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不紧不慢,将最后的两根琴弦调好,在一次给十二根弦都正了正音,这才缓缓输出了一口气来,脸上挂上了满意的笑容。
轻笑一声,一抬手,十指在琴弦上飞速划动,手肘轻挪,一阵阵悠扬动听的琴曲,自她的指尖倾泻而出。
琴音已成琴曲。
这曲子婉转哀怨,虽并未填词,但幽怨缠绵之意如泣如诉,十分含绪,七分痴缠,三分欲语还羞。
是一个女子,痴恋远方的爱人,悠悠心事难以倾诉,只肯诉于琴声。
情意满满,难以自持,相思情切,却无语言说。
自古以来,相思最是熬人,
更何况,单恋一人,又身在远方不能达意,不晓情思,才是最苦。
幽幽然一曲终结,芸娘这才抬了首,示意身边侍立的小丫鬟将桌上的琴抱下去。
在隔间后方侍立的一个小丫鬟连忙上前,抱起琴桌上的琴,放在一旁的案上,轻手轻脚地给琴套上了绛色的琴囊。
夜小四眼珠一转,立刻站起身,煞有介事地鼓掌,一边鼓掌,一边给芸娘溜须拍马。
“芸娘这一曲真是妙得很,小四我出身贫寒,倒是从未听过这样的好的琴音。今日这一听倒是让我的心魂都跟着被琴音荡涤,如聆听仙乐佛音,身魂清净。恕我才疏学浅,并不知晓芸娘所弹,乃是哪首仙曲,竟然如此动人心魄。常听人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我如今倒是真的懂了。”
芸娘弯了弯唇角,若是别人这样拍马倒是有几分可信。
只是这个夜小四的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来,倒是让人浑身都不自在。
只怕没好事。
身边,小丫鬟走上前来,在琴桌上铺上了一层厚实的锦文桌布,好笑地扫了夜小四一眼。
怕是连这丫鬟也觉得夜小四过于恶心了。
芸娘笑着,在琴桌前站起身,宽大的衣袖如同一只大鸟的翅膀。
绕过琴桌,缓步便来到了夜小四面前。
夜小四也不敢含糊,连忙起身向着芸娘行礼。
面前的芸娘依旧是那惯常的高耸发髻,在鬓边留着几缕碎发。
一双凌厉的丹凤眼正好巧不巧地审视着夜小四,精致描画的新月眉弯着端雅的弧度。
略显艳丽的唇色,嗪着一抹似嘲讽,又似好笑的意味。
笑意只浮于脸上,并未深入心底。
整个人也只在夜小四面前停了一停,便拢了拢身后绿衣小丫鬟为她披上的狐裘,错开眼神,向着二楼大厅的主位上走去。
夜小四连忙狗腿地跟了上去。
芸娘来到主位上,霸气凛然地坐了下来,抬手整了整衣袂。
她面前的夜小四则是规规矩矩地在面前站了,低眉顺眼,一副听话的样子。
“我所弹得这首曲子,名为《相思引》。”
芸娘的目光扫了一眼夜小四,端着霸气威仪的架子,微微仰着下巴,缓缓说道:
“此曲乃是越国开国之君的女儿,临水而作的诀别之曲。”
夜小四微微愣怔,越国开国之君的女儿,那便是太祖的公主了。
“果然是公主的大作,任是换了别人,怕是缺少些贵气。”
夜小四继续拍马屁。
芸娘抬手抚了抚额头,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那是你不懂这曲子背后的故事。”
芸娘抬起头,仰起脸,面上带着一丝崇敬和怀念,幽幽然开口:
“那是数百年前,越国还未建立。那时的大陆之上还是诸国混战,到处都是战火连天,无一日安宁。小国之间为了争夺土地人口,你打我,我打你。也算是乱世之年的悲哀,那时候所有国家里的精壮少年,都要习武从军。还未到弱冠之年,便告别生身父母,放下心中的儿女情缘。离开家乡,踏上战场。都只为在这乱世的烽火之中,建立一番功勋,来日荣归故里,载誉归来。那时候,无论生儿生女都是悲哀。女子也是一样。多少年轻的姑娘,青丝垂髫之时送别心上人,多少个春秋,望眼欲穿,空房冷寂,直到白发垂肩,那个人,都未能归来。民间布衣尚且如此,更何况功勋家族。那时的太祖帝还未建国,还只是一国小王,却连一日安宁日子也过不成。儿子女儿进相上了战场,唯独年幼的女儿,丹阳,因生的柔弱,自幼便被生母护在身边。丹阳公主与战火的颠沛流离中出生,在将士童子军中长大,自幼便倾慕着其父亲身边副将军的幼子。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情谊绵长。这位少将军随了他父亲的性子,从小便立志征战沙场,而公主也深明大义,放下儿女私情,鼓励爱人。那年,公主送别少将军,日日思恋,却不敢明说,生怕自己的私情阻了沙场征战的男儿。一腔心事掩于心中,直到,少将军战死的噩耗传来。丹阳公主安顿好生母家人,着一身素服,散开长发,背上自己心爱的十二弦琴,来到当年送别少将军的河水之畔,面对着奔腾萧瑟的河水,弹奏了一曲凄然哀婉的曲子。随后,持剑斩断了根根琴弦,于河边自刎殉情。这首曲子,就是《相思引》。”
听着芸娘的诉说,看着她一脸悲伤情切,夜小四心下已然明了几分。
芸娘手腕上的双响镯,还有她最爱的这首《相思引》,怕是在芸娘的心中,也藏着一个不能明说的爱人吧。
芸娘的神色逐渐缓和,又恢复到了她往日的严肃端庄。
夜小四适时地感叹一声:
“这故事的确让人心伤,但还是芸娘弹奏的曲子更为妙哉。也只有芸娘才能将此曲完美演绎,小四叹服。”
说着,屈膝行了个礼。
芸娘冷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夜小四,这么不要脸的疯狂的拍马屁,面上并没有太多的动容神色,只是抬手抚了抚鬓角,微微摇了摇头。
“小四啊。”
夜小四连忙站好,听话。
“你能进我这醉红楼,可是承了别人的情面。如今,住的,吃的,可都随心随意?”
夜小四连忙“噗通”一声在芸娘面前跪下,一脸的感激涕零:
“芸娘是我的再生父母,救我于危困,舍我居所,予我肉食,小四自当感激不尽!”
“好了好了……”
不等夜小四说完,芸娘实在听不下去了,赶紧摆手示意她别继续了。
“坐下吧,听我说。”
芸娘抬手一指她身边下首的椅子,让夜小四赶紧闭嘴,坐下来老实听她说。
夜小四规矩地行礼,起了身,坐在了芸娘下首。
既然她要说话,那听着就是了。
芸娘抬起头,缓缓清了清嗓子,叹了口气。
见她这个状态,在她身后侍立的绿衣小丫鬟立刻识趣地上前一步,规矩地行了个礼,退后三步,转身,退了出去。
她这一走,整个二楼便只剩下了芸娘和夜小四。
也是芸娘要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这下没有外人了,你跟我说点儿实话吧。”
芸娘看着夜小四,冰冷的目光,似乎要将她的脑壳子盯穿。
夜小四抬起头,无畏地回看着芸娘,缓缓说道:
“芸娘是想知道什么?若是桃花谷灭门的事,只怕我无能为力。”
芸娘捋了捋自己的手指,轻笑一声:
“我一个妇道人家,只在乎我的生意。哪里管什么桃花谷梨花谷的事,倒是你自己。如今我受人所托,将你安置在了我的醉红楼。京城很大,表面上看上去井然有序,实际上,这内里暗潮涌动,醉红楼是一颗大树,怕是有朝一日风雨来袭,我可不一定保得住你,你又如何自处呢?”
芸娘一边说着话,一边伸手在身边的案几上摸出一个小匣子,从小匣子里取出一只闪光发亮的深蓝色护甲套在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
抬起手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手指。
夜小四低着头,心里一阵腹诽。
刚才还说她来这醉红楼是承了别人的情,刷了老犊子的脸。
现在好了,就要不管她了,让她自寻死路……去路了。
不过芸娘说的也对,人家醉红楼是经营皮肉生意的,你这小丫头骗子在这混吃混喝,人家老板娘凭什么管你,就凭你黑衣老犊子脸皮厚吗?
夜小四抬起头,轻轻一笑:
“芸娘的意思我明白,我今日来找芸娘,可不单单是来借芸娘这棵大树乘凉的,而是帮芸娘这棵大树培土施肥的。”
“哦?”
芸娘看着夜小四,突然来了兴致,是以夜小四往下说。
“小四既然已入醉红楼,仰赖芸娘照拂看顾,自然是唯芸娘是主,芸娘指东,小四自然不敢往西。”
芸娘看着夜小四,满意地颔首微笑,觉得这个小丫头颇为上道,拊掌笑道:
“好,那你准备……?”
还未等芸娘说完,夜小四却突然插了嘴,笑着说道:
“芸娘的本事很好,京城最大的青楼,大陆上最大的情报机构,都在芸娘的手中。小四能在芸娘手下办事,才是求之不得的福气呢。”
芸娘噙着一抹冷笑,给自己的左手小拇指套上护甲,并不搭理夜小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