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童子，一个提着小凳小桌，一个提着茶壶窠、茶杯，到方丈面前摆好，斟了一杯，说声“祖师叔请饮茶”，就退到一边静静侍坐。
方丈端起茶杯嗅了嗅，颔首道：“嗯，你这茶，还行。”
被他称为“老树皮”的老者岿然不动，沉声问：“老空心，你千里迢迢从秀青寺赶到这，就为了对我讲俗事？”
秀青寺方丈、空心大师放下茶杯，捏起佛珠，淡然回应：“老树皮，别装得比我还四大皆空。你果真不问世事，为何不选择潜山，而选择这悬钟山归隐？我再问你，上山路上，那几个守得严严实实、闲人免进的深洞，怎么回事？”
老树皮面色一紧，白胡子微动，从里面传出两句话：“你若为了管我闲事，请滚回秀青山去！”
见老友生怒，空心大师将身子坐直，声音软下来：“我，这不找不到人说说话嘛！”
老树皮冷冷说：“那也别赖上我。”
空心大师见状，长叹一声：“还真和你牵扯上了！那条小贱命，跟着你眼珠子一起进的京城。”
老树皮身形一动，转头看他，目光犀利。
空心大师摇摇头：“看来你为了标示彻底隐居，连影卫也不联系了。我也是前不久，那小贱命来到寺里，在客院与江府老夫人相聚，我才发觉。她不是好好的跟韩半仙混江湖了吗？居然兜兜转转，又兜回笊篱城！”
什么小贱命？哪儿跟哪儿？不认识！老树皮漠然转身。
只听空心继续说：“这倒也罢，只要是在笊篱城，随她闹。谁知你的眼珠子不知何时也到来，一言不合，叫人将那巡察六郡的苍梧刺史打个半死，且押往安庆来了！”
居然抓了苍梧刺史，还押来安庆！老树皮身形大动，转回身，死死盯着空心。
这就给空心大师信心，他讲得更起劲了：“这事，本来我也不管，反正是你眼珠子搅局。偏偏那小贱命的外祖家寻了来，将她带到鲤城去。我怕出什么乱子，只好跟着。谁知她在鲤城只逗留两天，就乘船到江夏来，昨日到湖北王府，今天倒好，跟你眼珠子进京了！”
老树皮听他絮叨个不停，不知所以然，就截话：“你找我，到底想干什么？”
空心大师这才亮底：“唉，我不就担心，她在京城闹出什么乱子，牵扯到我嘛......”
老树皮鼻音重重，哼出一句：“那也是你自找的！”
不过，牵涉到自己的眼珠子，他且做听众，就起身到石桌前坐下，命童子把小木桌的茶壶窠和茶杯移过来。
空心当然也过来坐下。
老树皮抬眼看他：“真闹出乱子，若连你都没有办法，我又做得什么？”
空心长吁短叹：“唉，在秀青寺修炼三十多年，好不容易修到第一级，我好好待着就是了，不该多管闲事，去怜悯那条贱命。这回好了，不知还要补修多少年！”
悔不当初啊！四十年前，他和老树皮一起读的私塾和乡学，二人气味相投，课内课外形影不离，交情甚笃。
不想一场洪灾将家产尽毁，眼看要辍学，是老树皮伸出援手，替他交了束脩，这才将乡学读完。
之后两人走上不同道路。老树皮继承父业；他则看透世情人生，选择四方云游，最后在云林郡秀青寺遁入空门。
在秀青寺苦修三十三年，做了不少善事。一日对徒弟说：“我将被青埂上仙召去聆听真经，你等闭门杜户，三日内不得前来打扰。”
于是静心打坐，只觉得渺渺茫茫归彼大荒，面前出现云遮雾盖的青埂峰，却是四面绝壁，毫无登峰路径。
正不得其解，一个声音从峰顶破空而来：“空心，你虔诚苦修三十三年，已到第一级。今赐你自由出入两个阶境的资格，你好自珍惜。此后再修行九年，则到第二级，彼时可来去三境，可登青埂峰百步。”
空心谢过上仙，念动咒语，只觉自己身轻如气，心中有数，于是一扬拂尘，飞到未来三年。
他看到秀青寺依然香火旺盛，看到自己依然三日苦修、两日为民诊病。
又看到景洛新朝帝心渐偏，湖北王病死；看到湖北、安庆两地联合反，何家反，天下混战，三方鼎立......
空心是现世中人，不能插手未来之事，且修道之人理应清心寡欲，因此自然冷眼旁观。
飞了一阵，觉得未来三年甚是无趣，打算回现世继续修行。
空心将目光收回笊篱城，却被一处情景愣了神。
似乎是大户人家的后院，一个小姐倚在床头，将一页页纸张往焚稿盆里丢。
烧完最后一张，头一歪，断了气。
“不可！”空心出手制止。
然而无用，只见门口一个丫鬟丢开药碗，扑上来抱住小姐哭喊。
那小姐毫无反应。
空心急忙念动咒语飞回现世，赶到那户人家后院外。
隔墙听到那丫鬟尖声呼唤主子。
迟了！空心掐指一算，这小姐身殁就在一刻钟前，自己在未来看到，飞回来时已经迟了。
空心在墙外站着，听丫鬟哭喊半天，也听不到有人赶来。
这什么人，住在如此荒凉的后院，死得如此凄惨？
空心大师念动咒语，飞到三年前。
他看到笊篱城最富贵的江府，江府后院有一处最是荒凉偏僻，就是那小姐身殁之地。
原来这小姐是江府三小姐。
三年前的江小姐当然活着，只是很瘦，却喜好吟诗作对。
她只有一个丫鬟相伴，一年难得出府一次。
也没有什么人来看她。
只有大堂姐偶尔前来。
作为事后的旁观者，空心自然看出这大堂姐来意不善。
原来江三小姐订有一门亲事，未婚夫才学不凡，出身贵气，被大堂姐看上了。
大堂姐千方百计要毁了堂妹清誉。
一次，大堂姐将江三小姐的一首诗拿到诗会上宣扬，换来哄堂大笑。
空心又看见一年后，老友的眼珠子楚亭君千里寻姨母，来到笊篱城。
江三小姐闻讯偷偷出府，巧遇楚亭君，不由表露慕艾之情。
楚亭君却将她冷嘲热讽一番。
两人错开后，楚亭君被蛇咬伤昏倒，江三小姐刚好路过，将他搭救，也中毒昏倒。
空心大师冷眼旁观，不由摇头叹息：“愚，蠢！”
接着江府二小姐匆匆而来，装模作样救治楚公子。
第二天，楚亭君亲自到江府谢二小姐。
空心大师再次摇头叹息：“蠢，愚不可及！”
楚亭君即日返京，将二小姐捎带上，只余江三小姐被锁在后院痛哭流涕。
空心摇头叹息：“愚蠢至极！”
忍不住写信到悬钟山，告诉在彼隐居的老友。
江三小姐成为笑谈，被写进《笊篱县志》。
周家前来退亲，改聘江大小姐。
江三小姐郁郁而终，时年十四岁......
一股正气贯顶，空心大师急奔到青埂峰控诉，愿减修行为江三小姐改换命运。
青埂上仙问他可后悔，空心脖颈一硬：“不后悔！”
于是上仙剥夺他三十三年修行，一掌将他打回秀青寺。
空心的愿望很简单：让江三小姐重新来过，识破奸猾堂姐，不再做那随便和诗、表白慕艾之糗事，乖乖顺从祖母安排嫁入周家，生得一男半女，安安稳稳度过人生。
谁知十一岁的江采篱一觉醒来，顿时眉横杀气、眼露凶光，恶狠狠翻身下床，转眼爬上院墙、攀到路树，一溜烟溜到大街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