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磅礴的祭典高台早已完工，庞大的身躯隐藏在黑夜之中恍惚不明，几个工匠提着灯笼刚从台上巡视而回，正想钻进毡棚休息。
“是谁？”
自一月前筹备修建祭台之始，所有官员、工匠、杂役近千人全部居住在临时搭建的毡棚之中，非令不得外出。大公子卫子歌受命主持所有事务，时常亲自来往营造处督查。
一名匠奴举高了灯笼凑上前，照亮了低矮的毡棚前立着的人身影，他回过身站定，双目透出威严，看向身前几人。
“叩见大公子！”
几人慌乱地俯身跪下，匠奴低贱，额头抵在石子上不敢出言多嘴。
“去传令，召集修建祭台的一应全部人等，半个时辰内到此处听命！”卫子歌垂眸又看向缩在地上轻颤的几人，担心他们过于害怕而生出疏漏，重重强调道：
“是全部！”
不过三刻，祭台之后灯火通明，暖黄的烛光映在各人脸上，照出不属于深更半夜该有的警醒与紧张。
卫子歌合着双眼随意靠在藤椅上，粗劣简陋未着漆釉的藤椅在他矜贵不凡的气场之下也变得耐看许多。
一旁的内侍捧着名册向他奏秉人数：
“工造司掌案史一人，副掌案三人，司内在册工匠七百四十六人，齐！礼乐司掌案史一人，副掌案一人，在册乐姬乐倌三十二人，齐！户课司掌案史一人，副掌案一人，在册司案九人，册外杂役煮婆等一百二十二人……”
内侍顿了顿，偷偷看了眼卫子歌，小心道：“掌案史缺……”
卫子歌睁开双目，精光乍现，扫过眼前颔首跪拜的一众人，沉声缓缓问道：“他人在哪？”
无人敢答。
良久，人群前侧颤巍巍跪爬出一人，小声应着：“回大公子，臣来时见丛大人向着祭台纵深处去了。”
卫子歌借着烛火细看，认出说话之人是工造司副史刘嵩，点点头，手抵住额头轻捻指尖，懒散一点。
“你去寻他。”
刘嵩垂了头立刻跑向祭台，没入黑暗中。
卫子歌静静倚坐着，面上不露分毫表情。
他待人一向宽厚温和，从不似当下这般，上千人在他面前跪地已有三刻钟，仍未听他下了平礼的命令。
上至二品掌案，下至无阶工匠仆从，垂头肃然挺身跪了一地，不敢乱动发出一丁点异响，大公子深夜骤然造访，究竟是福是祸难以揣摩，只得老实跪着祈盼那个丛掌案快点出现。
“臣来、来迟了……”
就在气氛压得所有人面额沁汗之际，丛青信的声音呼哧呼哧响起，他脚下费力地倒腾着碎步，肥硕的肚子一颤一晃很是滑稽，跑至卫子歌身前，抹了把汗，跪地道：
“臣来迟，还请……请大公子责罚！”
乌泱泱跪等在地的人屏住气息，生怕触怒大公子，上千人聚在一处，竟安静得恍若幽谷，只闻虫鸣风动。
卫子歌睁开眼半抬，无声觑着丛青信，半晌，他淡淡问道：“丛掌案这是去了何处？”
丛青信迟疑了一瞬，嗓子眼里“唔、唔”含混几声，才磕磕巴巴地答了：
“臣……臣去了伙房处……”
卫子歌绷着颌角不语，丛青信略略抬头偷看椅中那位公子的表情，见他不像愠怒的模样，大着胆子继续解释：
“臣这几天白日里总是吃不饱，一到深夜便觉饥饿难忍。方才听小厮唤我起床，说是大公子有要事召集，怕公子有重要吩咐，而自己空腹昏沉、头脑不清，耽误了差事，寻思着赶快去伙房随便找点吃的……”
他歇口气，喘了喘，接着道：“只怪臣身体肥胖，行动缓慢，这才来迟了……还请大公子恕罪。”
其余几位主副掌案低低垂着头，眉头紧皱不展，硬生生憋住自己就快爆发的笑声。
卫子歌浅浅蹙着眉头，“吃不饱？”
他疑声发问，“膳食之事由户课司负责，怎地连掌案史自己都吃不饱？”
丛青信眨眨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低了头未答。
一旁匐着的刘嵩悄悄打量了眼丛青信，抬起头，略有紧张道：
“大公子，回大公子，近日祭典高台最后校验修整，加上天气炎热，工匠多感疲累，因此食量大增。丛大人及各位掌案以身作则，都是等工匠用完饭食才去吃些残羹剩菜。是臣没有约束好工匠，连累丛大人餐不果腹，还请大公子降罪。”
卫子歌目光扫视着后排的工匠，见他们并无面瘦肌黄之色，放下心来，脸上重新换了副温和的笑容，“匠人们不忍饥受饿便是好事。”
他站起身，拍拍手，一行百人从暗处鱼贯而入，立在旁侧。
“既然人已到齐，便该做正事了。再过四日便是大嬴端阳祭典，此祭事关天下百姓农桑，父王格外看重。这一月，诸位吃住同处，辛苦赶工，终不负所望，助吾顺利修好如此一座祭台，吾心中甚是感念，此等功绩当属在场的各位！”
卫子歌顿了顿，缓缓扫过跪于地的众人，嘴角抿了抿又化成笑意，朗声道：“吾选调画师百人，即刻起，不眠不休为所有参建的人画像造册、载籍入志，享天下敬仰！”
千百名低阶的工匠、杂役，煮饭的仆从、婢女听卫子歌如此说，齐刷刷伏身在地，“谢大公子！”此起彼伏的呼声不断响起。
卫子歌挥挥手，那些画师依照顺序走向不同行列的始端，横纵散开，自行寻找空地后落座，打开怀中的木匣，按着名册开始唤人上前绘像。
上千支灯烛照得四周恍若白昼，工匠、仆役一扫困顿沉郁，相互倚靠着低声交谈，等待画师招唤。
卫子歌退到一片阴翳之下，背对着身后的诸掌案伫立，静静看了片刻，不知是否为光影拂乱的错觉，他的神色也难以察觉地沉了两分。
“你们几人，随吾进来。”
他拂袖转身，目光扫过那群官吏，低声道。
主帐之中，卫子歌脸色稍显威厉，八名带品阶的各司官员立在下端，面面相觑不敢问话。
他从桌案上拿起一柄卷轴，缓缓展开，视线似无心掠过众人，复又垂下，道：
“吾受人所托，需明日酉时前赶制此人画像百幅。滋事体大，不可外泄，吾只能劳烦各位了！”
他抬臂竖拎起卷轴，那道士模样的人像赫然出现，卫子歌不再多说，挨一个人打量一番，将一众官员细微的表情收进眼中。
几位掌案为了赶工已近一月未曾放松休息，眼看工造就要结束，本以为这几日可以早些下工补眠，只待几日后典礼结束便可回到颍京自己的府中，谁想大公子深夜喊醒众人，不为祭礼之事，倒要替旁的人做人情，各个心里生出不情愿，但又不好表现太过，商量好了似的，皆低头沉默不语，心里飞快地为自己编纂躲事的理由。
礼乐司的女掌案史秦九弦倨傲清高，先行上前半步，执手作礼道：
“大公子，祭台虽已完工，但器乐曲谱、礼节流程等一应未同王上落定，可否容臣先去回禀王上，再来作人像？”
其他人竖起耳朵，正等着卫子歌松了口，便也效仿躲事。
卫子歌唇角弯着笑，面容略显赧色：“倒是子歌疏忽了，秦掌案的礼乐司肩负祭典大小礼法章程的敲定、执行，届时父王将依礼祭祀告天，是耽误不得，只怪吾没能安排妥当，若早些告知大家此事，大家手头未处理完毕的机务便可提早奏请父王批复了。”
他边说边斟了杯茶，端递给礼乐司掌案，掌案史忙垂下头，双手接过。
他看了看自己半空中的手心，话锋一转，“可现下已至三更，父王早已歇息，秦掌案即便去了，也是空守一夜……不若这样，秦掌案安心在此作像，所需敲定之事告予吾，吾在此枯坐陪同各位也是无趣，由吾来往通传报给父王，如何？”
秦掌案手中茶杯轻微抖了抖，嘴唇张合却不敢回答。
卫子歌收回手眯眼一扫，“各位掌案饱读诗书、心存大志，吾所托之事对于各位的确大材小用，若何人还有难处一并讲了，吾着手替各位解忧排难，当吾向扰了众位美梦赔罪。”
八人再无言语，脸上的困倦被卫子歌几句话吓得一扫而光，大公子三言两语，明褒暗贬，一斥众人办事拖沓，手中庶务不能及时上达天听；二斥不辨形势，上公子以身作则不曾眠歇，他们却只顾偷懒；三斥以下犯上，对他卫子歌之命推诿逃避。
卫子歌不理众人的局促，挂起画轴，端身立在一旁，缓缓倒了半盏茶举起来润口，又恢复成一贯的温润，笑着道：“众位若无话，就请开始吧。”
八人再无推诿，搬来案头、笔墨，一一执笔，按卷轴所绘依形临摹起来。
帐外夜空繁星璀璨，蜡烛密密麻麻照亮了画师的绢帛。有人哈欠连天，起身用冷水浣脸，再接着去画；有人坐久了筋骨酸痛，伸展着四肢缓解疲劳；也有人腹中饥饿，只听衣衫下传来“咕噜噜”的响声。
卫子歌在外巡视一遭，正掀开帐子，恰好听见丛掌案腹鸣，略感无奈道：
“丛掌案，你来我处，取些点心回来分给各位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