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顾鹏日记 4
相机。一年多静静地待在我书桌下面。
昨天处理高中阶段的课本和复习资料才看到了那个纸箱。
妈妈说生怕影响我学习，收到快递的当时随手摆到角落里。
我顺手翻了下相机的侧袋，你竟把便条放在那么不显眼的地方？
一串QQ号，密码是“纪念日”，后面括号备注：若忘了就用你的手机重设。什么时候替我注册的QQ？你总喜欢做这种令人措手不及的事！
2006年12月23日，明知那天不是你的生日，我还是逃了周六下午的专项课跑到你定好的KTV包厢，你说要在圣诞夜向你的女神告白，让我配合你排练预演，我强颜欢笑，你动情地向我连唱了三首英文歌，当你神情自若地说出那四个字时，我错愕当场，我看不透你是真心还是试探？惊惧盖过了欣喜，几年前不堪回首的一幕令我止步。
QQ顺利登录。其上只挂了一个联系人，双手触及键盘，千言万语哽在咽喉，发颤着用鼠标点开QQ空间，熟悉的语言，感性的文字令我动容，时间在不经意间掠过，门外由轻到重的敲门声拉我回到现实，双眼模糊了视线，清晨刺目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反射到电脑屏幕上，蓝色海洋的QQ头像窗口突地跳出一个“在”字，难以自控的情绪在瞬间爆发，泪水倾泻而下，我慌忙捂住嘴，不让妈妈听见我的抽噎。
对不起！！
我以为一年的时间足够你遗忘一个人。
但你从未离开，你坚定而执着地固守在原地。
对不起！！
一年前是我胆怯，收到你发的航班信息，我连替你去送行的勇气也没有，我不敢面对阿姨。但最终，我还是忍不住去了，却错过了你的班机。
出机场大厅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隐身于热闹的人群，一架飞机从头顶飞驰而过，一阵钻心的痛令我手扶墙壁躬身不起，将早饭吐地一干二净。
那一刻，才明白我有多在乎你，失去你，我的世界空无所有。
拨你越洋电话，通过msn联系你，石沉大海。
如果知道那一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不该头也不回地逃离。
一天又一天，你音讯全无，我问自己在期待什么？或许这就是曲终人散的寂寞，我努力让自己回归平静单一的生活，但，你的影子无处不在，在校园、在书房，在那条我们并肩而行的街道……妈妈忧心地说我最近食欲不佳，人瘦了一大圈，让我不要只顾学习，看着镜子里凸出的颧骨，我心下一沉，转头对妈妈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于是只有将你深埋于心底。
成绩是我的闪光点，也是我带给妈妈的骄傲，我没有你的智商，我靠的只有刻苦，花别人更多的时间，刷更多的试卷，我又一次吃上了“聪明药”，利他林让我集中注意力，莫达非尼提神醒脑，我知道这样长久以往会落下病根，我试过停药，但坚持不下来，从每天一颗到一次两粒，“成瘾”令我胆寒，我对自己说高考后一定戒掉，我以为我可以做到，但时至今日，我仍旧没有摆脱药物的控制，你说的对，我的坚强只停留在表面，你看出了我天性中的懦弱，一次次给我鼓励增添我的勇气。可惜，我让你失望了！
你说因为我你变得豁达，其实无论是否有我的存在，你始终是人群中灿烂耀目的聚光点。初中就高分通过了AMC12，你说那一届好几个晋级AIME，这个成绩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说你喜欢物理，随便又去考了个物理碗。你的个性沉默内敛，行事特立独行，为了晋升国际团队比赛，你想要更融合小组，你不得不改变和调整自己，于是加入校内篮球队，至此除了学霸你又多了一个天才球员的称号。在如此优秀的你面前我是如此微不足道，若不是碰巧同你住一栋楼，你根本不可能留意到我。
你说我像太阳，温暖而炙热，不自觉让你靠拢过来，我打破了你的冷漠，焕发出心灵深处对爱的渴望。我说你狂妄伪善！你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说我一针见血点出了你的弱点。你说我是能同你产生共鸣的人，在我的陪伴下，你也跟着随和起来。其实，恰恰相反，是你给了我坚实可靠的肩膀。那天放学回家我缓步前行，午饭后肚子就有些不舒服，猜测是吃坏了什么，突然一阵比一阵强烈的绞痛令我趴倒在马路牙的石凳上，你拦下过路的计程车送我去往医院，医生诊断为服药过量，我求你不要告诉妈妈实情，你让我保证不再吃那玩意。你说到做到，妈妈到现在也不晓得我吃过“聪明药”。但我却对你食言了，你高看了我，其实我是个既没有毅力又缺乏恒心的人。
从相机的内存卡里导出照片。
一帧帧色彩丰富的生动画面，你的成长轨迹清晰展现在我面前。
原来，你也曾有过童真的笑容。
你也曾同我一样喜欢坐着脚踏车在郊外公园漫山遍野地骑行。
原来，你也喜欢和爸爸一起打篮球。
你也喜欢坐在爸爸的肩背上望向远处遥不可及的地方。
你如鱼得水，我在十岁前是个旱鸭子。
你小时候又矮又瘦，同一时间的我是个胖乎乎的小圆球。
你同父母的合照少之又少，可想而知他们不经常在你身边。
高一下半年学校安排四大名校的游学，那回双语和国际班同行，这部相机你一路让我背着，期间我拍了很多风景照，却没来得及凑到你的班群里同你合拍一张。你说我取景角度和调光比你会使，这部相机是你爸爸淘汰了给你的，你不喜欢摄影将其束之高阁，如果我喜欢的话就送给我，我婉拒了你的好意，这个礼太重，我还不起。
乐观非我本性。
阳光热情只为藏起我那颗自卑的心。
我也有过一个令人羡慕的幸福家庭，爸爸是一名出色的大学教授，妈妈是中学的数学老师，那个恶毒的女人将所有的美好粉碎！爸爸不再是我的爸爸，妈妈也不再是那个和颜悦色、善解人意的妈妈。妈妈那次出差回来后，性情完全变了，她断然让我放弃课外篮球小组和周末少年宫的天文观测，那半年，班里没有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同学，总算在课外还处了两个好朋友，我不愿意退出，哭着跑出了家门，我将怀揣在手心里的几枚钱币投进公用电话的插口，我以为可以听到爸爸那熟悉而亲切的宽慰话语，却是那女人接起的，她冷漠地叫我以后不要再烦她的家庭！原来妈妈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爸爸背叛了我们，妈妈说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那通电话让我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我只剩妈妈，没有爸爸，我会照顾好妈妈，她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妈妈换了工作单位，我转去隶属于同一集团的小学，我们搬到郊区，比原先住的空间大，未等我适应新环境，我的时间被课业填满，语文，数学，英语，钢琴轮番转，妈妈为此学会了驾驶，方便带着我流转在市内超高口碑的补习机构和名师工作室。
为了能让妈妈欣慰，我学会了不留痕迹的假笑。
为了能让妈妈开心，我加紧脚步，学习上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的神经高度紧张，眼皮时不时地不由自主抽动几下，教钢琴的李老师发现后和妈妈提过几次，但妈妈未上心，她觉得是我用眼过度，那段时间让我早睡早起，但症状并未改善，李老师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教学灵活深受孩子们的喜欢，当然他的成果也斐然，工作室门口的红榜上是历届他培训的考生，由此慕名而至的家长络绎不绝。上初中前我和李老师课下交流不多，说实话那时我对钢琴兴趣不大，只能算在死学。
初中开设游泳课，学校新建了一个大而专业的游泳池，同学们大都乐意泡在水里，我自小怕水，能不下水就不下水，那次练习自由泳，小腿突然抽筋，我拼命扑腾水面，一双遒劲有力的手臂从水中拉起了我。他没有跟着大部队一同讥笑我，他轻拍我后背说着宽慰的话，可能就那一瞬间，我对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情感。他长得高高大大，同属我一个年级，他不会像其他同学那样恃强凌弱，溺水事件后，他在一帮大个子群体里更加照应我，我问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他说我人简单。他的成绩很差，课间或课后只要有时间，我就把自己的作业本拿给他。现在想来，他只是想利用我获取这点优势而已。当他说喜欢我的时候，我差点厥倒。那晚，我旁敲侧击的在钢琴课后询问李老师，特殊的际遇下被我识破了他与其男友的爱人关系，虽然李老师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他避开我问的敏感话题，我直白地和他说，我觉得与你们是同类，我对英俊帅气的男生有那种感觉。他问我什么感觉？我说心跳心动的感觉。李老师凝重地望向我，迟缓地吐出一句：别多想，顺其自然。
我把心事藏在心底，却把李老师与他爱人的事情写在了日记本上，我没想到妈妈会偷偷翻开，抽屉是带锁的，但我没有上锁，我是那么信任妈妈。那天，我像往常一样赶去上钢琴课，工作室门口围满了叫嚣着退费的家长。我慌忙躲进楼道的消防暗门里，层出不穷的污言秽语浊浪排空！手边的电话响起，是妈妈打来的，她让我今天不用去上钢琴课了，她说李老师就是个师德败坏的伪君子！她不该让我在他那里学那么久。后来才知道是妈妈将李老师的同志身份告知了熟稔的几个同学家长，一传十十传百，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时间群情激奋，人人得而诛之！了解了前因后果，我想去和李老师说声对不起，走到大门口，我立住了！玻璃上横七竖八贴着相同的几条转租信息，曾经干净整洁的教室现在空无一物，整个工作室到处飞扬着灰尘，地板上，墙面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脚印。我在角落里拾起被凹成两半的金字招牌，曾经它是那么闪亮，如今却黯然无光地落入风尘里。悲愤、难过、无助、沮丧……各种复杂的情绪交叠在胸口，我茫然若失，步履沉重地回到家，关上房门，我取出抽屉里的那本日记，撕下一页，二页，三页……碎碎片片投进了废纸篓。
在学校我拉开与他的距离，他频频向我招手，我故作视而不见，我觉得自己像一个逃兵，跑到厕所关紧门，眼泪不听话地向下落，恍惚间，我听到他和另一个同学的对话。
“我就说他不是，看把他吓得！”
“谁让他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不过想试探一下他嘛！”
“认个错吧！”
“本来就是开玩笑，有什么好道歉的！”
“看在他给你写作业的份上，好汉不吃眼前亏，就低个头嘛！”
“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