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何事唤我来此。”
雨后的竹林深处,清幽的细风钻过竹子的缝隙擦过两位公子的脸,四周及目之处皆是高高伸向天空的细竹,静得只剩虫鸣与竹鼠翻土的声音。
卫子歌侧过身看向自己同胞而生的弟弟,端凝俊朗的面容露出笑意,“子湛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为兄想找你议事,倒需借一只鸟来传信。”
另一人身量修长,立在卫子歌几步之外,虽与卫子歌长得一样容貌,却面若秋霜清寒,不苟言笑。
“兄长说笑了。”
卫子湛垂了眸,再抬眼看向卫子歌时,嘴角挂了抹生硬的笑,“子湛闲人一个,如何能像兄长这般,为了祭典大礼之事劳心劳力容不得半分休息。”
卫子歌面不改色,眉目间仍是细腻温和地看向自己的胞弟,心里暗暗叹口气,这才颇为严肃道:
“今日我在陕原街头所见一事,很是蹊跷。”
卫子湛眼角转向他的兄长,见兄长端正了神色,也定下心神细细听卫子歌讲述缘由。
一只肥硕的竹鼠掘开土,露出半个头打量地上的两人,吱叫一声飞快钻回洞中。
卫子歌隐去宋星摇那部分一五一十地说完,卫子湛眸子紧了紧,自言自语道:“的确与沈鹤走时定的不同。怎会莫名出现什么妖火、道士……”
他眉心紧蹙,随后冷笑了声,“无中生有,妄想蛊惑我大嬴百姓作乱,这不像鬼方那些愚钝鲁莽之人的作风,倒像……”他的声音淡下去,抬头去看卫子歌。
卫子歌浅笑着点点头,他与卫子湛一胎双生,心思敏捷不相上下,果然,他这弟弟不出意料地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
“先前所定,借端阳农桑祭典以火焚粮田,如今看来,事情与我们所想背道而驰,鬼方那里,怕是局面也不简单。”
卫子歌背过左手,另一只手轻轻拂着竹节,眼中尽是思虑。
“沈鹤才去了一月,势必要交份投名状立身,如今事情突变,他那边只能暂时缓一缓了。”
“倒也未必。”卫子歌慢吞吞道,对弟弟吟吟一笑,“事在人为,为兄可不认为,你会束手待毙。”
卫子湛面色平淡地看着卫子歌,小半晌后,淡淡展了丝笑颜,一片竹影恰好投在他的眼尾处,衬得清冽的目光更为幽深。
“鬼方此时生乱,恐怕对祭礼有碍。现已不足五日,兄长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父王对此番祭天极为重视,若出现纰漏,可是大罪。”
卫子湛虽不与自己的兄长亲近,但血缘难断,心中总归还是替他担忧。
“大罪?”卫子歌云淡风轻地笑了,“大罪,不正中你我下怀吗?”
卫子湛静静盯着卫子歌须臾,随即两人不约而同地会心一笑。
几片竹叶飘落而下,沾附在卫子歌肩头,他抬手拂了拂,目光投向弥散在半空的光影。
“事已至此,只好见招拆招了,鬼方的计划做的算不得隐蔽,一定还有其他疏漏,现下当务之急是查清他们真正的目的……”
卫子歌声音淡下去,静静沉思分析,不过几时后,他看向卫子湛,问道:“近日鬼方的暗桩拔得如何?”
卫子湛眉峰微微舒展开,回道:“养了多年的旧桩已除得差不多,料他们短时间内无法探析各地的情况。”
卫子歌点点头,“沈鹤那儿……”
卫子湛知兄长深意,不等他说全了便接过话来,“我自会料理。”
此二子虽自小不在一处教习养育,但一母双生血脉相连,论才情难分伯仲,论智谋旗鼓相当,有些话不必说得清清楚楚,心有灵犀一点即通。
一人站在竹荫幽暗处,一人立于落日光影中,当真是君子似玉,如切如磋。
“你说你追赶的人是那道士?”
宋星摇起身推开窗棂,潮湿的泥土气混在风中吹散屋中的闷热。夜空被雨刷洗,荡净漫天污浊,半边天际蔓延出绚烂的晚霞。窗外街道之上行人来往,商贩叫喊不断,倒不似入夜光景。
柳下蹊冒雨追人已返,先回房间换好了衣物,才到宋星摇屋中谈话。
他端坐在桌旁,喝了口热茶,点点头,接着说道:
“绝对没错。我觉得事情蹊跷,所以一直盯着那道士的行为。那人鬼鬼祟祟地随着躲雨的人群趁乱跑到角落,等到再出现的时候,却脱掉道袍混在人群中。听见我喊他,他头也不回跑得更快了。”
“换了外裳?我看他根本就是个假道士,什么五行阴阳、上天降昭的,若是心里没鬼,他跑什么!”
宋星摇重重一撂圆杌,“咚”的一声砸到地板上,侧过脸又问:“那你最终可寻得那人了?”
柳下蹊脸色泛了丝红,略有尴尬地说:“说来惭愧、惭愧,他跑得太快,路上的行人又拥挤,我追赶了两条街市,便再没瞧见他的影子。”
柳下蹊一介文弱儒生,体魄不善,就算凭靠满腔愤慨全力去追那人,多半也是无功而返,何况彼时天气与街头均是混沌景象,他能追得上才叫宋星摇奇怪呢!
宋星摇本就没报什么希望,见柳下蹊开始自责,十分担心会听到他随之而来的引经据典、之乎者也,于是赶忙调皮拍拍他的肩,笑嘻嘻地打断他的思路:
“无妨无妨!这假道士虽然满口胡言,但终究未做什么杀人劫货的恶事,就算追到他送去太守府,也不过是双方争执几句也就散了,太守管不得,我们除了出口气也管不得,他真正的意图还未显露,万一暗藏祸心,见你追了去,再生出歹意,那、那可真是羊入虎口了!”
柳下蹊一时激勇跑去追人,并未想到这一层,听宋星摇说完,生出几分后怕,不过这样一来更印证了假道士图谋不轨,面色一沉,愤慨道:
“总而言之,此人绝非善类!”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胸膛缓缓起伏,眼底溢满忧虑,“寻常百姓开蒙者甚少,对于鬼神厌胜之说难辨真伪。若此后无事便罢了,否则他们总要将日后的灾祸牵扯到今天道士说的话上,几十年前就有逆贼以巫蛊邪说煽动乡民起义,那场浩劫长达五年之久,几乎耗空国祚,我从史籍记载的三言两语就可想象出当时民不聊生的惨相,只盼千千万万不要重蹈覆辙。”
宋星摇听的揪心,缓缓点着头叹了叹,“不过好在四海内暂未听到什么拥兵起义的流传,各城郡的驻守军防又严明,那道士敢挑王公贵戚都聚在青州的节骨眼大放厥词,想必……逞口舌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正分析着,她腰杆一挺,想起什么似的开始翻找衣袖,“对了!”
柳下蹊的目光望过来,宋星摇也正巧掏出了一块木板,摊在手心上展示给柳下蹊,
“柳公子,这是我在你们追赶的地方发现的,你看看。”
柳下蹊接过去,眉头立时皱了起来。
“这块牌子上雕刻的图纹好似不是大嬴的样式,你认识吗?”宋星摇拉过凳子坐在柳下蹊身旁,上半身凑近与他一同看向木牌。
柳下蹊翻覆着确认几遍,方才忧声答道:“这牌子上面刻画的是地狼,的确不是我们嬴朝的图腾。地狼,是鬼方族的族徽。”
“鬼方?”
宋星摇惊喊出声,鬼方族位于大嬴北境之外,族人民风剽悍,擅于骑射。他们性情乖张,常年滋扰青州边境的百姓。朝中苦鬼方久矣,大小征战经年不绝,自从四公子卫子安亲往北境镇守才使两方维持表面平衡,百姓暂得安宁。
她印象中,鬼方之人行为粗犷,怎会掐指算命的本事了?
再一联想到方才所遇之人,一丝不详的预感交织在茶水的水汽当中盖住她。
“若是鬼方,恐怕事情绝非如此简单,他们竟然……”
“竟然妄图蛊惑我北境百姓!”柳下蹊接过宋星摇的话接着道,面色已是不霁,“再过几日就是端阳祭典,选了这般敏感的日子,造了一通引人遐思的谣言,其心可诛啊!”
顿了顿,又是一惊,望着宋星摇急切道:
“祭典!届时当有万人聚于台下观礼,难道鬼方是想在祭典时滋事生乱!”
宋星摇顺着柳下蹊的思路往深了一想,惊得眼皮大跳,握着木牌的手指也不自觉地用力抓紧,若真如此,她要想办法再见到那人才好,虽说一切尚为她与柳下蹊的推测,但事关重大,宁可捕风捉影的虚惊一场,也不得侥幸置之不理,最后酿成大祸。
可两人不过一面之缘,她又何处去寻他的踪迹呢?
宋星摇摸着杯沿发愣,正踌躇间,却听房门“笃笃”叩响,门外传来店小二礼数周到的叫门声。
拉开门让开半幅身位,店小二含胸带笑的模样出现在两人眼前。
“二位客官,你们在一处更好了。”小二略顿,快速扫了两人一眼,口齿利落道:
“是这样,再过四日便是端阳节的祭典大礼,打后个儿起四方城门尽数关闭,不允许往来进出。所以我特意来知会各位,如果有急事需要离开陕原,那明日亥时之前务必出城。”
柳下蹊走过来,带着丝疑惑问道:“何故忽然封城?”
小二低低“嘿”了声,两眼放光地分析:“必然是怕祭典当日的人众数目太过庞大,混了些贼盗还是小的,万一有歹人混在人群中打算刺杀咱们哪位王……”
大概是觉得话不妥当,小二立刻住了嘴,压下脸上的亢奋,干笑道:
“嗐,其实小的也不知,只听说是大公子下的令,上头既然有令,下边的照着做就是,再者说,城门虽然不许开,可郡内一切照旧,有吃有喝,用的玩的都不缺,两位客官如果不想出城,就是呆在郡内也不用担心。”
许是小二见两人脸色不好,会错了意,言语之间尽是安慰,可他们哪里是担心这些!
宋星摇手指簇在一处轻轻抵在唇瓣上,脑中忖着鬼方人的意图,又想起那名男子,绞尽脑汁琢磨着该如何找见他,不及分神多想,随口问道:
“对了,小哥,我想问问,你知道怎么见到……”
柳下蹊与那小二齐齐看她,四道目光投来,她一怔,杂绪瞬间消失,心里暗笑自己病急乱投医,别说这店小二,就是柳下蹊出身世家,又岂能简简单单地就了解大公子的行踪?
她见两人仍在耐心等着她的问题,咧嘴一笑,含糊道:
“哦,我的意思是,小哥,你知道陕原何处比较好玩吗?我们二人从外乡来,既然遇上祭礼,定要去凑凑热闹的,这几日待在郡中,也好找个热闹有趣地方打发时间。”
“还真让姑娘你说着了!”小二激动地拊掌,手指在半空向着北方一划,“巧不巧的,今晚在北市那就有一场送花神的花会,不仅可以赏百花,沿途更是有各色吃食点心,姑娘您想尝尝什么样的特色都能一股脑地买到,就是人会很多,姑娘如果不嫌挤得慌,倒是可以去瞧瞧。”
宋星摇一听就来了精神,对柳下蹊笑嘻嘻看去,柳下蹊立刻懂了,点着头无声一笑。
小二兴致盎然地候在一旁,直到客栈的厅堂高喊一声“快下来招呼客人”才惊醒,急急跟两人告辞向屋外跑去,跑出几步后收住脚,懊恼地一拍额头,复又折返到客房门外,伸长了脑袋,朝宋星摇没头没脑地说了句:
“对啦姑娘,今晚要是出门别忘了关牢窗户,省得夜里漏雨!”
宋星摇只当小二热心,未多想,只笑着答“多谢提醒”,那小二留在原地支吾了片刻,见宋星摇露出疑惑之色,才干笑几声离开。
“那我先回屋换件轻便的衣裳,一炷香后我们去逛花会,如何?”
柳下蹊几步走到桌前,伸手取了鬼方的铭牌,他十分笃定宋星摇的回答,是以也不等她答“好”,又自顾说道:“这方牌子我先拿回去看看,过会来找你。”
门被轻轻掩好,屋内重新陷入安静,宋星摇的脸色又被那个还未思考通透的问题扰得阴云一片。
去哪找他呢?该如何接近他呢?
她沉眉望着窗外,天边的余晖只剩一抹残红,在暗青色的天空染出瑰丽的霞光,显得无比妖异。
看着看着,整个人都被这幅景象吸引,脑海深处变得安宁空荡,将那问题也甩在脑后不想。
不知几时,又有各种碎片般的思绪一个接一个闪过,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每张碎片代表着什么,有的是几句话,有的是一张模糊的脸,也有的只是单纯的景色,一闪而过,不容捉摸。
又静立半晌,忽尔又想起小二的提醒,宋星摇望着天边的彩云笑了笑,这哪里是有雨的样子嘛!
脚下却向着窗边走去,伸手去取支棍,透过缝隙向外去看,商贩走卒穿梭叫卖,一道不久前才见过的身影在昏弱的光下里如一汪清泓,平和低调,却格外引人注目。
“公子!”
她情急之下提起声音大声去喊,叫住了他即将离去的步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