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朝秋水居方向走，准备去敬候休谟大师示下。
等候了一炷香功夫，休谟大师陆续见了小乘书斋的人，又单独招见穆小晚、烨云迟，叮嘱了第二日书斋抄录、收集整理参理事宜。最后，让休谟大师让烨云迟护送穆小晚出唤日阁，说怕她一人应付不来。
穆小晚想，不至于到要护送的地步，夜色已深，早过了戌时，想必人群应该早已散去。
谁承想，唤日阁出了这第二道内守之门，从大乘殿到唤日阁大门这一路，人潮汹涌，堵得水泄不通。就烨云迟一路护着，着实举步维艰，他示意穆小晚扶着他的腰，欲用轻功带她跃过人群。
穆小晚阻止道：“可省点灵盾吧！我可还不起......”
烨云迟见她固执，更何况直接飞走，不确定会否造成拥趸不满，思忖片刻，又继续双手环状阻挡人群，陪着穆小晚一边朝人群假笑、点头应付，一边探着身子往前挪步。
差不多快走出唤日阁大门，人群冲散了烨云迟，失去了保护的穆小晚在石阶处，被人流推搡，一个没站稳，直接倒地......
慌乱中，尖叫、大喊声不断，更有人涌上前要帮忙，穆小晚眼前漆黑一团，心中意料着自己将被踩踏，更自嘲自己或迎接一种最不值得的死法......但她不但没有感受到踩踏的疼痛，就连从石阶上连滚的好几圈儿，都觉得被软绵绵的东西包裹着——有人紧紧抱着她，并双手护住了她的头。
是哥哥穆之达。
穆小晚从哥哥怀里，惊恐地抬头，首先引入眼帘的是哥哥肩上凌乱的披风，再看哥哥凌乱的发冠，以及比她还惊恐万分的哥哥的脸。
“晚儿，你、你可有受伤？”穆之达关心则乱。
穆小晚低眉摇头。
这时候烨云迟慌慌张张带着府兵，冲散了人群，竖起了一道人墙。
“小晚师妹，你可有......哪里伤到？”烨云迟忙上下打量她。
“我无碍。”穆小晚回答。
烨云迟让兄妹俩上他的马车，又将侍从递给他的披风，转递给了穆之达，冲他使眼色。
穆之达连忙迎上去，将披风为穆小晚披上。穆小晚没拒绝，低头不语。
自从上次，穆之达打了穆小晚一巴掌，兄妹的关系就一直不好不坏的僵持着。烨云迟又是那一巴掌的见证者，于是，在托付之下，找了这样个时机帮穆之达缓解兄妹危机。
马车很特别，车身、车顶、马具一水的蓝，并非烨云迟常用的车马。穆小晚第一次见。
马车中玉雕茶几镶嵌在车厢正中，光华流转。茶几之上，一套精巧的紫砂茶具、几册孤本，三面座椅，皆是上好的黄梨木制成，雕工精细，椅背镶嵌着象牙，椅面上铺就狐皮......
穆小晚坐在了一侧，烨云迟没坐正位，故意坐在了另一侧，并示意穆之达坐妹妹那一侧，挨近些。穆之达见妹妹冷冷的，还是谨慎小心地选择了烨云迟这一侧。
于是，烨云迟无奈换到车中位，病娇嬉笑道：“谁要与你并坐！”
穆之达以礼回应道：“尚未多谢云迟兄。今日此情此景，若无云迟兄，我与舍妹恐怕难回家。”
......两个男人一番交谈过后，车厢内一片乌鸦飞过后地死寂。
车厢内光线柔和，穆小晚一言不发，更不抬头与二人目光交汇，更是扭头掀开帘幕，看窗外的景色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流动。
烨云迟又使眼色，穆之达轻叹了好几口气，横竖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穆小晚单方面向他发起的冷战，旷日持久，同样是喊哥哥，她就能前后天差地别地喊出两种关系。穆之达道歉也道了、送小玩意儿讨好、亲自下厨，是真没招儿了。
“之达兄，方才你护令妹，从台阶上滚下来，手臂可伤得不轻啊？”烨云迟来破冰。
“无碍！无碍！”穆之达直看妹妹反应。
穆小晚仍看窗外，不见表情，更不吱声。
“穆小晚！不是你兄长护你，受伤的便是你，你不感谢感谢？”烨云迟故作严厉。
穆小晚转过头，头一次正视他哥的眼神，淡定、冷静道：“多谢兄长。”
一副你们说什么，我便照做的样子，如玩偶一般的穆小晚，马车内又一次陷入难堪。
烨云迟一摊手，冲穆之达大声抱怨道：“之达兄，我看啊，令妹是哄不好了。今日你看见了，在大乘殿可是大放异彩，她如今可不是一般人～～你算什么，就连我，恐怕日后也得看她脸色咯～～”
这极其夸张地激将法，还真就特别管用。
穆小晚突然起了情绪，急道：“云迟大人，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话......”她又顿了顿，样子气得不行。
她继续道：“利用今日大乘参理之事，将我架在高处，不按你们心意形式，便置我于翅膀硬了之上。你这一招，挺厉害呀！”
穆小晚鼓着一双眼睛，咬牙切齿举起大拇指，继续道，“这下我便是要纯粹生个气，都不行了？”
“纯粹生个气？”烨云迟找漏洞。
“假设、假设万一要生气。”穆小晚找补。
不顾穆小晚气呼呼，烨云迟、穆之达反而乐了。
“晚儿，你可以气、可以气，”穆之达趁机坐到穆小晚身旁，宠溺道，“可你要告诉哥哥，气多久？气到何时是个头啊，为兄好做准备敲锣打鼓地迎接那一天？”
“兄长，我哪有气你？我是哪一日没喊你、没理你？吃了你买的点心，我还特地让长姐传达感激之情？”
“是是是，你都有，你回回礼数到位。可晚儿，我想要的是与我亲近的、过去的晚儿。就你喊哥哥、还是喊兄长，是两码事，好比相隔一道楚汉交界。为兄棋艺本就差......”
“是你一巴掌，把我扇出了楚汉交界。”穆小晚摊牌了。
烨云迟发觉穆小晚已有假怒成分，便又给穆之达使了眼色，抛了个心照不宣的唇语。
“是哥哥不好。可你自己说，那日不打你如何收场？”烨云迟紧急摇头，穆之达忙转话锋，“那日我不打你，会不会现在你是在和父亲生气？如若你是和父亲生气，还不如同我生气。妹妹气哥哥，天经地义......”
“是啊，终是令兄扛下了一切。”烨云迟立刻帮腔。
“哦、哦、哦，这么说，我还得谢谢哥哥？我谢谢你，我的好哥哥！”
穆之达斜着身子，歪着头，欣慰地笑着弹小晚额头，“哦、哦、哦，我才要谢谢你，我的好妹妹，是你让我深刻体会到，失去妹妹，这般难受。”
“我什么都不记得，就记得那一巴掌，哥哥太凶悍了！”穆小晚撅嘴。
穆之达戳了戳她肩膀，“那晚，你才凶悍！像只老虎，逮谁咬谁呢。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什么事了？”穆之达歪着头，轻声询问，并帮她整理方才被人推倒后，凌乱的头发。
“我就是难过，即便我发了疯，哥哥便不疼我了？所以，我在这个家，必须要得体、持重，才能得到......”
“当然不是！”穆之达斩钉截铁，“是哥哥不好，方才在大殿上，听到你提到哥哥，提到家人，听到你说你生于尘埃，溺于人海......哥哥很心疼，爹娘长姐如若看见了，也会心疼。别人看到的是你的光鲜，是你舌战群儒之后，赢得尊重。我很惭愧，妹妹一个人在为家族正名、为成千上万的平民百姓争取，却被那么多人质疑。我问自己，我有那么好的妹妹，却同他们一样，要等你发出耀眼的光，才看得见吗？还是我根本不配做你的哥哥......”
穆小晚完全没料到哥哥会说这么一番话。
仿佛这车马中，没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穆之达轻轻将自己的额头抵住穆小晚的额头，宠溺道：“晚儿的家人，应该是站在大殿里，却并非大殿中人，我不是去看热闹的，我甚至不需要你为这个家去争取什么，我只是晚儿的哥哥。所以，你并不需要懂事、得体、出众，也是我妹妹。我也在那一刻，明白那一日我打了你，你为何生气。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出于什么缘由，家人都该同外人不同。”
穆小晚低头“嗯”了一声，轻声呜咽。
穆之达慌乱地一边为穆小晚擦眼泪，一边哄她，“日后若哥哥在凶你，你便永远不理我，这招着实管用。”
见穆小晚不生气了，穆之达继续逗她开心，“对了，晚儿，今日在大殿上，你可厉害了。爹娘要知道了，一定不敢相信，这是我们的晚儿！”
“是么？有那么厉害？”穆小晚带泪笑问。
“当然！你一人挑大梁，把那一个个猢狲撂倒在地。”
穆小晚从未见过哥哥如此夸张地表情，哥哥有孩子气的一面。他俩后来旁若无人地斗起嘴来，完全把一旁坐着的烨云迟当作了空气。
仅亲哥可见的穆小晚，让烨云迟有幸观摩了一番。他有个兄长，还不睦，从来无法体会有个妹妹是什么感受。好几次，他都羡慕穆之达，并畅想着自己如若有个穆小晚这样的妹妹，会是什么感受。
但很快，这个念头被另一个念头压制。他深刻地体察着，作为一个男人，还真有欲壑难填的时候，他正在思索自己这是不是叫做贪图无度......会不会遭到惩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