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道炁·孤灯清梦
漫夜再长，终过去。
就像人寿命再长，终死亡。
死亡的丧钟响起时，天已亮。
天亮时，仍是灰蒙蒙的一片死寂。
是何人敲响死亡的丧钟？
又是为谁而敲，为若去？
若去醒来，他早就醒了，就在柳夜弦进屋之前，就已醒了。
柳夜弦拿到永生花走后，他就一直假寐。
天快亮时，音尘叫过他，可你怎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若去真正醒来之后，再没见过音尘，就仿佛她从未来过。
而柳夜弦却活生生地来过，因为永生花在他手里。
漆黑的刀也在他的手里，苍白的手，漆黑的他，他就是若去。
若去从不用刀，可他手里偏偏却有一把刀。
刀身一横，推开房门，伸个懒腰，灰而黑而暗的雾霾吸个饱，他的人就飘了。
昨夜的酒，有些上头，若去步伐沉重，人却飘得很快。
很快，不知不觉间，他就飘到一座古镇。
雾霾最谈，空气最稀薄处，有一石碑，碑上有字“龙泉集”。
若去凝视龙泉集，眼神里混合着无限的悲伤和痛苦，是什么让他感到无比痛苦悲伤？
他的手把刀握得更紧，这让原本沉睡千年的刀也变得愈发紧张。
龙泉集仿佛也沉睡千年，千年孤独，千年死寂。
小镇本该繁华热闹，而现在却是无尽的死寂。
若去一步步走，雾霾一处处散，它们到底怕的是这个人，还是这把刀？
它们认识他？
若去停顿，站立，那些灰而黑而暗的，代表死亡的雾霾竟全数散去。
寂寞的小镇，寂寞的人，静美，空寂，死亡。
宛若一幅天人合一的水墨江湖。
充斥着死亡气息的江湖。
忽的丧钟响起，听起来像是最后的绝唱，莫非是要为若去送终？
若去笑了。
很快，他的笑容就已凝固。
空气也已凝固，却突的融化，融化在美妙的欢歌笑语中。
千年死寂的孤镇，突然间就有歌声笑声，有觥筹交错的撞击声，有了勃勃生机！
莫非这是死亡前的欢愉？
事实就在若去眼前，抬眼望去，一块万年老字号“纺瞳旺铺”金字招牌正随风摇曳。
崭新的旺铺，鲜红的招牌，辉煌的阁楼。
丧钟又响，柳夜弦却更加猖狂，阁楼里，仙酿前，美人怀。
这是多少男人想都不敢想的神仙生活？
丧钟声和情调声融为一体，生与死融合的极致。
柳夜弦一手高举金樽，一手轻抚永生，杯中酒似高山流水，酒到唇边，却未入喉。
“可惜这朵好花。”
怀中女人像蛇，像水，像月，“得永生花者，立地成佛，这是三界梦寐以求的事，你为何觉得可惜？”
柳夜弦张嘴一喷，琼浆玉液洒在女人娇美的容颜，“可惜了你这张如水如月的脸！”
女人的脸瞬间腐化，只剩一副枯骨，吓得身旁四位歌姬花容失色。
女人仍在张嘴说话:“你是怎么识破的？”
“因为你偏偏长了一颗毒蛇的心。”
女人无语，只能沉默。
她不愿说话，就永远再也无法说出想说的话。
桌上有剑，鲜红的剑，红得妖艳。
剑已出鞘，剑光一闪，就一闪。
女人的血，红得妖艳，鲜红的血顺着剑锋滴落花心，洁白无瑕的永生花瞬间变得妖艳的红。
柳夜弦这才来了兴致，伸出舌头轻舔花心，就着美酒入喉，无限领略死亡的滋味。
“成什么佛？我该怎么渡你，啊？我连你一个人都渡不了，何不成魔！”
柳夜弦笑了，大笑，狂笑！
突然他就笑不出了，他余光中一瞥，看到一把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虽是正午，却似有残阳。
残阳如血，从窗外渗透而来，鲜红的残光恰好落在漆黑的刀上。
柳夜弦鲜红的眸子也恰好落在若去漆黑的身上。
柳夜弦拔剑，若去纹丝不动。
剑光一闪，有鲜红血雾喷洒。
一伸手，杯到酒来，血红的酒杯，血红的酒。
四位歌姬倒在血泊里，足以沉睡千年。
若去看也不看一眼，他从不关心他人死活。
“你来了。”
“我来了。”
“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也来了。”
柳夜弦不敢去看若去，借着残碎的夕阳光遁，“一年前，我脱离了你，你放了我。”
若去笑了笑，“脱离苦海，换得一年自由。”
柳夜弦也笑了，笑容很疲倦，甚至有几分自嘲和讥诮。
“如果能重来，我不会这么做，我会选择永远追随你，做你影子。”
“噢！看来这一年，你已做完想做的事？”
“你是觉得一年很长？”
“对我来说，是的。”
“可对我来说，一年太短，短得就像划破天际的流星，就一瞬。”
若去遥望苍穹，苍穹沉寂。
“你还需要多少年？”
“不用。”
“不用？”
“一切因果都在无休无止循环，唯有一件事可以终止，可以做到极致！”
莫非就是死亡？
“你现在就想完成这件事？”
柳夜弦笑了，眼神里充满了解脱和阴柔，他并未回答。
他的手却动了，苍白的手，鲜红的剑，手仍热，剑却寒。
双手捧剑，恭敬地呈向若去。
“你这算是放下？”
“你觉得还不够？”
柳夜弦放下剑，再捧起永生花，恭敬呈向若去。
一个人的心已死，做什么都毫无意义。
一个人想死的时候，连呼吸都无比多余。
“够了！”
若去语气温柔，目光却灼热，似要洞穿柳夜弦的骨子和灵魂。
“你还不能死。”
“为何？”
“你听说过，影子会死？”
柳夜弦笑了，笑得很无奈。
“所以想尝试。”
“收起你仅剩的天真，和我走一趟。”
去哪儿？
做什么？
这并不重要。
柳夜弦不问，乖乖收起剑花，乖乖地跟随若去身后。
身后的龙泉集仿佛是一道影子，仍沉睡在千年的梦魇里。
雾霾更浓，更灰的黑的暗。
一路走了很久，柳夜弦终于忍不住开口，“我们要去哪儿？”
“大荒之巅。”
“孤灯清梦？”
“音尘给你说的。”
“是。”
“她不该告诉你太多。”
“她还说，明月夜，你会带她一起去。”
“是。”
“你不等她？”
“是她不等我。”
若去停顿，就像一年前，是她不等我。
大荒之巅，明月涯。
天涯有明月，明月在天涯。
天涯有风，吹来了人，一红一黑。
风未定，人未至，曲已到。
一曲秋水悠悠响彻云霄，世间一切美好都因此曲而定格。
自由且深邃地表达着渴盼、思念、怨恨、淡然、绝望……
柳夜弦心中有魔，听这曲子简直就是孙猴子听念经，越勒越深。
他不禁打断琴声，“何有孤灯？”
若去一指苍穹，“天涯明月。”
“何有清梦？”
若去一指脚下，“明月天涯。”
“好一个天涯明月，好一个明月天涯！”
声音苍老而又年轻，浑浊而又清脆，豪放而又婉约。
你要是也在场，定会以为这是七八十个人一起说出口的。
明月忽暗，暗月降临，诸神黄昏。
一素衣女子悄然从天而降，怀抱素琴，带来淡雅花香，无需任何赘饰，即是天上仙子。
“你就是妙花仙子孤灯清梦？”
“我已经够清，所以喜欢叫孤灯梦。”
柳夜弦笑了。
“那是因为你执念太深，孤独永恒，只得永远像一只孤独的灯塔，做着美丽的千秋大梦！”
若去急忙打住，“切莫过分解读。”
“你说得对！”
孤灯梦毫不反驳，而是自顾坐在石凳上，轻轻地将古琴放在桌上，轻轻拨弄琴弦，轻轻叹。
“你别弹！”柳夜弦喝止，“我们来谈笔合作。”
孤灯梦难得笑了笑。
“我身上还有你看得上的东西？”
“你只不过是值守大荒之巅，弄丢了永生花而已，并非就毫无价值。”
孤灯梦俏皮地看着他，笑得像银铃，“那我要是故意弄丢的呢！”
柳夜弦坐在她对面，剑在桌上，永生花在手上，他也笑了。
“那我要是故意把它送回呢！”
孤灯梦无论如何再笑不出，她的眼神就像凛冬的白雪，飘落在鲜红的永生花上。
她的眸子变得深邃，鲜红的深，“你玷污了它！”
“你着相了，表面上它是被鲜血染红，可它的心哟，和你的一样洁白无瑕呢！”
柳夜弦轻抚花心，笑容很阴柔。
孤灯梦神情一收，转而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沉默无语。
双手轻轻挑拨，欲奏一曲。
柳夜弦急忙打住，“我们谈笔交易，我向你贩卖灵魂，时间你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你可以去完成任何你想去做的事。”
孤灯清梦玉手轻按琴弦，缓缓地说，“代价是什么？”
“炁约满，你即是我的影子，永远都是。”
孤灯梦抱起古琴，就要抽身，“你是魔，凭什么和你交易？”
柳夜弦笑了，苍白的手握住了鲜红的剑，“真正的魔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世间道貌岸然的佛！”
孤灯梦也笑了，纯真，优雅，桀骜。
“说得好！你这先是奉上永生花，再又让我先完成心愿，我再考虑考虑……”
若去轻轻敲击漆黑的刀身，明月忽残，天涯似已断裂。
他冷冰冰地说出三个让人窒息的字——
“我们走。”
“成交！”
孤灯梦忽然跃起，凌空一舞，灵动四方。
若去摇头，这人性情古怪，变幻无常，实在让人难以琢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