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故人重逢 竹语琅玕
书名:雪飞炎海 作者:谭玉旋 本章字数:9268字 发布时间:2023-09-04

萧追何蕖现在是众矢之的,城中充满了搜捕他们的人马,那些对血魔珠志在必得的武林高手也到处在找他们,处处都是杀机敌意。

萧追昏迷不醒,整个人都变成了红色,衣衫为血浸透。何蕖为他揪心,不敢停下脚步,尽捡荒僻出行走,好在她对奈何城非常熟悉,乱中也没有出错。

一路上荆棘刮破了她的衣衫,划伤了她的脸颊。

她脚下生风如有神助,她从来没有这样快过,快得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这么多年她但行好事,在她最需要的这一刻,发挥了作用。

出了奈何城,在郊外的一处密林之中,才敢停下。在停下来的时候,何蕖猝然跪倒在地。

萧追的气息微弱,何蕖低声急促呼唤他的名字,这一声声萧追中蕴含的情感,天地都会动容。

萧追睁开双眼,说道:“我没事。”他很想继续安慰何蕖告诉她自己很快就会好起来,却无法抵抗身体的剧痛,面容扭曲起来。他感到自己时日无多。

他不舍得何蕖,不舍得她一个人在世上受苦。一路奔逃何蕖的鬓发乱了,他伸手替她整理,情不自禁说道:“我想活着。只怕不成了。”

他想活着,他还有很多心愿没有完成,他心里有很多挂牵的人和事情。比如白扬,他的真的好想见见他,好想帮助他,好想尽到一个兄长的责任。

这时一阵尖锐的鸟鸣声传来,惊起林中寒鸦,一时间原本安静的森林显得十分喧闹。何蕖暗叫不好,她没有想到如此僻静的森林也会有人的踪迹。

萧追如此虚弱经不起任何打打杀杀了,她的体力也消耗太大,来者不论是强是弱,她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她急忙扶着萧追躺下,自己也趴下了,只盼踪迹不被发现,能躲过这一次追杀。

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人走近了,有人道:“帮主,咱们在这一带转了两天了,恐怕血魔珠不在这里。”

旁边虬髯大汉看起来甚是雄壮道:“那死丫头到底带着魔头去了哪里,怎么到处都找不见呢?”

那卷发男子是他的属下,说道:“是啊,这血魔珠也是奇怪的恨,一时间闹的惊天动地,又一时间悄无声息。真叫人搞不明白。”

帮主道:“血魔珠乃是至尊宝物,其中奥秘岂是凡夫俗子可窥,你不明白那就对了。”卷发男子唯唯诺诺称是。

只听那帮主又道:“这片林子已经翻过两遍,看来是没有了,右边还有座山,我们去那里看看吧,你们要打起精神搜寻,找到血魔珠,普天之下唯我独尊。”帮众皆山呼称是。

卷发男子心中却有一个疑问,何家丫头得到了血魔珠,怎么不见她号令天下呢?

说着话,何蕖精神高度紧张,浑身紧绷好像一只强弩,萧追更是如此,他浑身痛得要死,换到常人身上定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对于萧追这样惯于忍受痛苦的人来说也是不可忍受的,但为了何蕖他一定要忍,否则暴露行迹,何蕖一定会拼了命保护他,他们重逢以来,何蕖就一直在保护他,为他受伤。他实在不忍。

正是因为不忍所以才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他痛得出汗了,血魔珠解封对他身体伤害巨大,他沁出的汗水之中也带着血,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味。

那帮主正要带人离开,随行的狗忽然狂吠起来。

这狗乃是帮主从小一手养大,甚具灵性,对血腥气十分敏感,有神捕之称。帮主立刻会意,松开绳子,那大黑狗咆哮着向萧追冲过了来。

何蕖以昭剑做棒打退了恶狗,昭剑没有出鞘,奈何城后,何蕖自感罪孽深重,敬畏生命,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杀生。

她用剑挑开恶犬之后,顺势从地下抓起一块大石,用剑气震碎使之散开,还剑入鞘,双掌齐出,碎石便化为极为锋利的暗器,去势甚急,叫那帮众不得不闪避。

此乃洪慈教给她的逃命绝技,危急时刻使用出来果然威力非凡,连何蕖自己都不明白,在她内力消耗如此严重,伤痛万分的时刻,如何能将这逃命绝计发挥到如此威力?

时机难得,无暇细想。何蕖转身背起萧追,向后疾驰,那些人大喊道:“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纷纷发射暗器,何蕖听到破空之声,倒转过来,唯恐萧追受伤,暗器便贴着她的脸划过去。

何蕖拔出穆剑撑着身子,拔出昭剑打落暗器,在她挥剑打落暗器的功夫,那群人已经团团围住了她。

不等她站稳,便抢先攻上。何蕖挥剑隔开,而使众人无法近身,她手臂酸痛得厉害,只因连日大受打击,几日不饮不食,十分虚弱,渐渐感到昭穆剑越来越沉重,实在支撑不住。

昭剑和穆剑组成的剑幕出现了裂隙,众人趁隙而入,只见那帮主一掌打在何蕖腹上,跟着往萧追身上抓去。

就在这时,一个异常壮硕的身影挡在了何蕖与萧追身前,那帮主一抓竟然抓不透,那大汉皮肉异常结实,跟他相遇无异于撞上了一堵墙。

那帮主的身材已经是十分高大,那大汉仍要高出他一头,那帮主见到这彪形大汉,气势顿时矮了下去,说道:“蒜头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医仙他老人家也到了吗?”

蒜头道:“你让他们住手。”那帮主不敢冒犯医仙,便道:“住手,都住手。”

这时一个小小脑袋从蒜头胸前的铠甲钻了出来,向何蕖喊道:“姐姐。”

何蕖乍见竹花,又惊又喜,说道:“妹妹,你怎么来了。”

竹花笑道:“姐姐有难,妹妹岂能不来。”这时蒜头把手放在胸前,竹花跳到他的手上,蒜头轻轻把竹花放在地上。

竹花说道:“这位便是萧大哥吧,我是竹花,姐姐一直牵挂着你 她一直在找你,你们能够重逢,我真替你们高兴。”

萧追一见竹花就像何蕖初见竹花一样,说不出的亲切,说不出的喜欢,说道:“竹花妹子你好。”

竹花对那帮主说:“任帮主,不知你能否高抬贵手,放过我姐姐和萧大侠。”

任喜先看到蒜头,心中尚有一种敬畏的感觉,看到竹花,这种感觉便荡然无存。这丫头太小,太丑,看起来也太怪了。

那帮主道:“我凭什么听你的。”

竹花微微一笑道:“三年前你在岭南遇袭,对方的剑术虽然没有你高明,但暗中偷袭施用毒粉,这才能趁机伤你,伤口便在左胸第三根与第四根肋骨之间,肋下剑伤虽伤及肺叶,好好医治,原本不是什么致命伤,不够你们帮中的胡大夫医术不大高明,用药不当,以致余毒未清,缠绵于肺,使之损伤更重,有咳血之症,你不远千里前来破岩求医,一个身着蓝裳的女子给了你一副药,施针为你治好,你在破岩之中一共呆了三十一天,方才痊愈,是不是。”

一番话说得都是在他求医时自述症状,请童子转达给医仙,除了童子医仙与自己之外,再无第四人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那时他深受咳血之症的困扰,气血两失,内功也渐渐下滑,不但帮主之位保不住,能不能活命都很难说,堂堂一个大帮派,岂甘心拱手让人。

在他去破岩之前看过很多大夫,包括未尝的陆吾先生,他们都说无药可医,只得不远千里前往破岩求医,虽然听说医仙不收诊金,还是拉了一车金银财宝前去。

虽然他在破岩看病没有见到医仙,心中笃定给他治病的一定是医仙,除非医仙亲自出手,否则是治不好他的,医仙治好了他,他心中感恩不已,欲用珍宝当面酬谢,蒜头坚持不收,只是命他亲手种下一根竹子。

不论病患贫穷贵贱,所付的诊金只是一根竹子。一根竹子,怎能相酬救命之恩,多少人觉得过意不去,正因如此,天下受医仙救命之恩的人太多,自觉负恩未报的人也太多。可以说医仙凡有所命,无有不从。

记得几年前,医仙研制一种通用的药材,头痛胸闷皆可适用。

医仙已经研制了好几种通用的药方,制成丹药,放在药铺中,供人免费取用。

后来医仙要研制的药方之中缺乏一种珍贵的药材,商山紫芝。

芝兰特殊,只生长在商山,商山中极为丰富,本是寻常之物,后来商山倾颓,紫芝断绝,医仙传出命令,天下皆帮助寻找。

只有荣王府还有三支,荣王便命人星夜兼程送了过来。破岩在天下人心中的崇高地位由此可见。再加上外界盛传,破岩与奈何城颇有渊源,众人更是不敢侵犯,别说是来找麻烦,就是两个有深仇大恨的人在破岩都不敢斗殴,破岩是个非常安宁的地方。

说来说去都是因为医仙高超的医术和仁爱的慈心。没有人敢对医仙不敬,那是与天下为敌。

猜到竹花可能的身份之后,心中大惊,他颤声道:“你,你是医仙。”竹花道:“医仙不敢当,不过你的肺病的确是我治好的。所以我今天这个请求,还希望任帮主能够答应,放过何姐姐与萧大侠。”

任帮主支吾半天,不肯答应,医仙对他虽然有救命之恩,当时确实感激得五体投地,尽力报答,也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种感动的恩怀早已淡忘,而血魔珠得之可得天下的诱惑实在太大,权势致命的诱惑,为之一切皆可抛却,一切皆可背叛,断不能为了这小人儿三言两语而放弃,况且他实在难以相信,医术高明的医仙就是眼前这个丑陋枯瘦的丫头。

他暗暗打量周围,来者只有蒜头和眼前这个小人儿,并没有更多的人马,心中稍微放心,于是他冷冷得说:“你胡言乱语什么,我的病乃是顽疾,必定是德高望众的长辈,怎会是你个黄毛丫头,我看你年纪小,不和你计较。你若马上让开,我饶你不死。”

竹花道:“血魔珠乃是不详之物,得之绝非幸事。任帮主可不要犯糊涂。”

那任帮主冷笑几声,神色阴狠之极。

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萧追,竹花还要再劝,他毫无征兆出手,铁索绕过蒜头,直取萧追,蒜头抱过竹花放在自己怀里,何蕖推开萧追,铁索缠在她身上。

帮众已将萧追团团围住,何蕖大喊:“蒜头,救萧追。”蒜头冲入人群之中,用壮硕的身躯将围困他们的人撞开,将萧追揽在怀里。

何蕖身上的铁链越收越紧,只听咄得一声,任喜先收回铁链,一甩一收,何蕖被她抓住,铁链紧紧缠着她脖子,萧追见状大怒,大喊:“放开她。”

竹花见何蕖出于险境之中,什么也不顾了,从蒜头怀中跳出来大喊道:“任喜先,你忘恩负义。早知道我当年便不该救你。”

任喜先唿哨一声,数十支羽箭对准竹花一齐发射,这时数十名武士正在围攻萧追与蒜头。

离开破岩之前竹花非常郑重的对蒜头说,如果见到了萧追何蕖,就是拼上性命不要也一定要救他们,因为他们是天下的希望所在。

萧追一面往外冲,蒜头一面拦,还要阻挡攻势,竹花跳下去是他没有想到,眼下被隔开,要救已经来不及。

突然间刮起了一阵黑风,霎时间竹花面前多了一个黑衣男子,没有人看到他的手段和招数,竹花面前的羽箭已经全部落地。看着这个背影,竹花满心欢喜,热泪盈眶,她唤道:“白扬。”

只见白扬迅速移动,一瞬间欺近任喜先,任喜先被眼前这张扭曲虬裂的脸吓怕了,唇角被疤痕带得翘了起来,乃世上最张狂恐怖的笑容,如同鬼魅。

竹花叫道:“白扬不要杀人。”

已经来不及了。寒光一闪,任喜先的喉咙已被割断。而后他又穿进人群之中,像是一阵风一样梭巡,所有人忽然都停止了动作,片刻之后,以原来的姿势轰然倒了下去。片刻之间,就是满地死尸。

何蕖已将重重的铁链从脖子上解下来,跑到萧追身边护住了他,在她心里白扬比任喜先之流要可怕千倍万倍。

萧追却十分高兴,他终于见到了白扬,终于有了报恩的机会,只是白扬的脸庞怎么会是这样?不难想象当年受伤之时是何等惨痛,他充满愧疚的对白扬说:“白扬弟弟,我是萧追。”

白扬冷冷道:“我知道。”说着闪电一般欺近萧追,他快,竹花比他更快,竹花当然比不得白扬快,只不过非常了解他,知道他心中所想,所以能够先发制人。

竹花预料到白扬会对萧追下手,飞身挡在白扬刀的去路,缁衣营相伴四年,白扬的武功一招一式她都太熟悉了。

眼见竹花的脖子要被斩断,白扬的刀硬生生停住,刀气只削掉了她一缕头发。蒜头的大锤般的拳头停在白扬的脑袋上,从他的神情中能看出他很讨厌白扬,但是他不敢动手。

“让开。”白扬冷冷地说。

“不让。”竹花亦冷冷地说。

他们两个你盯着我,我瞪着你,两人都有些生气,谁也不肯让着谁,竹花盯着白扬,眼泪快要掉下来了,白扬不愿看见竹花哭泣,到底还是服输了,白扬一歪头,轻轻笑了一声,回手将刀别在腰间。

白扬的刀没有刀鞘,他的刀名叫玫瑰龙,血花绽开犹如朵朵玫瑰,血色像是一条龙一样,白扬出手奇快,舞动起来如龙翔九天,故名玫瑰龙。

他就这样把刀别在腰上,看起来危险又孤独。他后退了几步,忽然抬起眼,恶狠狠盯着萧追,只有仇视杀父仇人的眼神才会如此狠厉,萧追想要解释什么,白扬已经转身越走越远,萧追举步便追,竹花拦住他说道:“萧大哥,不用追了,他现在不会回头的。”

萧追问道:“为什么。”这句话像是在问竹花,更像是在问苍天,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为什么每一个为天下牺牲奉献的人他们的命运如此悲惨,他们的下场如此凄凉,白扬作为无辜的人为什么要遭逢此难,失去他本来应有的样子,这究竟是为什么,萧追不明白,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倒在何蕖怀里。

竹花从破岩来得时候预料到何蕖与萧追肯定身上都有伤,所以蒜头的背囊之中,什么药都备下了,何蕖虽伤得又多又重,以竹花的医术来说都不算什么,她有把握治好。但是没有想到萧追伤得这么重,心中暗叫不妙。

看他的脸色就知道血魔珠极大摧残破坏了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已经不可能好起来,只能凭借意志能撑多久是多久。

现下遇到白扬受到刺激,没有归位的血气再次在他的身体里弥散开来。竹花立刻施针为他压制住体内流转的血和气。说道:“姐姐,萧大哥需要静养,咱们赶紧回破岩。”

何蕖犹豫道:“现在萧追和我已经成为武林公敌,跟你回破岩,会不会连累你,连累破岩的百姓。”

竹花道:“姐姐放心,妹妹已遣散破岩,现下破岩空无一人。”

何蕖惊讶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何蕖知道破岩对于竹花的意义,竹花爱破岩,就像是爱自己的生命。

竹花没有回答,她低着头给何蕖包扎伤口,何蕖见她的脸色又灰黄了许多,眉毛和头发都快掉光了,心里忽然有些明白,她问道:“我们这样的姐妹情分,有什么事你不要瞒着我。”

竹花苦笑道:“没什么事,是我自己倦了,想要歇歇。”

何蕖道:“妹妹,我们这样情意,不要隐瞒我,不要让我追悔莫及。”

竹花道:“姐姐,我想我大限将至。没多少时日了。”

何蕖道:“胡说,你就是平日太操心了,慢慢调养会好的。”竹花道:“是,都会好起来的。你和萧大哥一定都会平安无恙的。”

萧追问道:“竹花,白扬他,白扬他去哪了。”竹花道:“萧大哥,你别急,咱们先回破岩,我想在破岩,咱们还会见到他的。”

萧追道:“他当真如此恨我。”竹花道:“萧大哥,别怪白扬,他心里很苦。”

萧追道:“我不会怪他。”竹花道:“此地不宜久留,萧大哥,姐姐,咱们快走吧。”萧追与何蕖都身受重伤,无法行走。

蒜头,真是一个奇特的人,力大无穷,又似乎永远不知疲倦,他背着何蕖抱着萧追,怀中还揣着竹花,竟然也健步如飞。

一行人星夜兼程,很快回到破岩。一路上并没有遇袭。回到破岩之时,乃是青天白日。镇子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与何蕖两年前来到这里,那人声鼎沸,求医问药之声形成鲜明对比。

穿过镇子,后面有一方竹海,万竿修竹,珑竹幽篁,端为极美。

如果站在远处的山上,整个竹林如同碧绿的玉石,竹林中有一条小溪,原本清澈见底的白溪,在竹林的掩映之下,小溪已经变成碧绿,如同缠绵不绝的玉带。真是楼倚少微星,回溪抱竹庭。

很难想象,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无比荒凉的不毛之地,破岩的烟火与秀美都是竹花带来的。

幽篁邃密、竹林秀阻。竹子密密麻麻,看似无从下脚,有如迷宫一般,只见蒜头左移右闪,异常壮硕的身躯竟然能够捱过挤过,原来这密密麻麻的修竹,本有一番精妙的布局。

何蕖跟在他们身后,跟着进了竹林,这报恩的竹子,果然不同凡俗,真叶隶直节骏爽端直,但觉皇风竹幕,飘飘爽气,玉竹森森。

一番好走,一个茅舍跃然眼前。有道是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保持淳朴,方得至美。惟竹之得于天者最清,不砖不板,门以墙以,均为竹制。自然取法,宛如竹中生长出来。

便是竹花的竹舍,箬竹斋。

竹,乃君子之守。便是竹花的竹舍。正是: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天地不相宜。从这箬竹斋中,便能见竹花之坚贞刚毅,正直清高。

来到房中,翠色透窗,蝉在竹子上发出曼曼长音,越显得竹语琅玕,寒碧如玉,风青雨翠,般若清谈。

只不过秋蝉鸣竹,命如朝露。何蕖看着竹花瘦瘦小小的身影,心中凄凉无比。

蒜头将何蕖放在左边的屋子里。这间屋子是建造之初,便为何蕖留的,何蕖刚一躺下,一股幽细的香味钻入鼻子,困倦袭来,她很快便入睡了。

看着何蕖的睡颜,竹花叹了口气。

萧追的伤,十有八九是治不好的,竹花不愿意何蕖伤心,先让她睡下,再用暗香鼎给萧追治伤,想要帮他拔出血魔珠,没想到血魔珠与他的血脉联结痴缠如此之深,竟是无能为力,不由得焦急出汗了。

萧追看着竹花说道:“竹花妹子,你医术如神,我一点都不痛了。”竹花道:“萧大哥,你仁心慈爱,一定会好起来的,容我再想想。”

萧追道:“我想知道你和白扬的事情,你能告诉我吗?”

自己和白扬的经历太过悲惨,竹花担心萧追听过之后心绪不稳,于他的病情不利。竹花道:“你现在身体太虚弱,休息一阵我再告诉你好吗?”

萧追道:“妹子,你就告诉我吧。我想要了解他,想要和他成为朋友。”

竹花道:“他要杀你,他差点杀了你,你还要和他当朋友吗?”

萧追道:“我知道那不是他的本意,更不是他的本性,说到底都是我欠他的,我都是要偿还的,我想用自己的力量,将他带出痛苦的深渊,我想要他好起来。”

竹花忽然落下泪来,萧追道:“竹花妹子,你怎哭了。”

竹花道:“大哥,我真欢喜,世上终于除了我之外,还有人是真正盼望白扬好。这样他在世上就并不孤单了。”

这么多年,她忙着救人,无暇交友,何蕖每次来送钱也是来匆匆去匆匆,竹花心里积攒了很多话,很多情绪,需要倾诉,她想把他们的故事和这段记忆留下,却无人倾诉。

这时蒜头端来一碗药,竹花对他说:“大哥先把药喝了,我再告诉你。”

竹花说完露出了一个俏皮的笑容,她的眼睛也在点点泪光之下显得乌灵乌灵的,不知道为什么萧追觉得她非常美。

一碗药喝下,萧追便觉得通体舒泰,身体不再因为疼痛而紧绷,果真灵丹妙药,便问道:“这是什么。”

竹花道:“西王母有不死药,欲长生者,服半剂便可不老。师公造福人世,苦心孤诣研究,始终未成,我师伯霍芪在狱中接着研究,终于想出,只不过因为没有暗香鼎而无法实践,临终时将这药方交给了我的母亲,我也是从陆吾手中夺回暗香鼎,方才制成。”一提起陆吾,竹花便想到母亲终身的悲剧,咬牙切齿的痛恨,又随即释然。

竹花淡淡地说:“萧大哥,其实这世上本不该有我,我的存在证明了我母亲的屈辱和不幸。可是我既然来到这个世上,我就要好好活着,我尽量让我生命变得有意义。让我母亲的希望能够一直延续在天地间。”

好好活着这四个字,给萧追同命相怜的知己之感。世上有多少比竹花更健全、更健康的人都辜负了好好活着四个字。他对竹花充满了敬佩,也充满了好奇,但见竹花脸庞浮肿,那样子也是极为疲惫不堪,萧追道:“要不你歇一歇,明日再说。”

竹花道:“萧大哥,我没事,我现在就讲给你听。”

竹花娓娓道来,一切那样清晰,好像缁衣营中相依为命的日子还是昨天的事情。好像她和白扬从来没有分开过。

竹花口中,白扬是世上最好的人。他无辜被牵连,被施以酷刑,被滚烫火红的烙铁毁掉俊秀的面容,在大祭司的求情下才得以活命,被扔到缁衣营中,成为罪奴,谢星屿每天都会责骂他们,说你们的父母犯下大罪,你们受到他们的牵连,应当以他们为耻,是梨花宫仁慈给了你们一条活路,你要为你的父母赎罪。

竹花说:“初到缁衣营的时候,我不想活着,也没有什么能够支持我活下去。因为我根本无力反抗,是白扬救了我,他那个时候伤得好重,伤口一直不愈合,如果不治好,不用别人杀他,他自己就会死掉,我尝试为他治伤,看到他慢慢好起来,体会了医者的快乐,我想治好他,想要治好更多的人,因此想要活着,而我想要活着就只能跟着白扬,可他看起来那样凶狠,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帮助我,只能硬着头皮整天跟着他,他想要将我甩掉很简单,但是他没有,我们终于成为朋友。”

说到这里,竹花叹了口气,有继续说道:“可是在缁衣营活下去太难了,白扬为了我们能活着,不断与人厮杀,弄得伤痕累累,我含泪给他治伤,我不愿意他杀人,可我们想要活下去他就不得不杀人,即便白扬能活下去,有朝一日走出缁衣营,他也要带着一辈子无法洗清的杀孽。可他是不得已的,那个时候我就在心中发誓。我一定要多救人,他杀一个人,我便救十个,在我得到姐姐资助之后,便创建了破岩为他赎罪。我没日没夜救人,希望他能够回头。向观音菩萨祈祷,为他祈求上苍的原谅,希望神明能够原谅白扬,指点迷津,助他回头。”

萧追问道:“那他回头了吗?”

竹花苦笑着摇摇头,继续说:“白扬从缁衣营中出来之后,我劝他离开梨花宫,找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隐居起来,他不肯,他执意要报仇,我怎么劝,他都不听,不肯回头。他越不肯回头,他的性情越乖戾,记得有一次白扬追杀他人受了很重的伤,他来到破岩,我给他治伤,看到他伤得那么重,我好心痛,没有忍住,跟他说了很多,我知道他不爱听我说这些,可我不得不劝他,于是他好生气,我们大吵一架,他一把将我给他包好的伤口撕开,血立刻就从伤口中涌了出来,他大声斥责我,他说我没有资格要他放弃仇恨,他再也不会来到破岩,他头也不回走了。”

竹花说道这里声音微微发颤,萧追知道是那决绝得令人心碎的场景又在竹花眼前上演,她又在经历那一天的绝望。

竹花继续说道:“我追在后面喊:白扬 你的伤口在流血,回来,你回来,让我给你把伤包好,白扬回来,你的伤还没好啊,是我错了,你不要生气,你要打我骂我都行,千万不要不来,白扬你的伤还没好。我撕心裂肺的喊着,可是白扬就是不回头。从那之后,他很长时间没有再来破岩。我虽然为奸人所害,变得又丑又怪,但我心中并未特别在意过这件事,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容貌 但是那一次我的心中第一次有了恨意。”

说道这里,竹花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夺眶而出的泪水来自于她心底不能平的遗憾。如果当初没有被下毒毁容,她应该能够长成一个很美的姑娘,那么白扬会不会喜欢自己,他们之间是否会有真挚的感情,这份感情会不会抚平他所所有的创伤,他是不是愿意抱拥着自己,遵从自己的心愿,去天涯海角一个没有杀戮的地方。

可惜不能。

竹花又道:“为了接近凌儒,为了获取他的信任,他为梨花宫卖命,杀了很多人,但那不是他的本意。我只能拼命救人。我并非伟人,也不崇高。我所做的一切不是因为心怀天下,只是因为白扬,积累功德,等到有一天他想开了能够回头。虽然白扬不肯听我的,我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我总是有一种信心,我隐隐觉得会有那么一天,白扬会放下这一切变成一个很好的人,他会回头的。”

萧追听了这些话沉默不语,他低着头看起来很平静,他的灵魂却在剧烈的颤抖,如同万箭钻心,白辉夜舍身救人,他的孩子却受到了如此巨大的伤害,沦落如此凄惨的下场。

他终于知道白扬为什么如此痛恨自己,为什么一见面就要杀自己,他不禁想到当年白辉夜背负自己逃跑的时候,那宽阔的温暖的背脊,那是一个父亲的背脊,那本是属于白扬的,本来是他终身的依靠。

萧追的眼前浮现白辉夜的面容和身影,他伟岸的身姿、相救的义举,他将永远感激不尽。他想道:“所有的人命都算在我的头上,所有的血债让我来偿还,白扬是你唯一的孩子,我一定为你保住他,因为我只知道,如果你还在他一定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他要报答白扬,这么多年,竹花都帮他做了。正因为世上有竹花,白扬才有活命的希望,这是最深厚的情,最伟大的爱,他说道:“竹花妹子,多谢你,你真了不起。”

竹花道:“萧大哥,你才是真正了不起,你还活着就是对我们这些苦命人最大的告慰。不论牺牲什么都是值得的,血魔珠出世,今日天下将会不可想象,白扬他会明白的。”

萧追看着窗外数不清的竹子,忽然想到白辉夜跟自己说过,白扬喜欢竹子,自小也像竹子一般,坚韧不拔,正直善良。所以在秘密别墅种满了竹子,命名为浣竹巷。白辉夜说那是个竹语深深,叶如碧波的好地方。

他不知道的是凌儒为了泄愤,将浣竹巷夷为平地,所有的竹子毁于一旦。看着窗外绿影,忽然体会到竹花对白扬感情到底有多深,这万竿修竹便是最好的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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