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已到,闭户禁出!”
更夫敲着梆子,扯出悠长懒散的声调沿街高喊,百姓脸上满是未褪尽的兴奋,三三两两相伴,四下散了。
方才尚且喧闹沸腾的街市,如发完狂抚平浪潮的海面,逐渐安静下去。
卫子湛单腿支起倚坐在屋脊之上,黛色的衣衫与黑夜相融,清寒的青色调化成一摊若有若无的光泽,点缀着深不可测的墨色。
“无妨。”
他简单轻吐两字,立手打断了身后暗卫的话,目光穿过繁复绚烂的花藤,掠开一众簇拥的人群,定在巷口的女子脸上。
“大公子骤然出现,属下一时惊疑是否扰了主上的其他计划,所以擅自离去。”其中一人头埋得很低,抬手惴惴问道:
“主上可需属下再查?”
在江边虽抹去了宋星摇的记忆,但卫子湛深知,她早晚会站在自己某个兄弟的身侧,重新出现在他眼前。
只是未曾想,这一刻来得也太快了些。
暗卫良久未得卫子湛答复,心中惊慌,几人单腿半曲跪了下去,瓦当挤压在一处发出脆响,打断卫子湛的思绪。
他收回目光,侧脸看向几人,口中并无责怪之意,只道:“不必了,本也不打算从他口中知道什么。你们先行散去,等我再传就是。”
三人一颔首,慢慢退至暗处,旋过身形无声无息遁远。
宋星摇松口气,再看卫子歌时满眼感激钦佩,“卫公子,今夜感谢的话说得太多,不如我改日请你喝酒!”
卫子歌面若春风,关切问道:“宋姑娘,是我不够小心,没能拉住你与柳下公子。方才你没受伤吧?”
宋星摇摆手一笑,见如此尊贵的人物竟谦逊有礼、体恤人意,心中对他的好感顿生,正想着如何将今日所见的蹊跷事暗示给卫子歌,黑漆漆的巷子中踉跄跑出一人,“噗通”一声,一头栽在两人脚边。
“谢谢、谢谢两位恩人!”
这人头发凌乱黏附在额面上,弓着腰匍匐在地,对眼前的几只足履胡乱磕头叩拜。
“你是……”
联想到方才偷听到的谈话,宋星摇心中已有个大概,双手扶住膝盖,半蹲下身子仔细去看地上的人,从结绺的发丝之间依稀辨得,正是白日里那个倒霉的斗鸡贩子。
“是你,我认得你!”
宋星摇虽不惊讶此人身份,却惊讶他被人围堵在暗处威胁,伸手想拉他起身,谁知这贩子手臂乱挥,一把打歪了她的小臂,宋星摇有些吃痛,没好气地瞪着他运气。
这人时而呜咽怪语,时而举起胳膊盖住自己的头,眼神惊恐地瞄来瞄去,行为实在怪异,看来被吓得不清,宋星摇无奈一叹,不欲再埋怨,又问:
“你怎么在这?是不是惹到了什么人!”
“啊!”
贩子高声尖叫一嗓子,慌里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背靠着墙壁,双手抱臂一副防御姿态。
“有人要杀我!有人要我的命……”他左右无意识地来回看去,肩颈僵硬地缩紧,哆嗦成一团,“杀人灭口、杀人灭口!他们要杀我了……”
“是谁要杀你?”
宋星摇想到方才的黑衣人,心中一急,上前抓住他的肩头,“可是那几名蒙面之人要杀你?”
“不、不是他们,他们只是要问我……”
贩子突然意识到什么,眼珠骨碌碌转了转,张着嘴无声开合,不再说话,不住向后缩着身体,像是要把自己嵌进墙缝里一般。
“啧,你快说啊,到底谁要杀你?”宋星摇倒是比他更急,见他话说一半,不断疾声催促。
卫子歌一直在旁默立观望,眼前的人是何来历他无心理会,但有一点他万分肯定,便是此人定与鬼方那边有所勾连,可惜这贩子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环,很大可能连对方是混入大嬴的鬼方细作都未必知晓,用毕即杀,料想也说不出太多有用的。
若想有所发现,倒不如从那个道士下手,这么一想,更不愿流连此处在贩子身上浪费功夫,于是适时提醒宋星摇,道:
“宋姑娘,我看这人似乎有些神志不清,举止无状、言辞混乱,想必问不出什么了。”
“卫公子,你有所不知!”
宋星摇仰起脸,心中且忧且喜,忧外族觊觎,眼前的上公子却蒙在鼓里,喜她终于有机会可以借着贩子的因由,顺势开讲她了解到的一切。
“今天闹市之中,这人张罗着斗鸡开赌,以连赔十场吸引百姓群聚,待行人蜂拥而至后,他的十几只鸡竟然燃烧自焚,顷刻间化为焦尸,吓了所有人一跳。这姑且不论,更奇特的是,就在百姓议论纷纷、惊魂未定之时,好巧不巧就来了个道士,嘴巴一张一合就胡沁是大凶之象,百姓被煽动得越发惶惑,若非一场大雨冲散了人群,我猜他随后还会说出更匪夷所思的话来!”
她细细观察卫子歌的表情,见他仍一脸平淡,急得浑身的毛孔都向外冒着热气,前因讲完,该是挑明后果的时机了,吞了吞干渴的嗓子,忍耐着放慢了些语速。
“而那道士打算趁乱逃跑,柳公子追赶的时候却遗落了一方木牌被我拾到,卫公子,你可知木牌上刻的是什么?”
卫子歌听到此处,目光浅浅凝滞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噙笑道:“什么?”
“是地狼!鬼方的族徽,地狼!”
宋星摇心头大松,她终于将顾虑的源头告知给一位上公子,潜意识认为他会立即有所行动去阻止鬼方诡计,焦急的神色中添了点期待,静静看着卫子歌,等候他的反应。
不想卫子歌只挑挑眼帘,淡淡的“哦?”了声后就闭上嘴巴,眼见着宋星摇的眼神在这一字的间隙里千变万化,心下微动,自知敷衍得太过,有可能引得她误解自己漠视百姓,于是按捺住重重心事,也配合着露出些许急色。
“如若是鬼方,倒是该尽快上报太守,宋姑娘可去过府衙了?”
宋星摇一愣,摇头道,“没、并没有。”
简单一想,她又稍稍明白了卫子歌的意思,便补充道:“柳公子倒是提过,可我们手中只有一块铭牌,算不上什么有用的证据,即便去了太守府,恐怕也不会受人重视,更甚者……”
她略作停顿,瞄了眼卫子歌,“更甚者,我并不认识衙内的执案人,我也信不过他们。”
卫子歌暗道聪明,仅凭一块牌子和市井的一场闹剧,莫说太守、郡守,就算是他自己在提前不知情的情况下,对一个寻常女子说的几句捕风捉影的臆断也未必会听进心里去。
眼下宫里的王亲贵胄俱在陕原,地方官吏巴不得压住所有案牍来粉饰太平,哪里还敢招揽是非?而鬼方如此踌躇满志,内里必有接应,与其打草惊蛇,倒不如耐心等到与自己见面的时候直接说予自己听。
宋星摇分析得甚为有理,应对的方式被动了些,但对她而言的确仅有如此一法可行。而他恰恰也在担忧宋星摇、柳下蹊两人鲁莽,擅自将消息传得满城风雨,如今一听,放下心来。
再一想到此女虽年轻不经历练,好在聪慧机警,可堪一用,卫子歌觉得还算满意,望着宋星摇的眼睛不觉掺了丝笑。
宋星摇看似全身心投入在控制那贩子的挣扎上,实则注意力更多落在观察卫子歌的神态变化,那丝笑隐而难辨,却未逃脱她的眼睛。
她理解卫子歌此刻不愿被她猜透身份,自然也不便做与普通人的身份不符的事,所以问的话听似平常,实则隐晦,听她讲述未去太守府衙相告,必然是因顾虑消解才有此一笑。
两人虽说各怀心思,但总算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市井的异事卫子歌已知悉,自己的目的已达到,他准备如何处理非自己可以打探的,宋星摇识趣地闭上嘴巴不再多说,转回身打量着被按在墙壁上颓废又疯癫的贩子,扁扁嘴。
“喂!兄台,你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家!去我家做什么!”
不等宋星摇说完,这贩子突然发狂地推开她,直推得宋星摇向后大步趔趄,被卫子歌展开手臂扶稳才罢,不及她向卫子歌道谢,前方的人漫无方向地左右冲撞,眼神涣散地大喊:
“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一个一个的,都来逼我!”
宋星摇见他疯癫无状,心下不忍,伸手想去安抚住他的情绪,“喂,你冷静些,我没有逼你,只是担心你遇到危险!”
那贩子停下脚,浑身亢奋地战栗着,转回身看向宋星摇,忽尔眼睛瞪圆,抬臂一指,嚷道:
“是你!你!我想起来了,你也在!姑娘,你也要小心,你惹到他们了,你也要小心!”
贩子又是一阵语无伦次,双手胡乱抓着头发,脸色潮红,散出阵阵带有浅淡酸涩的酒气。
宋星摇皱眉想问,不料那贩子猛地冲向两人,卫子歌迅速拽过宋星摇将她护在怀中,低呼:
“小心!”
那人脚步轻浮,晃晃悠悠地跑远了,黑暗的巷内仍能听见他含糊不清地诞语。
“宋姑娘,别追了。”
“卫公子,多谢……”
两人同时互道,宋星摇耳垂染了抹红,想起这一晚已对卫子歌说了多次“谢谢”,忙收住未说完的道谢的话。
“宋姑娘,不必见外。”
卫子歌松开胳膊,反倒存了丝歉意,“倒是方才唐突了姑娘……”
宋星摇心知卫谦牧为上公子,自己一直对他转圜试探,小心相处,怕一个不小心触怒公子威严。
如今接触下来,发觉卫谦牧人如其字,当真公子如玉温润谦逊,心中防备松懈不少,语气也带着亲近,与他玩笑道:
“事从权宜,卫公子,你也不必见外!”
屋脊之上,一道清冷孤影斜坐。
巷道口的一幕幕尽收卫子湛眼底,他的视线随那斗鸡贩子伸向街巷深处,眼尾的余光中
敛进兄长揽住宋星摇的景象。
花藤摇曳轻晃,扰乱了卫子湛的视线,“呵。”,他低低一笑,嘴角生出讥诮。
“兄长收拢人心的手段果然了得。”
卫子湛起了身,手指轻轻拂去衣襟上压出的褶皱,掏出怀中的素银面具覆在脸上,隔着摇晃颤动的花藤最后看了眼宋星摇,黑暗中那女子的脸模糊不明,卫子湛看得不甚清晰,转身向着贩子跑远的方向追去。
“宋姑娘,你于街市不熟,不若我送你回客栈。”卫子歌向前半步,欲为宋星摇引路。
“不必不必!”
宋星摇忙摆手劝住这位上公子,这一夜已然太过麻烦他,倘若不是他生性和善,怕是其他任何一个身份稍贵重的人都不能如此待人。
“卫公子,你也快回吧。若送我,怕是过了宵禁了。”宋星摇仍假意以为眼前人只是普通的公子少爷,替卫子歌考虑道:“别小看我,我也是习武之人,不会有危险的。”
“那好。宋姑娘,我们日后再会!”卫子歌笑着辞别,两人分开各自沿路离去。
最后一声更鼓“笃笃”拉着余音回响在安静的街市。
宋星摇脚程加快向客栈赶去,夜色如浓墨漆黑,空中不见月影,只繁星闪闪无法照亮夜路。
两侧的商铺熄了火烛,房檐交连汇成一片,旌幡卷成筒用麻绳捆着看不见上头的字,宋星摇本就不认路,又被游会的人潮裹挟着胡乱推来搡去不知被带到何地,现下摸黑走了半个时辰,仍不见客栈,终于发觉自己保不齐是迷路了。
“呃……客栈在西边,西——应该是这边……”
宋星摇原地转圈,贝齿轻轻咬着唇瓣,眼神迷茫地辨别方向。
正凝神之际,一声呜咽从不远处的街角传来,钻过寂静空旷的夜空,深深扎进宋星摇全身的毛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