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泊洛河。
我死去又活过来的地方。
这一日，我照常在河底贪睡，没成想美梦还未作，便被闹哄哄的嘈杂声给惊醒了。
睁眼起身，看着身旁的鱼群像是赶集一般的向着南边游去，我有些疑问。
什么时候，时常平静的河底也这般热闹了？
身边经过一只落队的小鱼精，我赶紧上前拉住他询问道：“怎么回事，为何这么混乱？”
小鱼精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好几圈，哈哈大笑几声，连带着身子都在水里一颤一颤的，声音是压不住的激动，“河……河主回来了……”
“你说什么？”
周围的嘈杂声让我有些听不清小鱼精的话，于是伸着耳朵往小鱼精嘴边贴了贴。
耳边还未听到小鱼精的声音，整个身体就被身后涌过来的一团水浪给卷了起来。
在卷浪里翻腾不已，我费了好大劲才稍稍稳住了身形。
能幻化成人身，是费了我一些精力的，可不想就这么的被打回鱼身。
浑浊的河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只是隐约的看见一白衣身影在眼前穿过，很熟悉很熟悉，不过很快便没了踪影。
浑浪过去，一切都归于平静。
小鱼精不知道什么时候躲进了旁边的石头缝隙里，此时见周围平静下来，快速的游到我身边，四处张望了一番，确实不见浑浪袭来，稍稍舒了口气。
他这才拉着我的手继续刚才的话题，煞有介事的模样：“红珊姐姐我给你说，咱们的河主回来了，我刚才也是听那些老资辈的鱼妖说的。想想这河主都好些年不回泊洛河了，一直传闻他死了，现在看来他还活着呢。”
泊洛河河主？
哦！总是一身白衣的那位翩翩公子。
我记得的，他是我在河底见过的第一个妖。
也是他，把我变成鱼妖的。
他是我能够延续生命的恩人。
——
伟大的河主回来了，这泊洛河河底也告别了长久的宁静，变得渐渐热闹起来。
每每我想陷入沉睡的时候，总有一群小鱼妖拉着水草从我的石床边穿过，带着欢愉的歌声，游向远方。
水流一浪一浪的波动，扰了我的心神。
终是无法继续安眠，我决定跟上他们一看究竟。
只是在跟着他们游了一段距离之后，我却停了下来，迟疑的看着前方。
他们是要去水底之渊？
那可不是个好地方，危险的紧。
看着前面越来越黑暗的地方，我的某些记忆在脑海一闪而过。
随着记忆的略现，我的身子也渐渐僵硬起来，手脚都有些不自主的轻颤。
“那些记忆真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啊。”我颓然的感叹一句，揉了揉脸颊，缓解自己的紧张。
我记得，水底之渊是没有光线的，黑暗吞噬着一切，一进去就仿佛是进入了黑洞一般。
“咦？红珊姐姐，怎么停下来了？赶紧啊，错过了就可惜了。”身后传来小鱼精的声音。
我顺势转身，看见小鱼精正在身后晃悠着小手看我。
他的手里也有一把水草。
那水草在这幽深的地方，正散发着幽绿的光泽。
我不知道小鱼精说的错过，是错过什么，于是询问起来：“错过什么？”
“河主的归来典礼啊，这你都不知道。”
小鱼精略带无奈的轻叹一声，继续道：“唉，看来你还真是睡的糊里糊涂啊。快快快，我这里还有多余的水草，分你一点，咱们一起去。”
未来得及拒绝，手就被小鱼精给拉着游向了水底之渊。
02
水草散发的绿光把水底之渊照得有些亮堂，而我则是被小鱼精拉着，站在一群鱼妖的中间，很不起眼。
我抬眼环视着水底之渊的一切。
说是环顾一切，其实我并没有看到什么。
这里是聚集着诸多弑杀怨气的不洁之地，有的也只是水和无尽的黑暗，其他的都没有。
想要安全来此不被弑杀怨气所吞噬，便需要带着些幽绿水草而来。
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水草的绿光能吸收水底之渊的弑杀怨气，有了水草，便能保护自己不被吞噬掉。
只是多年前离开这里之后，我便再未踏足这里一步，一时间竟忘记了这一点。
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水草，那散发着的绿光像是有一种魅惑的力量，想要吞噬着我身体里的一些东西。
那东西是什么，我知道是我自己身体的怨气。
这里生活着的鱼妖是同那些世间的妖怪不同的，他们那些妖怪原本就是妖身，属于正统身份。
而我们这些鱼妖，只是生而为人，死后为妖的半路妖怪而已。
我们的体内都聚集着很大的怨气，这些怨气是我们在水中淹死之时徒生出来的，也正是因为着这些怨气，我们才能以鱼妖的身份存活着。
至于什么时候才能散尽怨气，我却是不知。
在这泊洛河生活了这么久，我知道我体内的怨气一直未曾散去。
每当它们在我体内蠢蠢欲动的时候，我都心闷难受，几乎喘不过来气，只能依靠休眠来缓解压制它们。
在意识快要迷蒙之前，我收回了视线。不再注视那绿光。
不再被绿光吞噬体内的怨气，我的精神头也好了很多，内心也淡淡的松了一口气。
——
水底之渊，万石祭台之上，河住长身玉立。
“河主君，多年不见，您还是如此清隽俊朗啊，着实让我等老妖等的着急啊，能再见到你，真是缘分啊缘分~”
一只年长的鱼妖站在一群小鱼妖围簇的中间，动情而又激动的对着河主说道，一边说还一边拉扯住了河主的手，特别的热情。
我就站在老鱼妖的旁边，看着放在老鱼妖手背上的河主的那双手，渐渐的有些出神。
记得那时，也是这双手，拉起了跌坐在水底之渊的我。
手掌的主人对着我说，“我来带你离开。”
只此一句话，改变了我的命运。
我慢慢抬眼看向河主的脸庞，感受到自己脸上慢慢的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想来我也是激动的吧，能再次见到河主，确实是值得高兴的。
多年不见，河主的容颜未改分毫，一如当初的白衫青丝，墨玉翩然。
“君子一笑百媚生，泊水河主解草雲。”我喃喃开口，果然解草雲的视线略过老鱼妖，看向了我。
解草雲，泊洛河河主的名字。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因为记忆中的那个人，他的名字中也有一个雲字。
四目相对，我竟然超级的紧张。
河主解草雲很快的挪开了视线，开始面对一众男女老少河妖们。
“我的存在与否不会影响你们在水底的生活，其实作为河主，我也是失职的。整日云游四海，倒是未曾为你们多做些什么，今日归来，还叨扰各位来此集聚。”
淡漠清冷的声音响彻在水底，解草雲说的言辞恳切。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便和大家互动起来。
刚开始我还随着声望高呼，随后便失去了热情，在一众为河主欢呼的河妖们当中划水。
过了一会儿，不想让某些记忆再次清晰的出现在脑海，我不再注视被盈盈绿光包围着的河主解草雲，移动着身子想要慢慢往后退去，只是刚动了几步，眼前却出现解草雲的身影。
他什么时候来的，我竟然没有察觉！
河主解草雲的眼角含笑，薄唇微扬，声音也带着一丝魅惑的说道：“你随我而来吧。”
去哪里？
还未来得及询问出声，我的眼前便是一片黑暗，之后便失去了意识。
03
“都说这红家小姐知书达理，怎有如此荒唐行为，啧啧，看来和他们家解除婚约啊，实在是太明智啦，哈哈……”
清醒过来，耳边传来的却是一阵说话的嘈杂声。挣扎着睁开眼睛，我看了看四周。
这是一间厢房，这房间的环境让我有些熟悉。
此时，我正跌坐在这房间的一窗栏之下。
阳光透过窗户打进屋内，那光束正好照在了我的身上。
抬眼看向声音之处。
我看到几位打扮的像是官家夫人的女子正在桌前说笑。
她们似乎不曾发觉我的存在。
只是其中的一位夫人，叫我有些莫名的熟悉。
“哎呦，我说何夫人，你呀也真是明智。想当初早早的让你家何雲与那红珊解除婚约，真是有先见之明啊，哼哼，她的行为真是荒唐啊荒唐…….”
那位夫人还在继续说着什么，我却感觉什么也听不见了。
心中只有两个称呼在打转。
何夫人？
何雲？
那些尘封的记忆，刻意不愿意想起的记忆，此时却是不自主的浮现在了脑海。
记忆里的内容是我生而为人的过往。
我本是人类，名叫红珊，筑州城红家的长女。
父亲大人是城中官员，而他最关心的只有家中的男子诸事。对我这个长女的事情却是不怎么上心。
即使不被关心，我也是尊敬爱戴父亲大人的，因为他，我才和何雲定了娃娃亲，和何雲度过了十几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愉快生活。
我与何雲都是属意彼此的，这门亲事在我俩看来，就是上天赐予的缘分。
多少年间，我都默默的盼望着自己快些长大，快些嫁与何雲为妻。为其生子养女，和其相伴终生。
只是我盼望的一切，最终也没有实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见到何雲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见面，却也发现何雲有些与往常不同，不再那么和我有说有笑，总是有些神色恍惚的默默不语。
每次都是短短相处一会儿时辰，他便被他的仆人匆匆的接回了何府。
那时候，我已经感受到了何雲的异常，只是察觉不出来其中原因。
再然后便是被何家单方面的悔婚。
理由也是可笑，说我行为不端，样貌丑陋，配不上何雲。
这个理由也让我成了筑州城的笑话，父亲大人更是气的找何家理论，终是无果。
我想找何雲询问清楚悔婚的根本原因，奈何不曾见到何雲一面。
他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接受不了被嘲笑的打击，接受不了家人对我的冷漠。我开始变得疯疯癫癫，整日在街头游荡，像是一个疯子一般，见着路上的男子便抓着人家的衣服苦苦纠缠，不停的质问人家，“为何，为何……”
为何你不是何雲？
为何何雲不再见我？
为何何雲无缘无故悔婚？
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实在是看不下去我如此的疯癫行径，便派人送我去远方姑姑家静养。
只是在去的船上，我却失足掉下了河水。
自此，筑州城的疯癫女子红珊消失在了世间。
——
我收回思绪，再次看向何夫人，眼神带着冷漠与怨恨。
突然一仆人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一进门便直接给跪了下来，喘着粗气禀告道：“夫……夫人，不好了，雲公子出事了…”
何夫人听到这话，停止了笑声，赶紧询问道：“怎么回事，你们没看好公子，让他怎么了？”
“雲公子他……他私自跑去泊洛河找那红家小姐去了，待我们赶到，就.……就……”
“就什么，快说！”
“就看到雲公子跳下了河水，我们就赶紧跟着跳下去，却……却找不到雲公子的踪影了。”说道最后，那仆人的声音显然已经颤抖起来。
何家夫人面如死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伸着手催促仆人：“快，快，快去救我孩儿……”
“何雲竟然去河里找我？”我在心中疑问道。
随之我看见何夫人猛地站起身子，挣扎着跑出了房门。几位夫人和仆人也赶紧追了出去。
一时间房间变得空荡荡的……
04
我像是缥缈的魂魄一般，在何府里逗留。
逃脱不去，也不被人看得见。
是谁把我困在了这里，我心中了然。
何府一直派人去寻找何雲，而我则一直坐在何府厅堂前的石阶上等待。
何雲死了。
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我整个人呆愣在了原地。茫然的看着何老爷和何夫人听闻噩耗之后，痛不欲生的哭喊。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只能觉得自己身体在渐渐发凉。
我就这么僵硬的站在原地待了很久很久，直到耳边传来解草雲的声音，“他死了，为了找你而死。”
“怎么会这样？”我的声音颤抖。
他是会水的，怎会死了呢？
解草雲静默片刻，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继续开口，说的话却是让我心中一惊。
“何雲得了恶疾，何府偷偷请了诸多大夫都是无法医治。何雲的神志早在何府悔婚的前一年就已经开始变得时而清醒时而迷乱。何雲不想误了你一生，恳求家人解除婚约。不成想何夫人为了面子，对外隐瞒了一切。而且还故意以你配不上何雲的借口来悔婚，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被神志清醒时的何雲知道了你被悔婚之后的遭遇。他最后挣扎的身子跑到泊洛河找你，和你一样淹死在了河水里。”
原来悔婚的真相是这。
原来何雲的结局是死。
原来以前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心口突然针扎一般的刺头起来，生生疼得我喘不过来气，直接跪坐在地上痛哭起来。
泪水仿佛瓢泼的雨水一般落了我一脸。
“原来这就是我不知道的真相。在我怨恨一切，怨恨何雲的时候，却不知道他已经为了我死去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歇斯底里的痛哭，为自己而哭，为何雲而哭。
我其实知道当年我的死，并不是因为我自己的疯癫失足。
我是被人给推下河去的。
当不会水的我在河水里苦苦的挣扎求救的时候，船上的仆人丫鬟们，没有一人下水救我，他们只是冷漠的看着。
在我沉入水中的那一刻，我隐约的听见有声音从船上传来，只是一句话，却叫我痛不欲生。
“小姐，您安息吧。不要怪我，我也只是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
奉命杀我？
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是被红府给抛弃了。
我的行为让整个红府蒙羞，所以他们放弃了我。
我体内的怨气，不仅仅是对何雲的负我而生，还有被家族抛弃的痛恨。
——
何雲下葬之后，我在他的坟前待了三天三夜，之后便跟着解草雲回了泊洛河。
“他为什么没有像我一样，变成鱼妖活着。”坐在我睡了多年的石床上，抚摸着上面的花纹雕刻，我问解草雲道。
“他是带着为你而死的心死的，他心中只有爱你的心，没有怨恨之心。我遇不见他的。”
“我呢，你又为何能遇见我？”
“因为你有怨气。”
“怨气？”我重复了一遍。
“你的怨气把你送进了水底之渊，而我正好在那里。那里原本就凝聚着无数的弑杀怨气，凡是在水底之渊被怨气缠身的人，要么被怨气吞噬，要么被我变成鱼妖。”
“为何把我变成鱼妖？”
“我是泊洛河河主，掌管着泊洛河的一切。我本是水底之渊的怨气幻化而成的妖怪。
这里的每一条鱼妖生前都是为人，在他们落入这水底之渊之后，是被吞噬，还是被变化成鱼。只关乎他们与我的缘分。我只渡有缘人。”
“生而为人，死而为鱼。”
我看着面前那些忽而间游过的小鱼们，苦笑一声，继续说道：“我会一直活下去吗？”
“不会。”
看着我的眼睛，解草雲继续说道：“当你心中的怨气彻底遗忘，变成一只没有记忆的鱼的时候，你就会陷入归尘，彻底从这世间消失。”
“彻底遗忘吗？”我看着茫茫海水，目光变的徐晃。
鱼妖的寿命太长太长了，等待着把过往的记忆都遗忘，怕是需要太久的时间，而我已经不想等待了。
既然知道了何雲是为我而死，我又如何能继续等待下去。
——
我再一次来到了水底之渊，没有带护身的幽绿水草。
没过一会儿，我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被弑杀怨气所一点点吞噬。
黑暗之中，我的身体在渐渐消散。
来这里之前，我曾与解草雲告别。
我告诉他，我不想带着无尽的怨气去转世轮回，我宁愿自己彻底的被怨气所吞噬。
若是还能轮回，我便去找寻何雲，若是不能，那便永生永世的消逝。
解草雲只是看看我，没说什么，之后便转身离去了。
“何雲，愿我有轮回，能再与你相遇……”
我的声音在水底之渊飘散，缥缈空灵，之后便是一片寂静……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