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华生几个月来第五次亲自押货来上海了，先前他已经指示分销处的王经理给那些已经将货款压在东洋货上的中小绸布庄免押金拿货，这样一来连许多原来卖英美面料的商家也推掉订单想从他这里进货了。刚开始王经理还担心若有人赖账可赔不起，可很快这个担心就是多余了，在这个时期中国人真是表现出从所未有的团结。
华生刚从分销处的大门出来，见街对面一个矮小健壮的男人正低着头徘徊着，头上戴着顶礼帽，帽檐压得很低，穿着一套极不合身的长衫。
那人听到大门响动抬头望了过来，华生刚叫了一个字“藤”，俊明便赶紧用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唇前制止了他，然后又向两边望了望才飞快地跑了过来。
“你怎么这副打扮，还偷偷摸摸地干嘛？”华生看着他有些滑稽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还笑得出来？我都快急死了。”俊明哭丧着脸埋怨道。
“有什么事进来说吧。”华生拉着他的手说道。
在办公室里俊明喝了一口华生递过来的茶水后说道：“我本来想敲门的，但怕门房不让我进来。”
“这话从何说起，怎么可能呢？”华生纳闷道。
“你不知道，昨天我叫了一辆人力车，那车夫突然问我是不是日本人，我只好说是呀，结果当场就把我赶下来了。所以今天特地换了衣服，否则连车也叫不到。”俊明苦笑道。
“哈哈哈，这车夫眼力真不差呀，你的中国话说这么好还能认出你是日本人？”华生忍不住又笑道。
“承蒙您长期以来的关照，我想请您到舍下喝一杯酒。”俊明说完起身向华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你这是干什么，想喝酒过两天我请你喝。”华生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吓到了。
“我要回国了。”俊明淡淡地说道。
“什么，东川资本那么雄厚就算一年半载不开工也不会撑不住的吧？”华生急忙问道。
“嗨，一言难尽。”俊明叹了一口气。
原来四月份的时候日本领事馆举办了酒会，正雄和俊明也应邀参加了。领事先生抑制不住激动的眼泪告诉大家日本的要求获得了列强的支持，山东权益将永远归属日本了。全场的日本人闻听喜讯都高举双手发疯似地呼喊“万岁”。
回到公司后古屋正雄仍然沉浸在疯狂的喜悦之中，他召集高层开会提出应该提高下一阶段的销售预算并想建议总部批准更多的资金用于扩大生产规模。没想到俊明面色凝重沉默不语，正雄不悦地说道：“藤田君，在这欢庆日子里你这样可不对呀。”
“古屋君，我是担心如果中国人对巴黎和会不满的话，我们下面的销售可不好做啊。我的想法是以整顿账务的名义尽快收回货款，至于增加销售预算和提高产能的事最好放一放。”俊明建议道。
“你就不要杞人忧天了，当初德国人从他们手里抢了青岛，他们还不是照样过日子？我们帝国的军人浴血奋战从德国人手上夺得山东半岛，支那人有什么资格叫我们让出来？”正雄反问道。
“那时候还是腐朽的清国时代，现在中华民国也是战胜国。”俊明反驳道。
“有什么不同吗？支那人就是支那人，只要有顿粥喝，天塌了都不会管的。看吧，只要搞些促销活动，那些代理商照样会抢着要货的。”正雄轻蔑地撇了撇嘴。
“我还是觉得不能轻视他们坚强的意志和尊严，您忘记他们以前怎样争夺巴达维亚市场的事了？”俊明提醒道，连销售部的正副部长也不住地点头赞同。
“藤田，虽然我们不是军人，但即便作为普通的臣民你这种思想也是很危险的。请你以后注意说话分寸。”正雄将笔记本“啪”的一声合上，气呼呼地站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果然不出俊明所料，过了近两个月正雄发现提货量越来越少，这时他才急着要求销售部和财务部赶去催帐，但那些人都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因为有的代理商因不能卖日货要求东川把货收回去；有的则说货已经被人拖出去烧掉了，要钱一分没有，如果东川非要追究的话他们也只有关门歇业。
紧接着与其他日资工厂一样东川的工人也罢工了，而且各码头、脚行的工人也拒绝为日商们运送货物。上海东川纺织厂的运营完全停滞下来。
正在火急火燎之时，日本总部发来电报斥责上海方面为何对时局没有丝毫应急准备。正雄六神无主又赶紧向俊明问计，但此时俊明不需要费脑筋替正雄想什么应对之策了。因为不久前家乡一位升任中学校长的堂叔请他回去当一名数学教师，他毫不犹豫地经答应了。虽然薪水不高，但是总可以图个安稳踏实。
华生想起了之前千代过来求他的事情觉得挺尴尬，但架不住俊明不断地鞠躬邀请，只好答应晚上过去。当他到了俊明家门口时，那两口子早已经在门口恭迎了，千代见了他满面绯红。
酒桌上俊明动了真情，说华生是他最好也是最钦佩的朋友，还为巴达维亚的事情再三地道歉。千代在一旁小声抱怨俊明这次太冲动了，虽说现在时局纷乱但只要忍耐一下就可以过去的，没有必要急着辞职。
因两人之前就为这事在家里争执过，现在千代又当华生的面说起让俊明觉得丢了面子，他沉下脸呵斥道：“男人之间说话，女人不要插嘴！”
华生本想劝说一下，俊明却向他摆着手、瞪着喝得通红的双眼继续说道：“中国人已经醒了。我本来就看不惯厂里打骂工人，而且这次的大罢工也不是像过去只是为了涨工资、提高待遇，这是全体中国人有组织、有头脑地反抗外来压迫了。只要日本还占着中国的土地，这样的反抗就不会停止的。在这种境况下，我怎么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继续安心地替那些大资本家赚钱呢？他们都是野兽，不配做人。”
一个日本人竟然也能说出这些话，华生被深深地感动了。他端起酒杯敬了俊明，然后一饮而尽。两人不知不觉又喝了许多酒，俊明最后支持不住，倒在榻榻米上发出了沉重的鼾声。
华生从包里掏出一个上海日本正金银行的支票本，这还是当年为买丰田织布机专门在那里开的户头。他填好数字并签上名，然后双手递给千代。
“您这是做什么？我，我不能收。”当千代看到这两万元巨款时，她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
“别多说了，这不是给你们的，是给我的武志侄儿上大学用的。”华生平静地说着又将支票硬塞回去。
千代激动不已，没想到上次她说的话华生竟然还记得这样清楚。她也不怕把俊明吵醒了，双手抓住华生的衣袖把头埋上去放声大哭起来。
华生回到连胜纺织厂，经过财务室门口时白静斋讨好地跑出来报喜。除去加班费和额外的伙食费这几个月的净利润仍然远远超去年同期。
华生嘴上敷衍着耳朵却几乎都没听到白静斋说些什么。他实在是无法高兴起来，尽管巴黎和会的中国代表拒绝签字但是山东仍然被日军霸占着，没有强大的军队做后盾中国政府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进办公室，他见咏江领着几个工人正在修理那台展示的老丰田铁轮织布机，还有一个师傅正在更换照片墙上破碎的玻璃框，于是跺着双脚大声喝问道：“这是谁干的好事？”
“还能有谁？都是你那小姑爷干的。这小子领着几个小学生溜进工厂，本来想去车间去砸日本机器，被我和工人们拦住赶到厂外了。没想到我们前脚一走他们后脚又溜进办公楼，打扫卫生的大姐没能拦得住。” 咏江恼怒地答道。
两人正说着，楼道里传来一阵吵嚷。林氏拧着春霖的一只耳朵边走边骂道：“小兔崽子，那么贵的东洋粉盒踩碎了都没舍得打你，一眨眼又到厂里来捣乱。你今天要是不跪下认错，看老娘打不死你！”
“我就不，谁叫你们用东洋货的！”春霖的耳朵被揪得通红但嘴里还在犟着。
华生赶紧上去将林氏拉开后对春霖说道：“砸得好！待会儿叔叔陪你到学校去把你们教室的电灯也砸喽，那是欺负过我们的西洋人造的！”
春霖愣住了，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华生这时伸手飞快地解开春霖学生装的扣子，一下就把他的上衣扒了去，接着又抽去了他腰间的小皮带。春霖惊恐地提住裤子向后退着：“华生叔，你要干嘛？”
林氏也紧张起来，以为华生要用皮带抽打春霖。华生目无表情地步步逼近着：“这上衣的布料是我们用东洋机器织的，染料是占过我们青岛的德国鬼子的。你这裤子也是这样做出来的，现在给我脱了！”
“华生叔，我向你道歉，我不砸了。”春霖拎着裤子想跑，被华生抓住胳膊给拎了回来。
咏江在一边已经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了。
“要砸，但不是砸这些东西，应该砸叔叔这里，”华生指着自己脑袋说道，“叔叔这里不清醒才相信洋人能帮我们要回山东。如果这里愚蠢幼稚，你就算把洋货全砸完了我们也救不了国家。”
“春霖，你华生叔可是斗败过东洋鬼子的，你对他捣什么蛋？”林氏又帮着说道。
“叔叔没那么大本事，只会生产布料。你们以后如果能把中国被霸占的土地夺回来才算是真本事呢。”华生说着眼圈红了起来。
林氏领着春霖走后，咏江对华生夸赞道：“想不到你不仅开厂有一套，连教育小孩子都这么厉害，换我这笨嘴还真说不过那小子。”
“你当初说得对，洋人都是一个窝里的狼，见不得中国好。”华生眼神发直地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