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吹来极响的风，落叶被卷了起来，化作银钉，化作刀斧，化作狂龙。
赵先生飞身后退，随即剑气劈出，势如破竹，直击那落叶化作的狂龙。
于是四下又归于平静。
两人都静静地矗立着，很久没有说话。
此时如果有人瞧见杀手无颜的模样，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他实在没有杀手的样子。他虽身穿黑衣，也已蒙面，但此刻的他绝不像黑夜中的暗杀者。此刻他像一柄剑，一柄能劈开黑夜的剑。
赵先生也在他对面站住，不动声色。
林间传来人声。
说话的人竟是杀手无颜。
杀手无颜道：“想不到你这么多年，武功又有精进。”他的声音嘶哑，说话很慢，竟像很久没有开口的样子。
赵先生答道：“你岂非也有精进？”
“我们不一样。”杀手无颜叹道。“我在刀间舔血，可你却只是呆在万花楼而已。”
“的确。”
赵先生又道：“我知道你这十多年间已杀了七十一个武林好手。当然也知道你杀死的百姓是这三倍之数。”
杀手无颜竟然笑了起来，虽说他黑布蒙面，但却能让人感到快乐，他答道：
“的确。”
赵先生淡淡道：“所以你今日非死不可。”
出人意料的是，杀手无颜听到赵先生的话之后并无动作，他叹了一口气，神色似乎哀伤得很，他道：“你说的没错，我实在非死不可。”
一个近十年没有说话的人，此刻开口，岂不是已抱定必死之心？
赵先生道：“你可以不用死。”
杀手无颜道：“我非死不可。”
两人竟又动了起来，他们出手，均是最直接、最毒辣、最凛冽的杀招，绝无半点拖泥带水。他们的对决，只怕已是近二十年来，武林最危险的对决之一。
但他们彼此过了八百余招之后，竟然又停了下来。像他们这个级数的战斗，八百余招当然算不得多，如果他们想打的话，打上个三天三夜都没有问题。
那么此刻他们为什么要停手呢？
赵先生道：“你没有胜算的。”
杀手无颜道：“的确没有胜算。”他又道：“但你不能否认，倘若我身在暗处，你必死。”
赵先生没有说话，他不说话当然是因为他无从反驳。
赵先生向来是个极其温和的人，即便是在对敌的时候，也是极温和的，甚至遇到取他性命的敌人，赵先生也很少动用杀招。但是为什么在跟杀手无颜对决的时候，他为什么每一招都是杀招呢？又为什么跟杀手无颜对话的时候，他的温和已变做冷酷了呢？
如果这世上还有人了解杀手无颜的话，那么这个人必定就是赵先生了。
一个人对于自己极想杀死的人，岂非格外了解？
杀手无颜对赵先生自然也是格外了解。
他道：“今日之战虽分不出胜负，但今日之果倒不难预料。”
他又道：“杀手无颜一生杀人无数，不论江湖豪杰还是平民百姓都绝不在少，今日也该做个了解了。”
赵先生不说话，他的目光里满是悲意。
一个人这一生最大的仇敌要在自己手中伏诛，这岂非是件令人快意的事情？
但赵先生却笑不出来。
非但笑不出来，他现在简直连刀都提不动了。倘若现在杀手无颜暴起杀他，赵先生必死无疑，可杀手无颜居然站在那里没动。
像杀手无颜这般人物，难道看不出来此刻的赵先生极为脆弱吗？
他当然看得出。于是他手中的剑已到了赵先生的咽喉。此刻杀手无颜只要轻轻一刺，赵先生就会命丧黄泉了。
可他终究没有刺出这要命的一剑。这实在不像杀手无颜一贯的作风。
“你死了之后，世间就再无别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杀手无颜道，他将自己脸上的蒙面扯下，露出了一张令人惊骇的面容。
即便赵先生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可当他瞧见杀手无颜的脸时，也不禁呆了呆。
因为那是一张跟赵先生一模一样的脸。
二十年前，江湖上大都听说过赵家二子的名头，那是被江湖公认的赵家两条龙。这二人均是惊才绝艳，年纪轻轻，就已在江湖上成名立万。二人武功相差无几，但兄弟俩的脾性却极为不同，大哥赵子枫为人坦荡磊落，是以他的剑法大气磅礴，二弟赵子峰为人冷漠狭隘，是以他的剑法刁钻无比。赵子枫交友甚广，且为人古道热心，因此江湖上很多人都受过他的恩惠。二弟赵子峰却一直沉迷武学极道，常年禁足在家，因此几近被人们遗忘。
人们记住赵子峰，实在是因为“赵家二龙”的缘故。而后几年里，人们甚至连赵家二龙都已忘却了。因为那一年，赵家家主公布了赵子峰的死讯。
江湖上极少有人知道赵子峰并没有死，而知道杀手无颜就是赵子峰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知道赵子峰就是杀手无颜的人兴许只有两个，一个是杀手无颜的师父杀手无心，另一个就是赵子枫。
此刻杀手无颜将蒙面摘下，赵子枫才知道他二弟为什么给自己起名无颜。
因为那不是他的脸，那是赵子枫的脸。至少别人见着他，一定会惊呼道：“万花楼赵先生！”如果有赵先生的粉丝遇见他，一定会向前索要签名，如果这个粉丝狂热一些，或许在他反应过来之前，香吻已经先留在了这张脸上。
虽说这张脸冷漠、无情、暴戾。
赵先生叹气。他此刻真想坐下来跟杀手无颜聊聊天。他们不谈武功，更不会论及生死，他只想问问杀手无颜这些年过得怎样。赵先生突兀地生出这种想法，连他自己都感觉吃惊，因此他昨晚甚至今早的时候，都想将杀手无颜杀掉的。
夕阳已沉落。
大地上，树林间，垒了一座新坟。
杀手无颜的坟。
坟前没有立碑。
天下间绝不会有人想到，杀手无颜竟会葬在此处。也绝不会有人想到，杀手榜第三杀，居然是自刎而死。更不会想到，名动江湖的杀手无颜，竟然是万花楼赵先生的胞弟赵子峰。
这些都是秘密，它们都被葬在黄土之下。
赵先生收好心绪，然后背着手，慢吞吞地往回走。林间多曲折，但赵先生靠着杀手无颜在树干上做着的记号，很快就走了出去。他走上了来时的土路，走了约有四百二十步，他就立住了。因为他看到了三个熟人，这三人当然也看到了他，脸上都显出欣喜的神色。
这三个人当然就是大胡子，孟天浪，以及鬼吏王合。
孟天浪往前走两步，面对赵先生，然后将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瞧了一遍，惊异地问道：“你们……交过手了？”
赵先生点头，道：“杀手无颜已经死了。”
这三人俱是一惊，讶然地看着赵先生，赵先生却仍不动声色。他没有多说，只是沉默。三人也不再追问。赵先生转头问大胡子，道：“你好些了吗？”
大胡子哈哈一笑，道：“区区小毒耳，能奈我何？无碍，只是头尚且有点儿晕，休息下便好了。”
他居然没有破口大骂，这真是难得。事实上，大胡子在刚醒来的时候，简直要将那个给他下毒的人骂死，骂的孟天浪和鬼吏王合面面相觑，到了最后，孟天浪上前劝说，才使得大胡子熄火。
孟天浪笑道：“今日子枫兄得胜，咱们一定要摆上酒席，来庆祝一番。”
赵先生道：“不必，我今天实在有些疲累。”顿了一会儿，又道：“杀手无颜的武功已然超凡，他的实力绝不在天下第二杀之下。”
“天下第二杀？”大胡子疑惑：“莫不是杀手无影？”
鬼吏王合道：“杀手无影虽说已入杀手榜，但他不过排名第四而已。据我所知，号称天下第二杀的，应当是杀手无忧。杀手无忧，最近一次出现在江湖上，已是十年之前。”鬼吏王合平日里虽说话不多，但倒是极其关注杀手界的事情。
孟天浪冷冷道：“不错，杀手无忧在十年前围杀了慕容兄之后，就此在江湖上消失了。”
大胡子惊道：“当年围杀慕容兄的杀手，岂不早已死在十年之前？”
孟天浪和鬼吏王合都已不再说话，他们所得到的情报，就是当初围杀慕容海的杀手们全已阵亡。
赵先生苦笑道：“我知道朋友们想听什么，但杀手无忧的确没死。”
孟天浪道：“是杀手无颜告诉你的？”
这当然是一句废话，但孟天浪还是想得到赵先生的亲口证实。
赵先生回答：“没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