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霖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了,浓眉大眼,剃个小平头;由于经常游泳和踢球浑身上下晒得黝黑、有着使不完的劲儿。
由于嫉妒承业他也在功课上下了一番苦功,不过除了国文、历史和体操成绩优秀外其它科目几乎一无是处。为了给宝贝儿子争得面子,柏颂贤还是不顾春阳的反对走了门子让他转学,使他跳级与承业同期毕业了。不过这带水分的毕业成绩可没办法考什么大学,而且最要命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后想做什么事。
林氏和春阳很是替他着急,但柏颂贤却一点也不在乎,因为那么多铺子需要人手管理便想让春霖在自家铺子先学学做生意。可他只去了几天便说对学做买卖不感兴趣,而且嫌弃每个班次才几个伙计太冷清了。过了不久他主动找到华生说是想去连胜纺织厂工作,因为那里有近两千人,是个热热闹闹的大场所。
虽然不是大学生但高中生也算是少有的知识分子了,华生就把春霖安排在厂部办公室做文员,打算好好栽培栽培。但是只干了一个月他的屁股就像长了刺坐不住,觉得办公室的日子就像养老似的,于是吵着要下车间去学技术。这让华生非常开心,年轻人就该这样不怕吃苦。
春霖下了车间没多久便发现真是来对地方了,他脑子灵活又有文化,干活也不吝啬力气,因此很快掌握了各工种技术;还整天亲热地与那些男工们厮混在一起,成了要好的弟兄。
虽然他每天满身臭汗地回家熏得柏松贤两口子直捂鼻子,可华生却掩饰不住心里的高兴,三个股东家的下一代里终于有人对这工厂有如此浓厚的兴趣了。
但是三个多月后的一天咏江却跑来向华生发泄着满肚子的怨气,说春霖这小子在工人中间整天胡说八道的太影响士气了,让华生还是把他调回厂部办公室去。
“怎么会呢?这工厂他家也有份呀,谁会这么傻拆自己的台?”华生连连摇头表示不相信。
“前段时间印染管工发现了次品,按照厂规处罚车间当班的所有人,结果他们都闹起来说不能随意克扣工人工资,该谁的错就该处罚谁。这都是一条流水线下来的去哪里查嘛,过去都是这样做的也没人提意见,照这样下去工人非要被他带坏了不可。”咏江说道。
华生笑道:“哟,这小子研究得挺细嘛,那他替我们想想办法怎么改才公平呢?”
“改?呵呵,看你听了能不能笑得出。他在工人们中说他们穷是因为我们剥削了他们还说江州的工厂没有一个工人自己的组织,太落后了,连胜厂的工人应该带头联合起来成立工会,这样可以与无良的老板做斗争。”咏江冷笑道。
“什么,他是这样说的?”华生不笑了。
“就是呀,我也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他说什么阶级,哦,资产阶级老板是在什么,对了,在本质上都一样,就是榨取工人的血汗钱,干的都是掠夺吃人的买卖。这不是把你也说成是强盗了吗?”咏江生怕自己记不住还掏出来一个小本子念着。
“啊,这不是瞎胡扯吗?你去把这小东西叫来,我自己问问。”华生完全相信了,这样的言论咏江和厂里的工人们想编都编不出来的。
“他今天上的是早班,现在应该回家去了。”咏江答道。
华生等不及下班急急忙忙地跨上自行车就往柏颂贤家骑去。柏家的人正好都在吃饭,见他来了就邀了一起吃。柏颂贤还给他斟了一杯酒,他将酒一饮而尽。
饭后他来到春霖的卧室,平了平心气笑眯眯地问道:“春霖,这段时间在厂里做得怎样,有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哪能呢,工友们对我都挺好的。您刚才吃饭时不是才问过我吗?”春霖看着华生的表情觉得有些古怪。
“噢,那有没有听到什么抱怨,比如说在薪水方面或者其它待遇方面?”华生继续问道。
“我们厂的薪水嘛,主要是那些老技工比其它厂高得多,普工与其它厂子差不多;比他们强的是伙食,吃得比他们的好,分量也足;外地的工人还管住,住的条件也不错,这些工友们都是觉得挺满意的。”春霖答道。
“要不然我们连胜纺织厂能在江州排这个?”柏颂贤这时也进来了自豪地翘起大拇指。
“不对呀,那怎么有人说我剥削工人还是抢夺工人财富的混蛋,应该成立工会对抗我们?我们厂销售收入在江州是最高的,但净利润率则是属于中等偏下的;人家淡季让工人歇假几乎不发工资,我这里发一半;别家厂的工头带着鞭子、棍子,对工人不是打就骂,我这里什么时候有这种情况?”华生逼视着春霖,带着酒劲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
林氏和春阳闻讯也急忙跑了进来,柏颂贤惊讶地撸起袖子问道:“华生兄弟,这是哪个混账王八蛋污蔑我们的?我非撕烂他的臭嘴!”
“华生叔,您别误会。我发誓绝对没说过您是坏蛋,我只是说了现在这种社会经济制度是人剥削人的。虽然您一直是独善其身但是改变不了资本家、大财主这些群体剥削人、吸人血的本质。”春霖慌忙捂着胸口解释道。
“你这个小兔崽子,那你爹也是靠喝人血养活你的?我们养活了那么多工人,你可以问问那些女工在我们工厂创办前她们是在哪里找饭吃的,我们怎么就剥削了?”柏颂贤扬起拳头怒问道。
柏颂贤不说还好,这一帮腔反倒惹得倔脾气春霖心中上火:“呵呵,开工厂的没有不说是自己养活了工人。你们有那么大能耐?你们就是工人的爹妈,不,是上帝。”但他嘴上可不敢再这么说,只是小声咕哝道:“按照《资本论》的原理,你们雇佣了工人就会产生剥削。”
“春霖,你在说什么呀?你从哪里听来这些歪门邪说的?”春阳看他头偏向一边撇着嘴角的样子,知道他心里还是不服气。
“什么歪门邪说?这有科学的理论依据。”春霖说着从枕头下翻出一本《马格斯资本论入门》。
柏颂贤指着书名问道:“哦,那些鬼话都是这个姓马的说的?”。
“爹,这个人不姓马,他是德国大哲学家,人家的姓就叫马格斯。”刚才还被吓得够呛的春霖忍不住笑出声来。
华生一看心安了些,原来这毛头小子是被这洋书给弄了昏头,于是语重心长地说道:“哎呀,春霖,这洋书读了不能都信呀。我还读《圣经》呢,谁会相信上帝造人,那不是让祖宗骂嘛。德国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不是在东洋人之前抢我们山东半岛的吗?你小学的时候还为山东主权的事砸过厂里的机器呢。洋人不仅开厂和我们华商斗,还写这些书挑起工人和我们内斗,你可不能上他们的当啊。”
“这洋人和洋人也不都是一样的,您不是也和华克尔牧师是好朋友嘛。这位德国的马格思先生说得很有道理,这本书还是我托人从上海好不容易才买到的。您有空的话也可以读一读。”春霖反驳道。
“春霖,洋人和洋人不一样你都能分得清,那老板和老板不一样你就分不清了吗?华生叔和你爹什么时候亏待伙计和工人了?尤其是你华生叔,赚了些钱又捐出去那么多做善事。你看看他的自行车骑了多少年了,换作别人早就买辆大汽车开开了。”林氏替华生鸣不平了。
“妈,您不懂就别掺和了。华生叔,我说的是本质和原理。您看工人老老实实做工为什么还这么穷?我只是替工友们算了个帐,表面上是用干活等价交换了老板给的薪水,那老板赚的是什么?是里面的剩余价值,这就是工人创造的财富,”
见众人听得一脸的茫然,春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了便又举例道,“您以前也是做店铺伙计的,如果一直靠做工那点薪水,您能发财吗?还不是开厂雇佣了大批工人后才有钱赚嘛。”
后面这句话如尖刀一般刺中了华生的软肋。当年玉莲变卖了前夫刘义达的遗产资助他作股本参与创办工厂,这一直是他内心的一个疙瘩。每年他都从自家的分红里偷偷拨出一部分托白静斋以玉莲的名义去刘义达的家乡资助那些刘氏宗亲里的穷苦人。
现在春霖的无心之言重重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气得脸色乌紫,颤抖地指着春霖说道:“好,好,不用解释了。你明天不必去上班受剥削了,我这厂里容不下你这尊大神!”说罢也不理会柏颂贤和林氏的连声劝慰和道歉,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大门。
柏颂贤冲回屋里抓起那本书撕了个粉碎,然后抄起一把鸡毛掸子狠狠向春霖抽去。见春阳打算上前护着弟弟,他又指着春阳骂道:“你们姐弟俩没有一个是省事的东西,都读了什么混账书?他往张叔叔心窝里捅刀子,你把孙叔叔家好端端一门亲事毁掉!”
春霖挨打后收拾了几件衣服给她妈丢下一句“我去上海了”就出门了。没过两天春阳也打包了行李搬去学校宿舍住了,家里只留下柏颂贤和林氏两口子整天唉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