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群攀在陡峭的山坡上吃菜，时不时发出“咩咩”的动静与瓦房里的机杼声错落相和。庄子上的管事陪祝筠盘点布匹，周凌则与姝和在田间小路散步，阳光晴好，斑驳的树影落在林间的草帽和帽帷上。
“布上的织线分经纬，府里的婆婆织布前也像她们一样一起拉经线。每次看到葱绿的麻杆变成皎洁的麻布，都觉得很神奇。”姝和看着院子里拉线的妇人道。
“我……第一次见。”周凌艰难开口。
“那我可以讲给你听。”帽帷后的桃花般的脸蛋嫣然一笑。
流年似水，从风中微摆的麻叶溢出，淌过竹竿上麻丝，渗入成团的梭线，最后随着细软的夏布倾泻而下。“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周凌蓦地回头，姝和正坐在石头上，好似在眺望不远处斗角的小羊。周凌拉低草帽，或许她只是轻声念了一句普普通通的诗。
“我见鄂北军战士皆持长矛刀枪，周校尉为何佩剑。”姝和话题一转忽然问道。
“少时想做游侠，倚马仗剑走天涯。”周凌靠着篱笆，闲来薅着藤上的叶子。
“我少时也想，现在依然想。”姝和转头看着周凌。
“郡主果然……与众不同。”周凌一笑，露出洁白的牙。
姝和不言，回之以微笑。
燕使来魏之事自三天前就在朝中传议，起因是燕国使臣出发前，快马将一张面具呈与魏帝。
“鬼面才子之名天下皆闻，这张抹着红色油彩的青铜面具，更是无人不识。军师深得我朝军民之心，燕国擒获鬼面才子，必借此大做文章。燕国虎狼之心，不可不防。”左相齐时衡道。
“军师是景和同门师兄，为朝廷鞠躬尽瘁，不能不救，孤已派礼部侍郎苏磬前往燕国交涉，护他性命。燕国此时遣使来，依卿之见，当如何对付。”魏帝闭目撑在书案上，虽面显病容，声中气势不减。
齐时衡拢了拢手，“利于魏则立，弊于魏则避，勿论情谊。”
魏帝缓缓睁开眼，卧榻多日难得一笑，“你这不讲情面的脾性倒真是块当宰相的材料。”
“是陛下英明，慧眼识珠。”齐时衡恭维的同时也顺带将自己赞美一番。
“昔日你与景和联手勘破户部贪墨叛国案，孤以为你与景和一条心，看来是孤错了。倘若方才的话被景和听了去，他的拳头已然落在你脸上了。”魏帝动动手指着齐相道。
齐时衡又拢手一拜，“微臣之心，始终忠于大魏。”
大监扶着魏帝颤颤巍巍站起来，“走吧，上朝去会会燕国来使。”
上京皇宫红砖碧瓦，红毯从殿内铺至宫门，在鼓号声中，更显庄严肃穆。晋王明王侍立魏帝两旁，文武百官分立殿前。燕使持节，信步上殿。
“数日前，大安府查案时发现藏身都城的贵国军师鬼面才子。鬼面惊世之才，吾王不愿与之为敌。吾王爱才，亦未伤其性命。吾王曰，九州一心，手足之情，当同仇敌忾，共御外敌。吾王希望趁此契机，缔结两国长久友好盟约。”燕国使臣道。
“使者莫非在说笑，凤鸣霞和谈，两国已结和平之约。”晋王道。
“吾王旨在长久。”使者强调。
百官中一阵交头接耳。
“必是燕王听闻我朝发现新矿，担心陛下对燕宣战，所以拿鬼面才子作要挟，先发制人。此约一旦立下，我朝若想收复徽州和江北，就是在天下人面前违诺，是给王朝明日埋下祸根。”中书令附耳对齐时衡道。
“论违诺，是燕国先违凤鸣霞之约，擅自扣押我朝两万精兵；若无此举，军师早已平安归朝。此约立与不立，全看军师在陛下心中份量，对我朝发兵北上无甚影响，毕竟胜者才有资格执笔史书。只要对面的柱国大将军说战，我必亲写檄文，骂死他们祁家三代。”齐时衡说话时，眼神不时瞥向燕国使臣，像是盯着猎物的捕食者。
中书令眉眼的皱褶堆叠起来，“齐郎好文雅的一头猛虎。”
“阁老又有何高见？”齐相问。
中书令没有回答，反而清了清嗓子，待朝堂肃静，年迈的声音朗声道，“既要缔盟，你国就该拿出诚意将人放了。”
百官连连点头。
“那是自然。”来使道，“我王诚意十足，也请陛下亮出诚意。吾王听闻明王殿下与鬼面才子情谊甚笃，若明王殿下肯到大都为质，吾必亲自驾车，送军师回国。”
“荒唐！”晋王拂袖。
“军师神名远扬，吾王真心实意要送军师归来。奈何朝臣联名上书，认为放走军师后患无穷，吾王不得已折中妥协，想出质子之策。”燕使捂着心口发自肺腑道。
晋王额头青筋暴起，转头见魏帝虎视群臣一如既往深不可查，回身余光见明王心事重重沉默不言，面对燕使行棋再回一招，“军师面具不只一副，贵使如何证明，身在燕国的，是货真价实的鬼面才子。”
“吾王早料贵国有此问，故命画师为鬼面才子画像。见过鬼面才子之人寥寥，希望大殿之上有人识得。”燕使举起卷轴，画像倏地展开。
明王脸色唰得苍白，当场失声。
晋王横眉相对，冷冷一呵，“大胆，随便一人即敢冒充我朝军师！”
朝堂一阵喧哗。
“哦？明王殿下，此人当真不是鬼面才子？”燕使望向明王，故作叹息，“原是御吏失察，待吾回去呈禀吾王，冒充欺君者，必五马分尸。”
“不可！”明王急步上前，在百官的注视之下自觉失态，遂收敛了仪态，“皇兄不曾见过他的真容，此人却乃军师。”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哗然。
魏帝一阵轻咳，苍老而浑厚的声音对高照道，“军师常在鄂北军中，你来说，画上之人究竟是不是他。”
高照攥紧拳头，沉声一应。即便不答，也看得出他因燕国扣押军师而对燕国来使的敌意。
高照艰难转过身，沉痛的脸庞转瞬似狼似狐般狡黠，“晋王殿下小小玩笑，使者不要放心上。”
“当日晋王殿下与大将军禹岁山一同迎接被俘士兵，晋王殿下对我朝使者兵刃相指，想来偏见是那时候种下的。”使臣悠悠道。
晋王上前一步，颇有冲下大殿的冲动，却被魏帝喝住。魏帝端坐，双手撑在膝上，再次发话，“使者所提请求，需与朝臣商议，容孤三日时间，三日后与使者答复。”
大监得魏帝眼神授意，着人将燕国使臣送回会馆休息。朝堂辩论不休，赞成者有，反对者有，皆有理有据。魏帝听得头痛，散了朝会，留二王、左右丞相与高照议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