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实足年龄还不满十七岁的承业高中毕业了,玉莲和李大脚正张罗着给他准备行李。由于从小就在食物上没有过短缺,小伙子的个头早已远远超过娇小的母亲、赶上了高个子的父亲。不过他长得可比华生英俊,不仅有一双浓黑粗长的眉毛还从妈妈玉莲那儿遗传了一双漂亮的大眼睛。
他看着祖母和母亲准备的一大堆小山似的行李说道:“你们就别再忙了,我可带不了那么多的。”
“又不是让你扛去,不是一路上有托运的嘛。”玉莲坚持着。
“妈,您也不算算这么多东西运到美国的运费得是多少呀,比在那里买都贵了,”承业这边才说服母亲又看到李大脚在往一个箱子里塞东西便抱住李大脚的胳膊撒娇道,“奶奶,棉袍就别放进去了,在那里我才不穿这种衣服呢。”
“洋学生服那么短冻得缩手缩脚有什么好?上个学还要到外国,咱们中国不是有那么多洋学堂的吗?才这么一点岁数就要去那么大老远的地方,怎么照顾自己?”李大脚又开始唠叨了。
“行了,你就别再啰嗦了,都已经定下的事情还能改么?华生不到十五就一个人在外面闯荡了。”张磨坊抄着手说道。
“哥哥,这些吃的东西总得带上吧?”小织媛又拖着一个撑得满满的布袋进来。
承业赶紧又哄着她说道:“好妹妹,哥哥不吃,大轮船上有好多好吃的呢,这些你自己留着吧。”
承业开蒙很早,从四岁起张磨坊便开始教他蒙学三种,接着就是唐诗、宋词;白静斋还自告奋勇地给教了算术。他本应该在六、七岁时去上小学,但张磨坊坚持要把四书五经教完再去。
华生劝过他爹别给孩子灌输这些旧东西,但是张磨坊坚持说新式学堂不教这些,现在不学以后怕没机会学了。到了承业九岁多时,春阳发现这小家伙说起话来摇头晃脑,走起路来迈着方步,活脱脱就是一个前清的老学究,于是强烈建议玉莲赶紧把他送到学校去。
江州模范小学是本地最好的小学,还是在大清戊戌变法期间创建的。春霖比承业年长两岁,已经在这里读二年级了。
当华生和玉莲领着承业到了模范小学去报名时,负责考察的先生测试后惊讶地说道:“哎哟,你们这孩子我们没什么可教了。照理说应该去读初中,但是毕竟年龄还小也没在学校呆过,我建议还是先在小学六年级插班适应适应集体生活吧。”
春霖听说承业一入学就是六年级后顿觉嫉妒与羞愧,与爹妈大哭大闹起来。林氏把他搂在怀里数落丈夫整天只知道做生意也不管孩子的学习,柏颂贤气呼呼地说道:“自己整天只知道贪玩,还想去六年级呢,连二年级的功课都是念得磕磕巴巴的。你姐姐也没让我管,怎么功课会那么好呢?”
第二年承业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入省立江州中学初中部,这时他觉得自己最感兴趣的不是从小就被灌输的国文而是物理和化学,因为他在这些科目里发现了一个神秘而有趣的世界。
不久学校小图书馆里那点可怜的理科藏书已经被他读遍了,他就催着华生到上海替他买。华生哪里懂得选什么合适的书,只好请保罗帮忙。保罗与承业接触后便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兴高采烈地对华生说道:“我的上帝,江州对这孩子来说是太小了,他以后得上高中、大学,最好去美国读书。”
华生回来对玉莲说道:“这个保罗还想让承业去美国读书。他现在读的书都比我多到哪里去了,以后能把工厂接下来好好做下去我就要念阿弥陀佛了。”
“就知道我们家的工厂,也不看看您的工厂离了外国的机器还能开下去吗?没有自己的科学基础,我们国家的工业永远都是被外国人牵着鼻子走的。”承业的话把华生两口子惊呆了。这么多年来他们听惯了对连胜纺织厂的赞美之词,现在这样不屑一顾的居然是自己的儿子。
高中毕业文凭一拿到,承业就在省教育厅和保罗的安排下准备去美国耶鲁大学留学。他是江州第一个公派留洋学生,这给华生一家带来了无上的荣耀,连老得几乎爬不动的李大户闻讯后都不辞辛劳地在两个儿子的陪同下从张村赶来道喜。
华生陪着承业登上了去上海的轮船,到那里后承业将独自乘坐远洋邮轮去开启他的远大前程。
在江州码头上送行的不仅有自家的一众亲友还有分管文教的县佐孙延年、教育局的官员、学校的师生以及工厂的众多职工。看着码头上欢送的人群华生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当年张磨坊带着他凄凄惨惨地去无锡避祸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
承业走后不久,柏颂贤和林氏突然赶来告诉华生夫妇一个惊人的消息——大女儿春阳要求退婚。这丫头都已经二十多岁了,现在居然说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人宁愿独身一辈子也不将就着去嫁人,所以柏颂贤两口想请他们帮忙说服女儿不要太任性。
春阳的未婚夫孙明礼是县佐孙延年的独子,而孙延年也不是外人就是孙和甫的长子,柏颂贤夫妇对这门亲事可是一万个满意。孙家是真正的诗礼传家,孙和甫在前清时就主管江州的学政,而延年在做官之前是江州省立中学的校长,两家的娃娃亲还是当年池心澄给牵的线。
虽然孙家为官清廉,不如柏家富裕,可当初池复生拒绝将父亲的股份收回后华生又拨出一部分给孙家凑齐了百分之十的股份,而且孙和甫去世前便将他的股份全让明礼这个长房长孙继承了。
这位仪表堂堂的明礼少爷从北京的大学毕业后被担任县佐的父亲安排在农商局做了一名课员,是个人人羡慕、有着大好前途的青年。
孙家对春阳更是喜欢,不仅家境门当户对而且人品和学识也是没有什么可挑剔的。春阳在相貌上虽然不算是个大美女,但是聪慧可爱、知书达理。因此明礼对她的热烈追求让旁人见了都眼红,不仅常常送花、请看戏、请吃饭还隔三差五地为她写一些颇具情调的现代自由诗把她比作令人魂牵梦萦的女神。
本来春阳毕业后孙家都替她在教育局安排一个好职位,但她非要回校任教。因她在学校的工作比明礼还要忙,两人的婚事就耽误下来了,这弄得明礼心里有些不痛快。
后来明礼听说春阳领着学生们到纺织公会逼着一帮大佬们捐出十多万大洋便小心谨慎地提了一些意见,一个女人出来工作也就罢了何必事事都要去出风头惹得人笑话。没想到春阳不知好歹地与明礼大吵了一架,明礼虽感到万般委屈可还是大度地先向她道了歉。
最近两人又闹出了矛盾,一个女教师的父母到学校想逼迫女儿辞职嫁人,但春阳领着师生们百般阻挠,惹得那家人向教育局告了春阳的状。孙延年动用公权力好不容易将此事平息后,明礼忍不住数落几句春阳多管闲事。他认为女人最终的归宿还是应该在丈夫和孩子身边,挣钱养家的事由男人去干就可以了。
春阳一听当场就发飙了:“我们教书育人仅仅是为了挣钱养家吗?你就是这样看待我在学校的工作的?”
虽然明礼懊悔地再次道歉,可这次春阳却说出心里真实的想法。她表示再也不能忍受明礼了,身为新时代的青年人还是国家官吏但思想竟然如此保守狭隘,于是断然提出退婚。
柏颂贤不断感叹还是华生家教子有方,不像他家孩子这样让人无法省心。华生两杯酒下肚就脸红脖子粗地大叫道:“嘿,这个丫头怎么回事?明礼那么好的小伙子打着灯笼都难找的,说不要就不要了?我这就找她问问去。”
玉莲赶忙偷偷拉了他的后衣襟,待把柏家两口子敷衍走后便责备华生道:“你就会冲动,什么事也不看看自己行不行就硬往身上揽。自己的老婆和侄女也是工作的,你怎么去劝人家春阳?捐款的事情你就是个急先锋,这还怎么替明礼说情?春阳是个思想独立的新女性,你们觉得明礼不错,但我看明礼虽然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但的确是少了一点男子汉的担当,与春阳在一起还真不合适。”
“自古道只有男人休女人,这下倒好女人还没进门就把男人就蹬掉了,这让明礼以后怎么做人呀,新时代不能是这样的新法。”华生越想越觉得不太妥当,那副沮丧的样子仿佛他的宝贝儿子被人家退了婚。
“嘿嘿,没看出来你身上穿着新派的中山装,嘴巴里大谈民主和科学,脑瓜里却装的是旧思想。既然没进门就不是一家人,什么叫做蹬掉了?”玉莲戳着他的脑袋笑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