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影无常谁可知
书名:汴梁六友 作者:望月生寒 本章字数:10585字 发布时间:2023-08-31

《如梦令》词曰:

久待气消秋暮,也照虫哭死物。多恨总失眠,今宵魂拘何处。无绪,无绪,游仙反落鬼蜮。

汴京城依旧晴朗,掩映在低垂的夜幕下。古老的城墙围住一隅天地,冷落以外的荒郊,每个晚上来往的摊贩游客带着喧哗的人声,挂高悬彩的摇曳灯火比照着天上闪烁流动的星河,盈盈几水间,登上任何一座楼台舟桥,都常常致人到梦境的恍惚中去。盛景只可适当观望,当走近细品或是甚远望见那轮难以企及的孤月时,冷静下的人们总会审视出更为真实的残酷来。所以有些人拿眼睛尽情去发现那片朦胧的美,另拨人则直盯着深渊中的一抹不祥之色。

今夜那不起眼的隐晦地洞陆续钻出不和谐的肮脏,内城东边五丈河临近几道街,少了些往昔的繁盛。因禁军捉贼堵凶,把守周遭,封道禁行。有些来往的,见气氛冷清,查验严格,行走间少了言语。另有入洞的禁军,从内赶出诸多不知底细的人,听候差遣送往安置处。

晋胜寒众人从那洞口爬出,深秋天气,荒芜林木间,五丈河北岸只有几行浅浅的脚印指了方向。走了出来,一时没了无常踪迹。他看看四下:“应该不会沿河走吧,我们往西还是往北?”几人商议分头,又恐逢着禁军,没有晋胜寒这公差带路,反被限行。魏寻 欢只道:“西吧,人多。北边不好藏身。”

也合众人意,他们往西而去,月下寻路。走至一处,魏寻 欢指了指那临近的惠明寺,想无常之前行踪常牵扯寺庙,众人去探。见庙门半掩,里面点了灯,城南的仇都头正搀扶楚山孤并着两个方才留下的差人从内走了出来。一众僧人埋怨,两个差人于后纳头致歉。晋胜寒走近两步,见月色下庙内清洁,几株松树轻摇,香鼎搁置。

其余差人往前去探了,楚山孤见有寺庙,仍如在上次开宝寺不顾人家阻拦,一身血提刀闯进宝刹,奔着院内钟下树上,里边房梁床褥搜个底朝天。看完佛像身后不信和尚言语,还要挪开看是否有和无忧洞一样的空洞藏人,被仇都头拦住了。又把所有诵晚课、抄经文的或是收拾庭院大小职事僧人,赶了出来吩咐主事僧一一点名查看。这番折腾,好在方丈几位师傅知今夜汴京城动作,甚是应和,只是念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有两小僧倒是提了一嘴,关门见两道身影往西边坊间去了,行走甚快显得慌张,忘了身高其余。无功折返,那长老纳头道:“阿弥陀佛,几位差官还是去别处寻吧,今夜老衲令几名弟子严守门户,若逢凶徒,定押送衙门。”便回身匆匆叫人闭了庙门,拒之门外。

楚山孤亦是不理,出门径直而走道:“往西去吧,往西。”几人跟上,仇都头跟进慰道:“怕已是走至那带,被禁军捉了也不稀罕。”楚山孤脚下匆匆,多年来连影子也刚摸到,显然怕无常又要混在哪处,钻了哪洞,瞒天过海。

居后的魏寻 欢轻声提醒没人理,又提音叫道:“庙后呀!”几人寻思,仇都头便要解释,楚山孤已是回身。晋胜寒忙去望了眼庙后,“楚兄莫急!”他快步走到寺后,看亮堂堂的月亮地,不远的五丈河晃着银光。两边都有禁军巡视,甚至河面下有人探进冷水,撒了网,见其森严,便回身撇了撇手。

魏寻 欢反是性倔,不管晋胜寒纳闷,伸头去探若明若暗的夜色。众人都将去了,听他又发出声响,没走远的晋胜寒听得:“两位怎么在这躺下了?”那边一众人跟来询问,魏寻 欢道:“就在墙下阴影,月光照不到,这窄窄的黑道上躺着呢,已经奔去那端了,两个呢。”楚山孤一行心切追去,跟上去的李长庆拍其肩膀笑夸声:“寻 欢兄当真洞悉秋毫。”

晋胜寒看着那道墙影,大感疑惑问魏寻 欢:“真的假的?你怎么就察觉到了?”“因为我能闻到他们身上的臭味。”“你现在怕是比他们臭吧?”“臭味相投咯。”“那你探头问了,也不去追?”“你们先。”魏寻 欢后边闲庭信步,甚是得意,晋胜寒许是怨自己眼拙,愤愤一声加快脚步。

那段拐角,但见楚山孤倏忽被踢飞几丈,仇都头瘫下吃痛捂身,另两位差人顿了一下听得“追”便奔了过去。料是贼人突袭,仇都头迎着接了几镖上下分而袭来,所幸面门闪开了。他们跟上见楚山孤许是未愈合的伤口又崩开,难忍“嘶”的一声。追来的魏寻 欢道:“我就说你们先。”几人白了一眼。

河岸禁军听得声响,十余人嚷着奔来,楚山孤劝住来查看伤势的晋胜寒:“你们先去,莫叫走了这贼,我让那些守城禁军去应援。”六友二随听此,望见远远两道身影迅捷,绕了光亮,几下攀伏闪烁,早就甩开后边两个差人,月色下已是如鬼般飘进了那边厢坊。紫电青霜二人一声惊叹,众人迈开步子跟去。

这坊名作广福,大小楼宅近百,此时几处营生尚未歇业。晋胜寒当前赶到,也有周遭禁军听得呼喝围来。问了几个门市,均道没见异常,他们只得开始挨家搜户。知了贼人藏匿于此,有策马军官高叫有贼,呼喝坊民掌灯,家家户户逐渐亮了起来。坊隅众人有的躲在屋内,有的或是干脆站在门口更感安全看个热闹。李长庆几个脚步快的江湖人多是不便擅闯,便在巷子间找些踪迹。

听得一巷内有人惊呼,和附近禁军忙去看个所以,只见方才去追的两位差人已遭毒手,刻意被摆放着坐在路中间,鲜血一地,头颅放在身前正对着迎面来的晋胜寒。见此嘲弄,几名军差纷纷暗骂,盘问这间几家,入内巡视。正没个奈何,石时务反是搭上魏寻 欢道:“旺财,快闻呀!”后者骂了一声与之打闹,二人还追逐起来。晋胜寒无奈叹气:“人命关天,你两够了!咱们去别处看下吧。”李长庆苦笑道:“没个办法,料是总能找到,仅此二贼,瓮中之鳖,待收网罢了,莫担心。”紫电青霜道贼人无忌,紧跟他们家公子身后。

晋胜寒料贼不远,出了这巷,见楚山孤和小牛脚力慢的几人居后赶来,跟着几位军官。念他伤势不轻,待要上前,只听他说话呼呼喘气,“无妨,些许皮伤、内伤,双脚不碍。”听得报道:“这边寻过,贼人定是仍往西边去了。”众人跟着往西边房屋,这会儿大批禁军已是围在这坊间,守住口子。见此场面,晋胜寒言辞慷慨,“且宽心楚兄,一会儿看我生擒那什么无常,与你出气。”魏寻 欢反与之道:“要不咱们散了吧,这人多了,非要跟着走,也不嫌累赘。”遂几人撇下楚山孤军差,不做耽搁查视,往前面口子去。

后边逐步缩小,军差依着楚山孤吩咐查验黑脸额头有白斑的五十老者。那边一宅前,几名禁军叫门不应,见军官赶来与之请示,楚山孤疑其端倪,只令其砸门。军官吩咐罢,撞得进去,寻摸一番,这家空空无人,料是走亲串巷去了。楚山孤心下惭愧,记下此处,日后倒是赔了银钱。

前又一家低声哀呼,正在晋胜寒他们附近,再听得呼喝声,“贼人休走!”一众坊民冲着诸多军差嚷道“在这宅子!来这!”晋胜寒奔去望那边屋角树枝微动,残叶落下,遂振奋精神,施展身手逾越墙头。李长庆几人绕路去堵,脚下甚快,只是越了几宅,绕着圈子,又不见了踪影。见晋胜寒翻出,气息也微微乱了。石时务怨道:“没有?怎么跟个鬼一样。”李长庆道:“还是看他们挨家搜吧。”

后方传来轻微的“咻咻”哨声,走在最后的魏寻 欢正贴在墙沿指一巷间。几人依言,望那巷子甚是宽阔,有两处闭门的铺子留了灯,几株高大梧桐稀疏,枝干线条清晰,矮丛一览可尽,唯几朵菊花被石时务顺手摘来一朵闻香。李长庆与其所从甚是谨慎,晋胜寒瞅着墙下阴影,仰望这端几棵树,夜幕下唯有枝干空垂。又听那厢几声叫喊,晋胜寒兜转无果,不耐烦道:“这我方才也经过,未见端倪,有什么吗?”

魏寻 欢也略有尴尬,张望着小声不停嘀咕,“虽是空阔有光,但正好降人戒备,捉迷藏不正好躲在此吗?我小时候无处可藏就坐在一墙角,伙伴们都看不到我一样。”再往前望那侧丛间映照下谁家倒的残羹,还有不要的小玩意丢到那里,不睡觉的秋虫叫嚷,上边一树背面光影参半间,“哟呵,好功夫呀!贴了多久了?”另几人听此回身,晋胜寒正待相问,忽觉右身没有声息落下一黑影,众人惊了一跳退开。

这道人影黑衣孤立在树下,似是融在暗处又忽的现身。“就是他吧?”昏暗间那人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好小子,真没看错,不先解决你还真藏不住。”魏寻 欢又觉他身形将动,有些惊怕,忙躬身躲在晋胜寒身后。“就是他么?”李长庆那方逼近,石时务把那菊花向前一掷,“狗日嘞,打他!”

“几个毛头,不知深浅,真敢寻无常忌讳。”晋胜寒抽刀凛然道:“就算你是真无常,引如此祸乱,我这阳间差司还不能捉你?你已难逃掌心,乖乖束手就擒吧!”“哼,乖乖?那我还算无常……”

不待话毕,晋胜寒已持刀解鞘直指上前,被于后的魏寻 欢扯到一旁,见此他反手挑飞一只短箭,顺势又劈下冲向魏寻 欢的另一只。魏寻 欢手提那小木剑还未举起,挡下余力微减的半只掉在地上,暗道惊险又觉恰好而喜。两只短箭仅是无常不声息抬手袖中发出,方收起,晋胜寒不顾其余低喝一声,趁此间隙再次攻去。

他势头虽凶猛,然无常眼疾神速,左边捉住先劈来的刀身,右边拦住后至的飞腿,借人势、用己力一扯,晋胜寒反向侧滑去,后背吃痛弯下身来,便是撞在李长庆发来的两枚飞针上。随后无常身形转,使臂挥,但听那方紫电骂句“狗娘贼”,又见这方一片尘雾散去,无常嘴里兀自嚼着什么,与接过一条小花蛇,有些呆愣的石时务道:“还有蛇胆动老子吗?”

李长庆刚又扣扇弹出两针,居然被反弹来伤到没防备的紫电,望下其伤口暗自诧异道:“这算什么手法?细如飞针,如何使巧弹回来?”紫电青霜谨慎不前,晋胜寒捂背方缓缓站起,却见魏寻 欢已是跑到身后树旁,拿木剑点着瞄向自己的无常叫道:“你发镖呀,发镖呀?”动静惹得临近两队禁军吵闹围来,无常脚底一滑慌逃去。晋胜寒叫道:“追追!长庆,背上是你的东西吗?先帮我拔了吧,还好不深。”李长庆去帮他,与二随念叨着:“这厮好厉害呀。”

石时务惊异道:“他中毒了呀,怎么没事人一样?”把那死蛇又塞进囊去,“你跑得倒挺快!”魏寻 欢哈欠道:“我试过,打不过。”“你不说你剑法很灵动吗……怂包!”“不要心怀侥幸!我会怂?看我怎么戳他。再说了,你们几下子都没得手,我躲树后激他……”

听得那边一声马嘶,众人望去,不见无常,只见几队骂骂咧咧赶去,两人横在月亮地上,一个呼吸未绝。似有弩队跟近,一军官怒喝,楚山孤等人赶来,他低声喊着:“要犯!众军士且留活口!”晋胜寒等人见状追上,魏寻 欢嘟囔道“我喜欢被动。”

眼见方才叫的那马已被戳一枪躺街,衙门众人汇作一处,认得方向。禁军又调几队赶马跟去,如此逼到西北方一口,守卫几人未能拦住,只道无常已出厢坊,往那方逃了。晋胜寒仍抢先在前,直至矾楼附近,无常又没了踪迹。

矾楼离五丈河稍远,不过这里倒仍有不少巡军护住矾楼贵客,严查往来,听言有些新客,未见异样。魏寻 欢眼见此处灯火明暗,尚有曲声,与来问的晋胜寒道:“这矾楼五座相连,仍有不少人,感觉就是混进去了。不过就他一个,那另一个莫非还在那边坊间?”跟来的禁军又探周遭,另于矾楼外再包了一层。他们本要守在五丈河沿岸,接应河道,这几队虽追来,没有军令,不便再闯,只是报了里面东家。

迟了些许,楚山孤等众衙门差人赶来,与此处军头讲明,亮了令文。外面既是天罗地网,吩咐已不多的差人入内一一搜寻。眼见这多人围了矾楼,一些沾血的差官闯进,里面歌舞嬉笑停了,诸客坐在原位交头接耳。仇都头另行吩咐下属,把守要口,不得任何人再来往楼间。

楚山孤走间裹了伤口,脚下匆匆,问话矾楼主事小厮,吩咐事宜。仍不放心,挨桌搜查,又与晋胜寒哀怨道:“当真在此处吗?若是禁军松弛不备,他已跑向别处,哎……”晋胜寒道:“是在此处的,他奔此而来,若是慌张,总有人瞧到。”李长庆轻松道:“就此五楼,外边弩队严阵以待,跑不掉了。”

魏寻 欢于几人道:“无常额头上有一大片白斑,是刺印洗过的痕迹。”“对,是有的,与他们说过了。”听此魏寻 欢又感无趣,无事般走在一桌旁,四下瞥暼。

晋胜寒忽拉住魏寻 欢,“楚兄稍安,寻 欢他能猜出无常意图,我们几个去他处找找。”众人分开,石时务道:“当真热闹,矾楼太贵,没来几次,如今还要找贼人。”李长庆摇摇头,“等我酒楼开张了,再让你们瞧瞧。”小牛后边一直像个没主见的傻傻跟着,反劝道:“先捉坏人吧。”

不顾这几人废话,晋胜寒只叫魏寻 欢带路,魏寻 欢吃着桌上捡来的炊饼嚼咽道:“刚才碰巧罢了。这厢全是人,万一无常冒出来给你两刀,躲还来不及呢,带什么路?一起挨着搜吧,还能怎么找?谨小慎微,你那些同僚但凡有一个草率的,估计就失之交臂了。箱柜床底,还有后院天井,有必要草垛茅房也找个棍儿插一插。不过感觉他气傲,未必会躲在坑里吧?”“你吃着东西说也不嫌恶心?”待出门魏寻 欢张望其余四楼风采叫道:“去那主楼瞧瞧!”“怎么?无常在人多处遮人耳目吗?”“楼大,必是贵客酒食。”

八人便依魏寻 欢所言,晋胜寒当先走进矾楼最大的一座楼间,此处伙计仍游走,人声嗡嗡作响,望着他们。小厮领着探查上下,魏寻 欢和小牛低头无声跟在后面,有多嘴的问他们话,魏寻 欢只装没听见。行至上层一雅间,见门外还有人把守,小厮只道是大官。晋胜寒不想放过,道了职事,定要一探,让人报知后才准入门,其余先跟着小厮往前去了。

晋胜寒入内交了那刀于侍从,见得一干人身着明艳,侧坐桌前正在拼酒,几位娘子停了器乐。一侍从低喝问道:“你是哪儿的公人,不知法度,昔日工部寇尚书在此,怎么还敢僭越搅大人雅兴?”晋胜寒冲那正座拱手道:“小可城东衙门晋胜寒,与同僚捉贼至此,那厮狡猾无端,万请大人们包涵一二。”“一个贼人闹得如此动静,你还信不过朝堂官员?这里一目了然……”

主位那寇尚书未满四十,头顶乌巾身秀袍,风姿爽朗,英迈性豪,这会儿酒醉三分,打断道:“无妨,我哪还算什么尚书,有事路过来喝一壶。可我也听闻是在河道,怎么捉到此处了?你便要怎么个查法?”晋胜寒正色仰面望了望房梁,又探探桌下、屏风与箱柜,他不敢怠慢,这几下只是片刻。见状那座上几人与娘子们嘻嘻而笑,“仅仅望此两眼?多此一举。”晋胜寒微微窘迫,“那厮被围矾楼,此番实是下策,却也不可不做。”

寇尚书笑道:“说了无妨,你等尽此职守,不作阙疑,京师方能太平安稳。哈哈,有我年轻风范,且去吧!早些擒了那贼。”晋胜寒纳头而谢:“是!多有叨扰,诸位大人也且小心。”说罢便领刀出门。他前行些许,眼见其余几友不知去了哪里,又望那间,不由嘀咕道:“与这些人交涉,还真不自在。”

晋胜寒跟上时,他们已搜了厨屋酒库等处。眼见这楼又是无果,石时务叫住小厮:“诶!你可否见过生人?”那小厮答道:“来往甚杂,你们几个不都是生人?好像见过这位公子光顾。”李长庆得意道:“嗯!有点儿眼力见。”“怎么和牛犊子一样傻,我说你们的人。”“我只是接客,楼间各处人也不少,尚未认全呢。”晋胜寒催道:“算了,我们走吧,楚兄兴许会与酒楼主事查验名册。”

晋胜寒看向魏寻 欢,“你瞅啥?”“找到好酒食了吗?”“他们许是有恃无恐,没见离席的。”晋胜寒摇头,几人快步走向前楼一门,只劝慰莫慌莫慌,囊中之物。魏寻 欢慢悠悠跟在后面,瞥见主楼后门前,几伙计往来,有个老妪正是清扫擦拭,脚下一顿便走了过去。

那老妪未满六尺,弯腰弓背拿着扫帚便要回主楼,魏寻 欢扯过旁的几片菊花并叶子撒在走道上,“老人家,这还没扫呢。”老妪回身,凹陷的眼睛微微惊疑,再来扫过。魏寻 欢打个哈欠又撒了一把,惹得老妪作势要打,叫怨道:“好无礼的小子,怎么捉弄我这老婆子。”

这倒令魏寻 欢惊喜,捏着嗓音故作娇柔道:“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哎呀,师娘,怎么不在那坊间寻个妆台呢?这些娼妓妆都太浓了。”“逼得太紧,也没寻到。不是,酒楼伙计恁多人都骗过去了,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你不该弯腰。”“我一年迈妇人,俯身扫地,哪里有纰漏?”

“可是没见过身子大,屁股反而小的女人啊。”“你个禽兽,连老人家也不放过。哎呀,你当真不肯入我门吗?”

“情况至此了,还想收徒这回事呢?你要还能跑得出去,我认你当奶奶。”魏寻 欢见他丢了扫把,站直了身子,忙捏着木剑在手,“别动啊,我兄弟们在后面呢!”

“你回头看看你后面有人吗?”“你怎么不回头看看你后面呢?”

两人都有担心神色,直盯着对方,灯火映着二人光影,并无动作。这话毕,只听魏寻 欢后面,小牛似是快走来笑着叫道:“哥哥在这偷吃什么?”

无常心念动了,魏寻 欢早已察觉紧跟其后,叫道“小心”,说着轻快挥剑,戳下一支短箭,只是把剑腕上一转,便扫开了另一支。心下惊道:“还好身手没太废。又两发暗箭,袖里装了机关弩吗?怎么这般多?”

随之在后的无常倾侧奔来,又射出四发碎镖。眼见难以招架,魏寻 欢便护着小牛连连移开好几个身位。他被小牛几个踉跄带着倒在地上,才刚起身,早见一道白光往脖颈而来。魏寻 欢以木剑格住,只是如刀削面般被削下一层皮又直至而来,不得已脱了手。待握住无常的手腕时,被擒住的魏寻 欢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子,有些后悔捉弄他了。

虽是苦苦撑着,无常的刀子攻不得脖颈,未得一刀致命,却也顺着锁骨下刺在肩端,戳得鲜血殷殷而出,又要划出个口子来。这疼痛的代价没让与无常耍嘴的魏寻 欢求饶叫什么好师傅,反激得他咬牙骂道:“你他娘的你这人!我……”说着一口噙嘬住无常手指,狠狠咬了下去。

小牛虽有些怕,壮着胆子拾起木剑,不痛不痒给了无常两下。出来的石时务叫道:“你用力啊!”却说一拳无声袭来,打在无常颧骨上,二人纠缠终是分开,小牛走来魏寻 欢前惊恐望着无常拿蹭下一层肉的手指捂着脸上伤处退开几步。

一拳击中,种志恒呼气道:“终于到我露了一手。”“娘的好拳!”“呵,也练过几年睡功拳法,科试不中,是不是也能做拳师?”魏寻 欢耸着受伤的肩膀,另只手不断敲着嘴巴发出声:“拔牙去吧。”

无常反是掷出匕首往后跑去,方出门的李长庆将手头铁扇展开挥舞而合,已将其夹在缝内。晋胜寒追着,见他几下攀爬,已登上几人头顶复道,与众人道:“又往主楼去了!”便再奔进楼间。

这端李长庆看了眼魏寻 欢的伤口,道:“无恙,捂着些,你怎么不喊我们?”“明知我声音小。”“有些危险,咱们一起对付他。”“嘁!谁让你们疏远我?不紧跟着我的?”种志恒与之道:“罢了,寻 欢捕风捉影倒真有本事,我们去助胜寒一臂之力吧。”

魏寻 欢捂着伤口往后撤去,望向主楼复道那端。几人行了几步又回身,“怎么?”“哼哼,好像在那后面躲着呢,又想反其道而行,迂回躲闪逗小孩呢。晋胜寒个傻子,横冲直撞地就要追。”种志恒摇头道:“没办法,这贼人肆行无端,适才广福坊间已有不少无辜遭了毒手。主楼客人这般多,胜寒也恐伤亡。”

众人望复道那端,无常果然缓缓走出,似是摇了摇头,伏在栏杆冲下边叫道:“你们不上来?”魏寻 欢怒道:“好狂妄!哎呀,肩膀疼,用不上力。老石,到你表现了。”“我牙疼。”无常回头望楼内动静,李长庆道:“去另端堵他。”

眼见两头有人,无常踩在栏杆,擒住檐角,跃上楼顶。晋胜寒在主楼跑了一圈,马不停蹄亦从另侧栏杆攀了上去,李长庆一行紧跟其后以备有患。下边种志恒与剩下二人道:“走,咱们告知楚都头他们。”

那楼顶,无常意欲寻机再次绕开围困,隐入楼坊。听得破空声躲开一物,见后面人紧跟不舍,干脆回过身来。晋胜寒微微喘息,“你这厮从哪抢来老妇衣服,还挺能跑。又到楼顶了,如今你还能插翅上天不成?”“不跑了,粘我最紧的就是你这小子,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手段?”

晋胜寒挺胸紧了紧背,似是伤口隐隐作痛,掣开刀来:“我仅凭这把刀而已,倒是更想看看你什么手段。”他盯着无常,似是有意好好较量,“长庆,先莫动手妨碍我。”于是在这矾楼上又一场好战:

秋风飒飒,高楼微寒。二人攻守飞银光,一层翠瓦铺月色。北端撞来小年轻,南边飘来老江湖。宝刀掣开,上劈下砍不离宗,暗影穷途,左闪右躲无常迹。义士气盛,当仁不让狂妄,凶犯狠辣,无所不用其极。这个遭际高手,口上呼喝称快。那个领教定力,心底痛骂难缠。该是露浓叶当落,理应夜深日将来。

楼顶斗间仅此二人,别无打搅。晋胜寒心正神明,任其暗刀飞来、如何诡诈,偏偏硬拼上去迎刃而解。无常一路奔逃,许是有些疲累轻伤,又见被堵在灯火通明间,已然技穷微微慌乱,这会儿不由疲软下来。他两三四十合来回上下,未分胜负,晋胜寒虽不得胜,却是越发精神。后边石时务不由赞叹:“噫!这人身手超群,晋胜寒如何周旋这久。”李长庆亦笑道:“若非胜寒,孰能如此?”

争执难下间,已引得下边不少人远远观望。军差得令进来,当中主将一声呼喝:“楼上那人且避开,待我射杀此贼!”晋胜寒听得声音连连退开伏下身子。一队禁军举弩弯弓,箭声远而近地袭来。无常身处中央险地,怒而若狂不躲屋脊后,反是躲闪着仅持一把短刀,意欲劈开重围潜逃。

下边楚山孤呼道:“且莫伤要害!”砍开几下,无常腿上已中了一箭。见这般顽劣拼死,晋胜寒心下一念,掏出身上那颗霹雳火球,取火折子点上便要炸伤无常。他许是少习暗器之流,又不知时机,无常见得火星便忍痛中箭的胳膊将其挥在地上,思索迅速捡其搁置瓦下踩了上去,又几息后方发出闷响。

下边众人一声惊呼,见那无常摇头晃脑,应是起了效果。正是看客谈论、弓弩止手间,无常忽的跃起猛踩,接着掉进楼去。晋胜寒见得快步走近:“怎么这楼顶和豆腐一样。”朝窟窿望去,又惊下面竟然还有人在,收刀便钻进去。李长庆赶来道:“嗯!这次又往下钻了。我们别钻了,且从那边下去吧。”他瞥见下面小牛正朝此挥手,与下边三人示意。

晋胜寒钻入楼内,便见这屋室中,无常已拔出箭头抵住一人做质,那众官人娘子闪在墙根惊慌失措。一侍从喝问:“瞎了眼的小贼!知道你挟的是谁吗?”几人叫道:“那衙差,快,快救寇尚书!”无常狂笑道:“是个官好啊。”晋胜寒见他伤口兀自冒血,无奈道:“你已受伤,无济于事,犹自挣扎什么?”“横竖都一样下场,我还有什么可顾及的?全退出去,找主事的撤了围军,备下车马,寻个郎中相陪,送我和这位大人出城。否则我只需轻轻一攮,其他人也只是顺手。”

随从官员令道:“依他说的,快去!告知外边禁军衙官被挟的是前工部寇尚书。”是以众人慌慌退去,“一切依你意思,莫伤寇大人。”晋胜寒没了主意,只得劝道:“跳出来看看你的丑态败行,何以至此?”无常狞笑一声,“现今情境你这小差人怕决策不了。哈哈,虽说我有些疲累,不过你这小子把我逼到这会儿,刀法不错,行走多年也只碰到三次。可惜胜负不是那么好分的。”

被挟的那位寇尚书倒是面色沉稳,反问道:“你是哪路歹人这般大胆?”“无路可走的都是这般大胆。天不绝我,所幸尚书大人在此安然吃酒。”“我自旷达不顾外事,扰我吃酒,那你命真该绝矣!”话间这寇大人仗着酒劲,全然不顾握住箭头,朝无常伤处挥打,扭在一起,便慌慌挣脱出来。晋胜寒接过寇尚书抢在前面,心惊之余,见其衣服破裂,有些轻伤,仍挥手喝令:“动手,砍了这贼!”

晋胜寒慢走至窗边呵呵道:“碰到硬茬,你这等手段也不顶用了。往外跑吧,整备了枷杻正等你归案呢。”无常狂笑两声,掀飞酒桌,银酒器皿撒了一地。待晋胜寒脚上抵开那桌,他已是奔到外面,缠斗揪住两人发冠便摔到一旁。后已是不得抵挡围来的军差,身中数刀,被追出的晋胜寒一记飞腿狠踹下楼。

跌下的无常已然没了气力,仍要翻身。早闪出十余个差人带着锁链麻绳奔出,将他横拖竖拉,剥了衣服,见漏出身内不少暗扣机括,遂几人按踩在地上一一除去。后锁了手脚,又绑捆三层,终是不再挣扎。晋胜寒见无常已被众人捉获,当下大喜,从楼内众人望得楚山孤走出,缓缓上前反复辨认后,有笑无声,如释重负坐在一处。几友跟来,魏寻 欢见得那无常已成待宰羔羊,远远摇头暗道:“你身后是真没人啊。”正是:几方同心胜万象,孤命无援难逃天。

楼上寇尚书旁道:“德行天杀的妄人,罪不可赦!”晋胜寒顺口与之道了先前各类罪状引得他略微震惊,“竟有这般恶贼?当下擒获,定严审究报,我且去问问他们开封府。”眼见有几位大人高官来慰问,晋胜寒拱手告辞,听寇尚书称赞勉励几句,便奔往楼下。六友会面,谈论玩笑,晋胜寒笑道:“辛苦诸位帮忙了。刚在上面那寇尚书还真是刚烈,拼死不被无常要挟。否则一时还真不知如何是好。”

李长庆奇道:“什么寇尚书?寇准吗?”紫电青霜望望楼上官员往来道:“兴许是,公子要去拜会一下吗?”“我大伯似是与他相识。先别走,待事毕再行,露露面?”种志恒一旁道:“听闻他已调出京,人道他最爱宴客饮酒,许是有事来汴京碰巧在这。”

当下,开封府毕大人、城东城南衙门知事乃至军头都指挥使诸人,已经赶来此间,上楼会见了寇尚书,又有人报什么押解无常、驱贼军营,衙门差人料理尾事。诸多闲客看着军差奔走,贼人落网,纷纷当做谈资再次落座。见人多眼杂早退其后的魏寻 欢已不欲听,轻声道句:“我出去透下气。”便捂着肩膀走了出去。

外面仍有禁军把守,魏寻 欢漫步出楼后若无其事,于那西边高台就地坐下。此时兴许将入子时,他仅抚着伤口无心痛痒,远远瞥见西边街上人头攒动,不知一群多少人,像无休止地往北而去。却碰来见他孤身一人坐着,甚是纳闷的巡军问话,魏寻 欢慌回道:“我算是和城东衙门一起的,不是歹人,受了些伤出来坐下。”那巡军察他举止语气似是放心,仍奇道:“嘿!这当口,你这一个人衣服陈旧破烂,又受着伤,不和友人同行,怎么不引怀疑?”

魏寻 欢不予解释,趁此反问:“没什么。敢问那边是无忧洞里赶出来的?”那人道:“是,这拨人应是赶往城北军营去。”魏寻 欢看那些人模糊不清,怕是早分不得谁是藏匿的贼人,谁是无辜的流民了,但他们似乎要受同等待遇。“赶去军营,应是如何?”“还能如何,干活,看身体状况刺印入伍充军。反正多是流民,本就没地方去。你不会是那行人中逃出来的?”

尚未回答,听得后面小牛已出来急叫道:“不是不是!我们有地方住,今夜还是功臣,帮衙门朋友捉贼了呢。”魏寻 欢问他:“要散了吗?”

“是呀,安排妥当,谈了几句。让我出来找你,哥哥你怎么一声不响就走开了?”“我说了我要去透下气。”

“都没听见……”“哼,我都受伤了,你们还要等着见贵人。在那局促不安,唉,还不如也被当贼人赶去军营任凭别人发落呢。”

那军士插话道:“傻小子可别这般说,身在福中不知福,有地住赶紧回家去吧,”他们又闲话几句作了别。

一切安定,禁军差官渐散去。晋胜寒带着五友领路出了矾楼一带,便折返回衙门。已临近半夜,魏寻 欢倦道:“赶紧离开这地方,让他们收拾吧。我先找个没关门的医馆敷下伤口,你们且回吧。”李长庆拦住道:“诶?今天有惊无险救你出来,你别乱跑,再被什么人拐走了。”石时务道:“尘埃落定,一起走吧,回去再喝两盅?那小孩是不是送我们那了?”

听到尤少勤,魏寻 欢忽道:“对啊,忘了他呢。你经科中了吗?”种志恒见又问道自己,不禁摇头:“老哥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应该算差点,只好明年了。”众人雇车而回,医治伤势,整顿不提。

那方听开封府吩咐,将无常先扣押在开封府大牢,晋胜寒跟着不放心的楚山孤亲送无常到开封府衙门,才草草疗伤。事后便是三司多方提案会审。

有分教:解错药方,失心知罪死失心,受尽酷刑,无常不悔仍无常。

不知如何审判严惩此贼,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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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六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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