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街上顽耍寻乐之人逐渐多了起来。
凝寒将青迷手挣开，青迷转过身，轻抚凝寒面颊，道：“这还气着呢。”
凝寒一巴掌将青迷手敲开，道：“好端端的……”
青迷忙竖一指于嘴上，凝寒见此，虽不知何等缘故，仍住了口。
青迷道：“月华高悬，正是寻乐时候，师弟可要再寻些乐事。”
凝寒白了青迷一眼，道：“没那兴致。”
青迷道：“行，既是累了，咱便回去。”
言罢，一手拉起凝寒，缓步而行。
凝寒道：“把我松了。”
青迷道：“师弟这般娇色，这街上男子一个个眼睛都直了，我若不拉着你，这搭讪的一个接一个，依你的性子，只怕一个也留不得吧。”
闻得此言，凝寒不免环视一遭，直觉众人都直勾勾看着自己。
凝寒反手拉住青迷，道：“那就走快些，这看着一个个跟没见过人似的。”
二人一道回至院内，入得房内，于内室坐了。
内侍献上茶来，凝寒接过，饮了一口。
青迷道：“时候还早，如此干坐着也算不得事，咱兄弟弈棋做耍如何。”
凝寒道：“没那兴致。”
青迷道：“行，就依你。”
青迷端起茶杯，轻饮了一口。
凝寒手端茶杯，直勾勾盯着青迷。
青迷见了，道：“师弟这是怎的了，怎似不认识了一般。”
凝寒将茶杯搁下，道：“我……我只觉得，师兄陌生了好多，越来越不认得你了。”
青迷不答话，凝寒又道：“往日间，是何等亲密无间，如今，倒觉得师兄竟是完完全全另一个人，我不敢亲近了。”
青迷道：“时光消磨，终会一改往昔。师弟自觉，这些年，可有改变之处。”
凝寒道：“以前只是不懂，懵懵懂懂，痴痴傻傻，历过些事，多了几分不舍，多了几分牵挂，少了几分忍耐，少了几分愚蠢。”
青迷道：“师弟长大了。”
凝寒道：“这都多少岁数了，再蠢再笨，多少也得有些长进。”
青迷道：“师弟心内有了人，有了事，有了果敢，有了决断，这是好事。”
凝寒道：“还是山中的日子好，无忧无虑，畅快自在，只不知可能再回去不能。往日与几位师兄在一起的日子更是怀念，嬉顽打闹，无拘无束，只不知可能再聚一起不能。”
青迷也不答话，只独自吃茶。
至于安寝，凝寒，青迷一并躺着。
凝寒侧过身，道：“师兄，我且问你……”
青迷只做噤声手势，道：“我知你要问何事，只时候不早了，好生睡。”
凝寒白了青迷一眼，转身睡去。
二日，凝寒起身，青迷早已不在，床帐仍是落着。
凝寒下了床，独自穿了衣服，出至外间，只见青迷正坐着吃茶。
青迷道：“昨夜睡得晚，也该再好生睡会。”
凝寒白了青迷一眼，不再理他。
青迷朝外喊道：“来人。”
话音落，一干内侍捧着面盆面巾等入内，伺候凝寒梳洗。
梳洗毕，凝寒坐了，端起茶杯，吃了一口。
青迷道：“为师弟准备的院子已整理妥当，我方才去看了一眼，你也去瞧瞧，可要有所替换。”
凝寒道：“也是够快的。”
青迷起身，拉起凝寒，一道出门。
二人出了青迷院子，东行至相邻一院外。
院门口，内院管家正候着，见二人行来，忙上前施礼。
青迷道：“前头带路，带冷师弟瞧瞧屋内陈设。”
那管家称是，引青迷，凝寒入至院内。
院内早有十余名内侍，十余名丫鬟候着，见主家进院，忙跪拜叩礼。
管家引二人入至房内，又十数内侍叩礼。
凝寒随着管家各处查看，只见是，镶金红木桌椅，镀金楠木床榻，金丝织银帐幔，镶玉纯金茶具，描金嵌银摆设，纯金镶珠灯盏。
凝寒略看了一圈，室内一概陈设与青迷房内所摆大致类似，同是亮的晃眼。
青迷道：“师弟觉如何。”
凝寒道：“就这么着吧。”
管家道：“公子若是不喜，小人再换新的来，也是一样。”
凝寒道：“就这样吧。”
管家道：“公子喜欢便好。”
凝寒道：“不过一日工夫，便布置妥当，辛苦你了。”
管家道：“公子谬赞，小人惭愧。既是主子要的，往宫里报一声，也便得了，算不得甚事。”
凝寒道：“青迷师兄地位不低啊。”
管家道：“主子深得城主信赖，一应所求尽数可应。”
凝寒斜眼瞧了青迷一眼，随意坐了，一内侍忙上前施礼斟茶。
青迷道：“这院里伺候的有多少。”
管家道：“内间内侍八个，外间内侍十二个，院内内侍丫鬟三十六个，公子若是不喜欢，小人再换新的。”
凝寒吃了口茶，道：“就这么着吧。”
管家道：“只床前伺候的小子还未选定，还请主子，公子示下，要何等样的，小人即刻采买。”
青迷也随意坐了，那内侍复施礼斟茶，青迷轻尝一口，道：“冷师弟喜好，你如何得知，又如何讲得明白，这些个还是要冷师弟亲自验看才是。你就不必劳神了。”
管家称是。
凝寒道：“我才不要。”
青迷道：“既入得此城，也当有有一二床前伺候的俊秀男子。凡大家子弟，哪个没有个十个八个的养在屋里，冷师弟虽是新至，也该采买上几个。纵使不喜那么多人，也该有两个撑撑门面。”
凝寒不去理他。
管家在旁道：“就是就是。公子也该采买几个，这才合规矩。”
青迷指着管家道：“不瞒师弟，纵使他这无根之人，也有那么五六个在屋里头，师弟一个没有，成何体统。”
凝寒转过脸，看向管家，那管家虽是陪笑，凝寒直觉他脸上已是青了好几块。
凝寒转过脸来，道：“师兄虽是好意，只我游历世间，来日我若离了此地，这些个人，如何安置。还是免了的好。”
青迷道：“这倒是易事，师弟定是选不了几个的，来日去时，随身带着便是了。”
凝寒道：“这更是不便了。”
青迷道：“如何不便。这御下的工夫，师弟也该熟络着，来日定是用得着的。总不能到时候不懂用人，叫人笑话吧。”
言罢，青迷起身，也不管凝寒心内愿不愿，硬生生拉起便往外走。
青迷道：“备车。”
随即便直往外走。
青迷拉着凝寒出至大门外，车已备好，青迷拉着凝寒上了车。
行出一会，车于一楼前，青迷拉凝寒下了车。
凝寒不知是何地方，也没见有牌匾招牌。
凝寒道：“这是何地方。”
青迷道：“自是买几个小子予师弟。师弟好生挑，挑不中，再去下家。”
言毕，拉着凝寒入至楼内。
方一进门，一约三十余岁男子上前施礼。凝寒见那男子，衣饰百彩，厚粉浓妆，不免惊了一下。
青迷道：“你便是老板了。”
那男子道：“啥老板不老板的，不过混口饭吃，二位爷抬举了。二位爷可是要采买小子。”
青迷道：“前头带路。”
那老板称是，引二人穿楼入院，又进一楼，掩了门，又引二人上楼，于一极宽敞屋内坐了。
那老板自门外接过茶水，亲自奉上。
那老板立于一旁，道：“二位爷想买个啥样的，小人即刻领人来。”
青迷道：“不拘何样，你把你这有的，一批批唤来便是了。”
那老板称是，不一时便领进十余个小子，并排而立。
凝寒见那些个小子，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穿的皆是白色薄棉单衣，皮肉身量皆看得清楚。
青迷见凝寒未有表情，忙摆了摆手。
那老板会意，忙又唤来一批，青迷复摆了摆手。
不消一刻钟，已不知换了多少，那老板脸上汗流不住，妆容全数污了，也只顾陪笑。
那老板道：“这几个都是十 七八岁的小子，只怕二位爷嫌弃……”
凝寒也未理会那老板所讲何话，只瞥见中有一人，面有棱角，眉似墨化，体态纤秀，身量伟傲，不免多看了几眼。
青迷瞧见，便手指那小子道：“就他了。”
那老板道：“爷怎生挑了这个，爷您好生挑挑。”
青迷道：“就这个。”
那老板道：“爷您再好生挑挑，您好生挑上两个，这个就算给您找补了。”
青迷道：“这个留下，再把你最初领进来的那三十个带进来。”
那老板应了一声，复将那三十个小子尽数领进屋。
青迷佯装细细瞧看，道：“最后面那十个，我尽数要了。”
那老板似是愣了，青迷直眼看着他，半刻工夫，那老板方反应过来，咧着笑，就差跪地叩谢了。
青迷道：“算了银子，倒外头车上领银子。”
那老板施礼应了。
青迷又道：“那个小子，带他换了衣服，随我一同回去，另十个，明日送至府上。”
那老板应了，忙领众小子出去。
不多时，那老板领那小子回来，又将身契一一交割清楚。
青迷唯将那小子那身契交予凝寒，凝寒接过，仔细看了半日，道：“这身契，怎如此不同。”
那老板方欲开口，青迷抢道：“师弟有所不知。这身契，常见不过活契，死契，左不过再有籍契，这是本地特有，为物契。”
凝寒疑道：“何为物契。”
青迷道：“签契身若物，已非人。主家可任意料理处置，即便杀剐烹煮，亦不入刑罪。”
凝寒更是大惊。
青迷起身，拉起凝寒便往外走，那老板送二人出门，顺道将那小子送出门。
青迷，凝寒上了车，车方动时，凝寒忙命车夫停住。
凝寒忙跳下车，见那小子正跟在马车后头。
凝寒道：“上车来。”
那小子道：“奴才不敢。”
凝寒道：“这才半个时辰不到，你倒违逆主子了。”
那小子忙跪地道：“奴才不敢。”
凝寒道：“上车。”
那小子道：“奴才身子卑贱……”
凝寒急道：“住口。”
凝寒疾步上前，抓住那小子衣领，硬是提了起来，塞进车内。
凝寒上了车，见那小子正跪在车内。
凝寒先是坐了，道：“跪着作甚，坐下讲话。”
那小子抬眼，看向凝寒，又看向青迷，一时也不该如何。
青迷道：“既命你坐，你便坐，逆违主命，罪过不小。”
那小子身子不禁抖了一下，只得坐了。
凝寒道：“我且问你……”
青迷忙打断道：“师弟若要问话，不如回家细问。”
凝寒闻此，只好应了。
回至府内，青迷，凝寒领那小子一并进至凝寒房内。
青迷，凝寒并排坐了，那小子一旁立着。
凝寒道：“到前头来，我有话问你。”
那小子依命，垂头跪在二人跟前。
凝寒道：“抬起头来，立身站好。”
那小子道：“奴才不敢。”
青迷道：“好生听着。”
那小子只得依命，立起身，抬起头，垂着眼。
凝寒道：“你唤何名。”
那小子道：“奴才贱名巫淳。”
青迷道：“这名字不错。”
凝寒道：“你本名为何。”
巫淳道：“不记得了。”凝寒一惊，道：“你如今多大年纪。”
巫淳道：“回主子，奴才应是十 七岁。”
凝寒道：“为何是应是十 七岁。”
巫淳道：“奴才不记得来时是何岁数，他们告诉我，估摸着应是十 七岁。”
凝寒道：“他们是何人。”
巫淳道：“就是训练奴才的那些人。”
凝寒应了一声，道：“这名字也是他们取的？”
巫淳道：“是。”
凝寒道：“祖籍何处，可还记得。”
巫淳摇了摇头，道：“不记得了。”
凝寒道：“家里可还有人，可还记得。”
巫淳摇了摇头，道：“不记得了。”
凝寒闻得这番话，一时呆了半响。
凝寒回过神来，将巫淳身契取出，狠命瞧看了一眼，顺手撕的粉碎。
凝寒道：“还你自由身，你且去吧。”
巫淳忙跪地叩头不止，求道：“求主子开恩。”
青迷道：“你且起来。”
巫淳仍是叩头不止。
青迷道：“莫磕了，再把头磕破了。起来候着。”
巫淳只得起身，擦了下泪痕。
青迷对凝寒道：“师弟也不是未曾买过这般小子，今日怎这般火气。”
凝寒道：“我之前虽有买过，只那些小子，知名姓，知年岁，知籍贯，知出身，知亲眷，知来历，虽是卖身为玩物，好歹有个归处。巫淳这般，忘名姓，忘年岁，忘籍贯，忘出身，忘亲眷，忘来历，也不知历过何事才落得如今，也不知世上怎会有这般猪狗不如之辈竟使寻常孩童落至眼下境况，你叫我如何忍得住不心疼，不动怒。”
青迷道：“师弟虽是好心，还其自由之身，可师弟细想，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无人可依，无亲可投，出了这门，他又如何过活。师弟这般，岂不是将他赶往死路。师弟面上虽是开恩，实际上，岂不是杀了他。”
凝寒道：“我只是……我……”
青迷道：“师弟若是可怜他，倒不如将他留下，给他一条活路。”
凝寒道：“可这……”
青迷道：“师弟身旁正缺个伺候的，倒不如命他再签一份死契。师弟不忍他被人当做玩物，也好歹留在身边做个奴才。”
凝寒道：“就这么办吧。”
青迷取出一份身契，对巫淳道：“你可识得字。”
巫淳道：“略识得几个。”
青迷道：“去那边，把这身契签了。”
巫淳依命，接过身契，于一旁签了，交还青迷。
青迷接过，瞧看一眼，复转交凝寒。
青迷道：“师弟好生收好。”
凝寒遂将身契收了。
青迷对巫淳道：“我这瞧看着，你也不懂这伺候人的工夫。”
巫淳道：“回主子，自去了那地方，略长了些岁数，便有人调教我们。只奴才长相太过丑陋，也就没人理会，就那么丢在一旁。奴才这些年在一旁看着，略微学了点。”
青迷道：“你如今做了下人，可懂这下人伺候人的工夫。”
巫淳道：“奴才不懂。奴才偷学的，不过是以身子侍奉主子的本事。”
青迷道：“这倒不妨事，我自派人教你。既签了身契，打今以后，便跟在冷师弟身边，贴身伺候，不光衣食起居，还有消累解乏，这些个，好生学着。”
巫淳称是，后忙跪地，冲凝寒三拜，道：“奴才巫淳，拜见主子。”
凝寒道：“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
巫淳称是，再拜起身。
青迷道：“你且将衣服尽数解了，我仔细瞧瞧。”
巫淳称是，遂将衣服尽数去了。
青迷笑道：“这身子却是极好，怪不得冷师弟一眼就瞧上了。”
凝寒闻此，不禁白了青迷一眼。
巫淳道：“爷别笑话奴才。奴才就是相貌长得丑，身子生得差，这才遭人弃嫌。打小没人调教，到了发卖的年纪，便丢到那地方。”
青迷道：“你家主子就喜你这样的。”
凝寒又白了青迷一眼。
凝寒对巫淳道：“你方才说发卖，又道那地方，是何意思。”
巫淳道：“奴才这等人，就是打小调教了，被人买了去，寻欢取乐的。奴才这样的，没人看得上，自是卖不出去，更是值不了几个价钱，就被弃到那宛似废料间的地方，等再过些年岁，倘再没人买走，也便随意发卖处置了。”
凝寒道：“卖到何等地方。”
巫淳只摇了摇头，道：“这奴才也不知，有人讲，是卖进宫，挨了刀子，也有人猜，随意寻个地方埋了，反正也没听到过正经说法。”
凝寒不禁惊了一下，又叹了一声。
巫淳跪地再拜，道：“奴才今日跟了主子，往后便是主子的人，必将尽心伺候主子。还望主子莫嫌奴才粗笨。主子大恩，奴才定当好生伺候主子以报答，还求主子，莫要弃了奴才。”
凝寒道：“好了，起来吧。”
巫淳再拜，起身。
青迷道：“把衣服穿了吧。”
巫淳依命，将衣服尽数穿了。
青迷唤道：“来人。”
一内侍应唤上前来。
青迷道：“把管家唤来。”
那内侍领命去了。
不一会，管家进内施礼。
青迷道：“巫淳，冷师弟身边伺候的小子，你且带下去，好生教导，将伺候人的工夫尽数教于他。”
管家称是。
青迷又道：“他是冷师弟的人，莫要动了歪心思。”
管家道：“奴才不敢。”
管家再拜，领巫淳去了。
凝寒不禁长叹一声。
青迷道：“师弟怎的了。”
凝寒道：“没甚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