄的？”
宋星摇眼前尚且模糊不清，木屑还裹在眼底磨得她吃痛。她听见有人与她说话，脊背僵直，还以为又被抓了回去。待听清了声音，这才想起失去力气前遇到的人，是她心心念念的男子。
她眨着眼缓解不适，试探问道：“慕岑，你、你认得我？”
慕岑猝然发觉自己的语气不像陌生人之间该有的生疏、客气，于是重新故作生硬地回答：
“不认得。”
药丸的药力散了，宋星摇身上慢慢有了点力气，她抬起头想去看清慕岑，可只模糊见到他长身而立的身形。
慕岑见她不断眨眼，眼角有泪花渗出，视物很是吃力，眉头半垂，凑近去看她发红的眼睛。
“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落进了木屑，刺得眼睛疼。”
宋星摇喃喃应着，抬手欲揉，慕岑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撑开宋星摇泛红的眼皮，靠近她，替她徐徐吹净眼中的灰屑。
宋星摇仿佛如高处坠落，心脏霍地高高悬起，随着慕岑吹出的风猛烈跳动不停，他吁着气息吐在她的脸颊，只觉得风都是温的，烫热了她的皮肤。
“多、多谢你……”
宋星摇眼中的木屑终于吹尽，眼中清明起来，见慕岑只在自己咫尺前，恍若梦境般不真实，不由伸出手想去摘下他的面具。
“真的是你吗？”
慕岑侧脸躲了过去，起身立在柱旁，冷眼不答。
“你为何不问我是谁？”
宋星摇扶着扶手慢慢站起身来，仰起头问他。
“……姑娘是何人。”
慕岑心中无奈，叹她刚刚遭受绑架、下毒、追杀，竟这般快就恢复了神绪。
“我……哦！我是曾被你救过的病患。三年前，你救了我，我日日夜夜都想着找到你……”
慕岑没再细听，手指摩挲着面具，嘴角有丝不易察觉的浅笑，这人……怎么失忆了也不影响她还沿用旧借口。
“你今夜是遇到了何人？”
他等她长篇大论的说完，想起那个侏儒，并非什么武力高强的人，怎能将她追得狼狈不堪。
宋星摇避开慕岑的视线，望着黑暗想了想，决议不该说的还是忍住比较妥当，便敷衍道：“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慕岑看向她，觑了觑眼，虽然知道她在说谎，却也未拆穿，“是吗？”，他轻轻一笑，“看来你在不知道的情况下与人结仇了。”
这话换个角度想，说得倒也没错，宋星摇点点头，抬眸见慕岑正盯着自己不放，心底发虚，连忙搜刮话题与他聊。
可她总不能与他说自己这一路和柳下蹊形影不离吧！于是便挑了刚刚经历的，隐去与鬼方相关的部分，从白日里遇见的斗鸡自燃、道士煽动百姓讲起，又讲了花神会碰见黑衣人，讲到被侏儒假做孩童骗取信任，与假道士合谋将她关押后言行不端时，宋星摇面上泛出不甘，语气也愤恨许多。
慕岑本不过囫囵听着，几句话后，他才惊觉不对。
不对之处太多，他在心底冷冷一哂。
原来她也被卷进了白日的事件里，原来兄长是这样认识的她，可他与自己相商时并未提及宋星摇，原来掳走她的人竟是鬼方细作，原来他们也躲在那片困巷某处。
前头的事慕岑心中早有数，当他听到宋星摇被那两人抓去所经历的事，再看她嘴角尚未消肿的淤青和泛红充血的眼睛，心中无名生出一股阴冷。
鬼方鞑虏，欺我大嬴！
慕岑面具下的脸色阴沉下去，冷冷看着宋星摇嘴角那抹血迹。
“我本想偷走那只飞蛾，只是被他们发现了，只好先顾自己性命要紧。”
宋星摇嘴巴撅起，显然有些后悔没能带走飞蛾。
“你做得没错。”慕岑转了身淡淡道，他也不清楚鬼方这两人为何会看重一只虫子，相比之下还是人的安危更重要些，又问她：“那你的眼睛何时受伤？”
宋星摇叹口气，“就是去看飞蛾的时候，蛾子被关进一只石龛中，里面填满了木屑，飞蛾一扇翅膀带起木屑，我眼睛便迷了。”
慕岑深深吸气，目光从无边的黑暗深处撤回，蚀骨的寒意在他皮肤上游走直至漫延全身。
兄长说，人群齐聚，道士以五行暗指东方有变，木乃东方……木……蛾……他眸底惊疑与幽寒之色不住交织闪烁，若他所想不错，鬼方欲行之事何止天下大旱能比？
大嬴将危矣！
他还以为只是有人想浑水摸鱼，他与兄长的推断有半分偏颇，可就是这毫厘的偏差，竟差点让他们输掉半局！
“此事你可告知予他人？”
滋事重大，需得他们兄弟二人再做谋划才稳妥，慕岑直视宋星摇，向她确认。
宋星摇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但见慕岑眼中光芒晦朔严肃，不像玩闹，赶忙答：
“其实还有一人，他的身份有些……有些特殊。”宋星摇并未透露卫谦牧的身份，只道：“我将遇到的这些事告知了他。”
“是谁！”
见慕岑追问得紧，宋星摇略有迟疑，解释道：“是今日相识的一位公子，人品持重，所以我便跟他讲了。”
她偷偷去看慕岑的脸色，怕他误会多想。
是兄长。
慕岑眉头紧锁，悬吊压抑的气息闷在胸中不敢轻易松懈，以兄长的心智，必定也已发现端倪，可发现多少，是否查清根源尚未可知。事不宜迟，他要立刻赶去与之谋定对策。
可她……
慕岑侧过半张脸，眼尾瞥向身后的姑娘，还在踌躇留她一人是否妥当，宋星摇已看出慕岑的心不在焉。
“你要走？”
宋星摇起身走到慕岑一旁，与他视线相对，慕岑未答，眼底的一抹焦急却未藏住。
“好吧！”宋星摇忍住不舍，不愿痴缠于慕岑误了他的事，便道：“你先离开吧，我……我没事。”
她这一举动倒是令慕岑意想不到，又见她扭捏着绞动衣袖，一副不痛不快的样子，心道果然还是装出来的，正勾出一丝谑笑看她又想演些什么，就听她低个头，支吾着问道：
“那什么……我能不能问一下……”
慕岑眼眸一瞟，平淡“嗯”了声。
宋星摇仰起脸干笑，“你可否告诉我，客栈在哪个方位？”
这次慕岑是真真实实、彻彻底底地怔住，嘴角那抹笑抖了抖，看着宋星摇好一会，抬手指向一处，“这边，从楼台下，沿官道直行，闻到酒香找到酒肆，左拐十丈左右即是。”
“好记性啊！”
宋星摇按他所指的方向跑到扶阑前张望，她也想不到慕岑竟说得这般详尽，眼里不住冒光，“多谢！看来这次不会再迷路了！”
她回过头，却见慕岑就要跃出楼阁，心里一急，脱口喊道：“我何时还能再见你！”
慕岑顿住身形，想到宋星摇与兄长甚是熟稔的行迹，知她已再次接触到权力的上游，轻叹口气。
“很快，宋姑娘……”
只要你执意深陷其中，很快，你不仅会见到我，还会重新知晓我面具下的另一重身份。慕岑心里生出点无奈，跃向矮处的屋脊隐入黑暗不见。
“慕……慕岑，我有告诉你，我的姓氏吗？”
一股冷冽的香气入鼻，宋星摇看着慕岑翩然飞下的身影，疑声轻语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