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虹雪一整天都感觉眼皮跳个不听，难得爹上午忙完公务，答应过来欣赏一番她近日新学的曲子，却不想人还没坐定，那个黑着脸的铁捕头就大步闯了进来，俩人嘀咕了几句，便撇下她去了议事厅。
虹雪心烦意乱地拨弄了几下琴弦，轻灵的弦音在屋子里兀自回荡，只叹知音难觅，她忽而想到不知锦城哥今日又在做什么，只是这家伙平日里万般都好，唯独痴迷于武功医术，而对她的琴音毫无兴致……想到此，索性去寻他出城一游。
拐过几个街角，便是华氏医馆，医馆里格外冷清，往日里慕名求医而来的人少说也能堆满这宅子的前院，今日里却只见得一个小少年嘴里叼着根草儿，歪坐在大门前拿着柄佩刀比划着，这便是华家的二公子华锦年。
“人呢？”
姜虹雪也不打招呼，进门便问，显然已是医馆里的常客，其实说是这医馆的半个主子亦不为过。
“死啦。”
华锦年也懒得跟她行礼，随口便说。
“谁死了？！”
“我哥。”
“你小子再给我胡说八道！”
姜虹雪气急，挥起马鞭劈头盖脸便打过去，这华锦年早就地一滚，闪到了一边，笑道，
“好嫂子，华锦城死了你打我作甚，又不是我杀的，你送他这把‘锦虹刀’从此便归了我吧。”
“哼，就你那点儿爬得比猫儿还快的功夫，想杀个蛤蟆也难呐。”
俩人正追打间，一串哭天喊地之声从里屋传来，那声音在外人听来真当是死了人。
……
也不知又是几个时辰的昏睡，华锦城又一次睁开眼来，只见得午后和煦的阳光照进屋来，前院里隐约听得见有人打闹的声音。
这秋高气爽的大好日子，他华锦城显然闲不得，即便脑袋里仍是隐隐作痛，看来华老爷今日这药下得分量有些重。
当他要起身时，方觉得两只胳膊轻飘飘的颇不受力，再一瞧，变呆住了——只见自己两臂皆短了半截，自手肘以下用纱布绷带裹得像个粽子，俨然已是两条断臂。
“我手呢……我手呢……”
华锦城凝望着那两条裹得像粽子似的截断处，喃喃自语。
他转而疯了一般挥动两条断臂，任由那包裹着的伤口撞在桌面墙壁上，他想的是若能撞出一丝痛来，或许能从这梦魇中醒来。
听得桌上茶杯摔碎的声音，老管家赵叔忙抢进来一把抱住华锦城，
“赵叔！我手呢？我手呢！”
“大公子，咱先别管别的，把伤养好，往后日子还长。”
赵叔显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把老泪纵横念叨着。
“哥！”
“锦城……”
不知什么时候，锦年和虹雪站在门外，眼里目睹了这屋子里的一切。
“滚！”
华锦城看也不看便喝道，当下身子一晃，少了两臂做平衡，便又跌坐在地上。
“锦城，你手好着呢，华伯伯说了，稍许时日你便又能……”
姜虹雪上前想要扶住锦城却被他用身子撞开，这一撞甚是用力，虹雪被撞地跌坐在墙角，只觉得头晕目眩，似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我好与不好跟你有什么相干，我便是废人一个，也照料得了自己，要你来操什么心！”
虹雪低头咬住嘴唇没有言语，赵叔拼着老命扯住锦城，道，
“姜大小姐向来挂念你，往后都是一家人，大公子又何必如此。”
“谁跟你们是一家人，让我一人早死早托生，也省得拖累你们！”
“受了点伤，就连自家亲人也不要了吗？”
一个声音止住众人，不怒自威，站在众人身后的自然是华老爷。
听见父亲的声音，华锦城顿了顿，两眼茫然四顾，继而扑通一声跪倒在华老爷面前哭道，
“爹又何必救我，孩儿如今再不能将您的技艺发扬光大，只求速死！”
“锦城……”
华老爷顿了顿，缓缓扶住锦城，说，
“为父教你这些，只是为了让你光耀门楣的吗？如是，你就算手脚健全，也不过是废人一个。”
“爹，我……”
“行医练武，靠的是至善之魂，至勇之魄，上古神农氏尝尽百草，受尽肝肠寸断之苦，只为解人间疾苦，前朝神医华元化，虽刀斧酷刑加身，终不改其志，你今不过身受小创，就自暴自弃，寻死觅活，又谈何治病救人，行侠仗义。”
华老爷接着说，语调如前，但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出他话里哽着千卷思绪，
“可是，孩儿终究想不通，何人如此歹毒，要对我下此毒手，况且孩儿纵使不忘初心，没了双手今后又如何施术学艺！”
华锦城不再如先前般狂躁，却已偎在华老爷肩头泣不成声。
“锦城，为父只与你说一件事……”
见爱子如此，华老爷不由长叹一声，叙起一件旧事——
也不记得是哪一年，只记得那时为父比你今日长不了几岁，正是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的岁数，那年，正逢死神病魔降临人间，江南十四州遭逢大疫，满眼所及，皆是将死之人，传言只有昆仑山脉的天玄草能解此疫，为父便自告奋勇，一人一骑，寻访这传说中的仙草，旁人只当我心怀济世之心，其实当日的我不过如你今日一般，只为扬名立万罢了。
结果，都不曾踏及那昆仑山一步，便在一处暗沼中被一似蛇非蛇之物咬伤大腿，当我用刀切开创面之时，所流之血竟是绿色！情急之下，我强忍剧痛断腿保命，当时便昏死过去。当我醒来之时，抱着我那断腿，便又哭到昏死过去。就这么哭到睡，醒了哭，想来也是我命不该绝，恰逢一商队从此行经，那商人的女儿只当我寻药是了天下苍生，为我“义举”所动，非但救了我的性命，还为我寻回断肢，从此不离不弃，遍寻天下名医，终于寻见一位奇人……
“爹，你，你说的可是……”
“不错，正是你母亲，至于为我接骨续肢的奇人，我至今不知他姓甚名谁，但天下会此奇术者，想必你也知道来自何方。”
“水……云……台？”
当华锦城止住哽咽，一字一顿说出这三个字来，华老爷点了点头，继而从怀中取出一黑匣，说道，
“便是赐予你此物者。”
打开那黑匣，里边蓦得腾起一阵白雾，窜出一股寒气，当中是个光滑剔透的冰球，那透亮球心深处，盘着一青一红两条蛇，绕着一支黑竹杖，呈螺旋状交织、盘旋，那两条蛇虽静卧其中，不辨真假，但那螺旋、升腾间，直让人觉得饱含生灵之搏动，不知是何能工巧匠所为，亦不知这冰球在这夏末初秋之时如何保存完好至今。
华锦年见了这冰球里的景象，更是心中一凛。
“原来，爹早知此事……”
“你有心外出学艺，本是好事，只是不该瞒着为父，和虹雪。”
“孩儿并非有意瞒着你们，我、我只怕……这一去，归时已不知是何年何月……”
华锦城说完这一切，却似道尽满胸憋闷，反倒畅快一些。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既胸怀大志，又抛不下儿女私情，今日遭此一难，也是天不让你过早离家远游，现下为父便替你保管此物，和你的断臂，若为父有朝一日寻得为你接骨续肢之法，待你体躯心智皆健全之日，再去不迟。”
“……”
听了父亲这一席话，华锦城闭上双眼，长舒一口气，深点了几下头。
华老爷抚了抚锦城的后脑勺，似他小时那般。示意旁人皆随他退去，只留下赵叔一人在房内侍候。
锦年和虹雪各自望向锦城，见他此时似平静一些，正盘腿坐在床边闭目养神，也不便再去说什么，便随着华老爷退出房门。
走到院中，望向华老爷的背影，华锦年忍不住说道，
“爹……”
“你们跟我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