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勇,爹这住院费……咱们还是进城打工吧。”李乡望看着冗长繁琐的住院单简洁的金额总计和丈夫张法勇商量道。张法勇依旧不说话,用两根常年烧烟熏黄的食指和中指在厚厚的龟裂的嘴唇上摩擦了几下,仿佛在禁烟的病房门前悄无声息地过完了烟瘾,这是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犹豫不决做重要决定时的思考习惯。一时间,病房里肝衰竭的老父,守在老父前颤抖着细胳膊用医院病房大号热水壶给爷爷冲洗脸水的小女儿,低着头等待回应的妻子,村里还没开塘的鱼塘,还有,住院单上的金额,在这个安于本分的男人大脑里飞速轮转,他的手指摩擦得愈加频密。“你,害怕进城里吗?”他终于说话。“跟你一块,哪儿都不怕。”李乡望转过头看着病房里的正在为爷爷拧着毛巾的女儿,不知不觉攥紧了住院单。
烈日炎炎,法勇和工友爬下手脚架,摘下安全帽后终于想起来用肩膀擦一下被汗水淹了一上午的眼睛,他左右肩膀交替着迫切地揉搓着眼睛,下意识的生理动作交错配合享受着眼睛舒缓的快感,同时走到工地角落弯下腰去掏了两瓶水,接着走到正在搅拌泥浆的妻子身边,递给她。乡望接过来,拧开喝了一小口,趁这工友都去周围小摊档吃午饭的光景,和丈夫再次计算其加上今天的工时的近半个月的工钱,法勇这时已经停止肩膀的动作,低头喝水听着妻子的计算,右边嘴角抽搐了一下,连带面颊上的肉也拉扯了起来,乡望知道他正在盘算着住院单和女儿来年高中的住校费的分配,这是他感到些许轻松时流露的表情,像一个闷头负着柴薪摸黑走路的人看到微微的曙光下正确的方向时按捺着黑暗中的惶恐与迷路的担忧像晨雾般逐渐消散时受到的安慰。这时三个醉醺醺的人已经摇摇晃晃踉跄到夫妻俩身后。“小媳妇喝水有啥意思,和大哥去喝一盅。”其中一个理着西瓜皮发型大腹便便的金发中年男子把手搭在了乡望肩膀上,夫妻俩这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乡望因为突然的惊吓猛地回过头来,手里的矿泉水摔倒了地上,大半瓶水经过沉重的起伏和着水泥浆溅湿了夫妻两的鞋子和裤腿,终于全部倾泻而出。“你……干什么!”乡望意识到他们碰上麻烦了。“哥们请你去喝酒啊!”,“交个朋友别这么凶啊!”后面两个像双胞胎一样长着马脸穿着相似的繁复龙纹花纹紧身短袖的精瘦的男子同时说道。乡望颤抖着手拉着法勇往旁边躲闪,想要避开这无妄之灾。金发男跨了一步伸手摸向乡望的大腿,“哥们人多还热闹,小媳妇别跑啊”,他脸上绽开一种醉酒的人特有的狰狞与愉悦并存的神态,同时夹杂着熟练的轻浮。法勇一把拉过妻子,站到金发男面前,他整个人瞬时如同置身火焰一般,散发着危险的热浪,“别碰她。”他低沉地咆哮着。金发男一时间反应过来还有一个男人,酒有半分醒,不知所措的眼睛仍然盯着乡望。察觉到同伴的困窘,双胞胎抡起手边的钢筋,直冲向法勇。金发男被鼓舞着也抡起了手边搅拌泥浆的铁锹。三个醉汉如同丧心病狂一般抡着手中的武器冲向手无寸铁的法勇。法勇肩膀重重地挨了一铁锹,他用力推开乡望,却顺着铁锹跌入金发男身旁,在双胞胎即将冲过来的瞬间,情急之中,他猛地一推。双胞胎停下了,惊骇地看着缓缓倒地的金发男,肚子上的创口汩汩沁血。
一审宣判张法勇用随身器具自卫无罪,检方抗诉。“要是咱乡里的地痞那后面麻烦事儿大了,法勇。”“早知道我不该进城里,都是我害的。”“杀了人那可得偿命了,法勇。”乡望对丈夫哭泣着。法勇终于说了话:“是他们找茬咱们没错,法律会有判断的。咱村的鱼塘和果园应该都办起来了,这次事儿过去了咱们就回乡里热热闹闹踏踏实实地过属于咱们自己的日子。”乡望看着眼前这个举起粗糙的手指试图为自己擦拭眼泪的男人,闭上眼睛虔诚地点了点头。
二审维持原判。
半个月后,法勇抽着烟,享受地眯着眼和乡望一起走在乡里的鱼塘边上,乡望数着冒出头的鱼苗,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