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这人新换一身缥色银丝勾纹长衫，清透且半暗的半空中，高悬的灯笼亮起烛火，火光洒在他的衣衫上泛起细碎的光彩，衬得他目似朗星，内敛的气息当中透出华贵不凡。
宋星摇在黑市寻得的画卷虽烧个一干二净，但上头所绘之人的模样已深深刻在脑中。自第一面时，她心中便已认出面前之人正是大嬴那两位双生公子其中之一，如今再遇，面容上仍不露半分异样，只将他借给自己的伞递去，心里虽在暗中观察他的举止、神态，脸上却笑意斐然，谢道：
“多谢公子的伞，倒害得你淋了雨。”
谍庄中人寻主，总要一再探明所追随之人的品性才可定论。
倘若位高权重之人却存了奸邪不端的心思，那他一旦登上尊位掌控世人生杀，岂非叫天下人受苦？
那公子温和浅笑，起手执平辈礼，道：“姑娘言重，不过小事而已，不必挂齿。”
他眼风拂过宋星摇，笑意里藏着看不出的玩味揣度，慢条斯理地自报家门，“在下卫谦牧……”
他一顿，笑得浓了些，试探问道：“既然再遇姑娘，可否唐突问下姑娘芳名，也好叫在下知道该如何称谓，以全礼数？”
谦牧正是卫子歌表字，他贵为大嬴上公子，达官显贵无人敢随口直呼其名，百姓见其一面都难，更莫说会被他们知悉自己的小字。
他眸子在灯笼的映衬下奕奕闪亮，他心知眼前这姑娘是谍庄之人，而她八成也认得自己，此刻不动声色，不过也是存了试探自己的心思，既然两人都目的明确计划接近对方，莫不如由他制造些机会，快些拉近彼此的关系。
宋星摇心中窃喜，她正不知如何接近卫谦牧，听他主动问了，矮身回礼道：
“小女姓宋，名星摇。”
她的眼眸悄悄一转，想到他在坊间漫漫闲逛，身边又无侍从，可见是私下出行，陕原不抵青州繁华，景色也无甚新奇，而此地乃四公子卫子安辖地，轮不到他来暗访民情庶务，既非观景，亦非巡视，想来想去，多半也是被晚上的花会吸引而来。
转瞬间，宋星摇在心中已思量一遭，深深一吸气露出惬意的表情，与卫子歌闲谈：
“天色虽暗，但雨后的空气实在清新，行人也不见少，我在客栈呆的无聊透顶，也不知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可以散散心……”
卫子歌眯眼笑着看她，很快用侧身向后的动作消磨掉他眼中的意味深长，他曲臂将油伞夹在臂弯中，向着北方指了指，语气轻快地回她：
“我与宋姑娘所想一致，所以来的路上留心观察路人，见他们皆向北而去，一问才知，原是今晚北市那边有花会，听说热闹非凡，闲来无事正打算去凑凑趣。”
他捕捉到宋星摇目光中期待背后的试探，心中淡淡一哂，索性就按她所想，主动邀请道：“对了，如若宋姑娘也有兴致，在下可否请宋姑娘一道去花会一游？”
他略一侧眼尾扫过宋星摇，见她微露迟疑之色，拈笑解释道：
“在下于此地也不算熟稔，无友人相伴，就是再好玩再热闹的游会，只怕也是走马观花随意看过一遭就罢了，若是能有幸与姑娘结伴，一路说笑相谈，倒是可添更多乐趣。就是不知，宋姑娘意下如何？”
说话间，宋星摇装作不经意地打量卫子歌的装束，他这一身衣料虽然精美，颜色却淡雅低调，腰间该有的环佩玉珰等物也尽数取下，寻常人看去，也只会当他是某家门第显赫的贵公子，绝对联想不到王族头上。
看来这位上公子平易近人且行事不喜张扬，倒像是很好相处，而主动相邀她一同出行，可见心境疏阔，非目中无人的矜傲之人。
宋星摇在心底暗暗分析一番后，已生了同行之心，口中仍进一步试探道：
“多谢卫公子美意，只是我虽有心相随，但我还有另一位友人正在客栈小憩，倘若我就此丢下他自己跑去花会，他定要埋怨我三天不止！”
她摸摸鼻子嘿嘿笑了笑，“卫公子好意，我只能心领了。”
“那又何妨？既是宋姑娘友人，想来一定也是随和可亲之人。”卫子歌眉头轻展，眼中笑意未减，“宋姑娘，不如就喊上姑娘的那位朋友，三人一同去花会就是。”
估算着一刻钟光景就快到，继续无限制的试探下去，恐怕柳下蹊就会自己出现，再多嘴问一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看花会？”，戳穿了她的伎俩，岂不尴尬？
又何况卫谦牧卫公子再三作请，面子给得足够多，再推诿拒绝，反倒做作。
是以宋星摇满眼感激，又赶忙低了身道谢，“卫公子热情难却！既然如此，我也就却之不恭了，还请卫公子稍候，我这就回客栈喊了我朋友，我们一道去北市。”
她提了裙转身跑进客栈，自己所想所求得来全不费工夫，她再也压不住内心的窃喜，嘴角漾开深深的笑意，几步窜到二楼，丝毫不察身后两道注视着自己一举一动的目光。
卫子歌视线随宋星摇而动，待她在拐角处消失，那静和的眼底露出一抹捉摸不定的浅笑，侧过头看了看手中的油伞，又转过脸微微觑眼向街角纵处看去，也不知那团黑暗之中有何趣事，浅笑一抖，溢了满眼。
北市挤满了兴高采烈的行人，待三人来时，街头巷尾已是人满为患，空中横纵拉了一道一道绳勾，由东向西盖住整条街道，几十种花藤缠绕于绳钩之上，嫣红、嫩黄、梨白，花团锦簇、馥郁盈鼻，人行其下，沾了一身夏日的浓烈。无数角灯悬在花瓣中随风轻荡，火光透过，桑皮纸上各色彩衣仙女仿佛活过来般灵动起舞，更有花影相和。
几人紧紧贴在一处，卫子歌在最前为两人开路，不时回过头看顾他们的安全，柳下蹊平日里一派老成持重，但到底年纪轻，周围场面热烈，又有宋星摇在他耳边问东问西，逛了半条街下来，额上虽沁了层细汗，也是一脸的开怀兴奋，不住向上向两旁张望。
忽听远处传来阵阵细密紧促的鼓点，人群哗然，激动无比地向街尽头涌去。
宋星摇被人潮撞得几次不稳，也不恼，踮起脚兴奋地伸头去看，只见一颗颗挨挤的脑袋，灰白的、乌黑的、垂髫的、束冠的，男女老幼悉数混在一处，急得她向上一遍遍蹦着，这才趁着从最高处下坠的片刻功夫看清了，再往前不远外，一座三丈余高的木台掩映在花藤下，红色绸缎悬于四角，楼脚排了数名舞姬，正拍打着腰间的腰鼓，和着鼓点跳跃。
宋星摇双手拢在嘴上，对着柳下蹊高声喊道：“前边有舞姬跳舞，还有座台子，她们这是在作何！”
柳下蹊夹在三人中间，脸上也染了层喜色，看看前方水泄不通的人墙摇摇头，“我也不清楚！”他也大声回道。
卫子歌挪到宋星摇另一侧，半抬起胳膊替她挡住身后不断涌来的人，宋星摇顿觉呼吸一松，侧过脸见到卫子歌的好意，眼睛弯成半弧喊：
“多谢卫公子！”
卫子歌只轻笑不答，伸手指向高台，宋星摇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听鼓点重重敲了一拍后戛然而止，台下的喧闹跟着一同静默。
木台四周猛然亮起火把，两幅巨大的红幔从两侧十丈高的高阁抛泻而出，带动漫天花瓣飞舞，一名身着赤红长裙的女子踏于布幔凌空滑下，正如仙子降凡穿过花雨落于台中。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挥臂大喊着“恭迎花神娘娘”、“花神娘娘降世”。
一朵小巧的花瓣落在宋星摇额间，顺着她光洁的皮肤滑到睫毛之上勾住，她端正了姿势不敢轻易眨眼，只小心翼翼地盯住。
卫子歌伸出手指，轻柔地捏住花瓣取下，他动作很是小心，却也难免刮到宋星摇的睫毛，带出一阵细微的痒，仿佛被柔和的风拂过，心也跟着酥麻。
“谢、谢卫公子。”她躲开卫子歌的目光，不自然道。
卫子歌莞尔一笑，“宋姑娘，你这一晚上都在谢我！”
宋星摇搔了搔眉，半挡住无措的表情，“应该的、应该的……”
鼓点的节奏越发急促，像夏日里不歇的雨，密集袭来。街市两端扑簌簌垂下连篇的赤红纱幔，幔子上绣百花争艳图，每幅图又各成一字。
“花艳百日，粟满千廪”
柳下蹊环看两边，将图字连在一起轻声读出来，这时就听百姓高声欢呼，满脸亢奋地向高台涌去。
卫子歌的胳膊挡不住人群的力量，几人脚下步伐一乱竟被冲散开，转瞬间各自夹在人潮中互不见踪影
宋星摇顶住力气挤出人群，躲在一处僻静的拐角拭汗，“卫公子、柳公子！”，她扯开嗓子毫无目标的瞎喊，嘈杂声浪太盛，根本听不到两人回应。她倚在墙角匀气，本想着直接回客栈等他们，转念又怕两人也在寻找自己，三人相互错开，不得已只得等在原处，想着人群散一散再去寻两人。
巷子深处黑漆漆一片，有种深不可测的冷清，与一街之隔的花会天壤之别。
宋星摇向里探了探头，她虽喜好热闹，但街巷之间只闻喧腾，惟见人海，并非什么有意思的场面，她深感无聊吵闹，便沿着巷道朝里面走了几步，砖墙一挡，耳根子顿时清静许多。
然而片刻后听到内巷传来一声冰凉且不耐烦的低喝，吓得她一个激灵站直了身子。
“老实些！问你什么便答什么，不要满口胡诌！”
随即而来的，是“锃”的一声利刃出鞘的威胁，和沉闷的叩头声。
“今日你在街头所做之事，是何人教你？他们去了哪！”凉薄的声音逼问。
瑟缩发抖的声音立答：“几位爷爷！没有人教我，我、我自己想、自己做的，都是我自己，也是自己倒霉才都赔了进去！”
另有一道冷冽但稍显青稚的声音斥道：“还不老实！自燃之物，是你随随便便想一想就能做出来的？吃饭的营生丢了，你还有心出来喝酒逛会！再不说实话，别怪我取你性命！”
声音渐低，宋星摇屏住呼吸，凝神再去细听，一声闷响伴着零星几字传出，“疼！疼！爷，……真的只有我……求您……啊！”
几处关键的字眼钻进耳朵里，宋星摇心念一闪，想起白日里西市斗鸡自燃的情景，怕有不妥，摸向腰间缠绕的青灵剑轻轻向巷子更深处蹭去，想靠近些探探情况，却不想只悄声潜行了一丈远，就听身后窸窣而动，有喜悦的人声唤她：
“宋姑娘，你在这里，我一直沿……”
宋星摇毛孔紧缩，立刻回头看去，卫子歌正立在巷口看她，她暗道不好，急忙回身就跑，“快走！”，一手扯住他的衣袖拽着他一起向外逃。
几步之外，人声喧闹。
二人刚迈开步子，忽然眼前黑影一现，一个高瘦的黑衣人从天翻落，他的面容匿在黑暗中，右手横握玄铁剑抵于胸前，挡住了唯一的去路。
“二位……”
他的目光冷冷扫过两人，顿了顿，沉声质问：
“热闹瞧得清楚吗？要不要走近了看看？”
宋星摇提剑准备硬冲，却被卫子歌不动声色地挡在身后，他单手背过，在身后向下轻按，给了她一个“不要冲动”的手势，自己换了副不卑不亢又轻松自若的神情，对黑衣人说道：
“阁下，我二人刚至此处躲避人群，不曾撞见任何事情，想必阁下有所误会。”
黑衣人握剑向前逼近半步，剑刃隐在黑暗中泛出阴森的光斑。
“误会？没关系，死人就不会有误会了。”这人继续向前逼近，面纱随呼吸轻动，眼神幽暗，气势迫人，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月黑风高才是杀人之夜！”卫子歌抬手遥指巷外官道，不慌不忙道：“阁下在此处理私事而已，应该并不想惹出人命！”
他抬腿迎着黑衣人前进半步，身姿挺拔从容，毫不畏惧，“我二人偶然间路过，仅依稀辨听些声音，巷内何事不曾亲眼所见，阁下真容又不知晓，不如小事化无、就此别过。”
“但倘若阁下杀害我二人……”他声线一沉，气势高涨，完全压过黑衣人，话中却隐隐含笑，扬头一点，“几步之外便是人山人海，阁下来不及处理尸首，反倒会将事态扩大。”
宋星摇看向卫子歌背影，暗道此人果然不凡，言语中软硬兼施，既留了退路，又讲清楚双方利害，三言两语止住了那人继续逼近。
黑衣人未答话，抱剑挡在前方，目光阴冷地盯着两人。
时间与光一同停滞，以巷口为界切割出明暗两个世界。
宋星摇绷直身形立在卫子歌身后，两边无声对峙，不知何处落了粒石子，弹跳在地，擦出细微的响。
黑衣人眼尾瞟向地面，旋即收剑入鞘。
“撤！”
他蹬向墙面飞身越过两人，巷里一阵细微的响动，转瞬悄无声息，只剩黑洞洞的巷道，吞没了彼时的杀气。
繁乱的花藤遮蔽了行人的视野，谁都不曾发现，头顶屋脊上，三道黑影在暗处如鬼魅游走，不多时，恭敬地立在一人身前，颔首齐声道：
“属下无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