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月光遗漏的地方 作者:贾纳朋 本章字数:15949字 发布时间:2023-08-30

  凌风市的西北角上,是一片学校比较集中的地方,李友全就是在这里上的大学,一个普普通通的二本。

十来年前他头一回来凌风市的时候,是他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也是从那以后,听柳镇就真的成了故乡。两个半小时的动车让本就有点晕车的他头昏脑胀,到站后他奋力拖着两个大箱子,背着一个书包,还斜背着一个他母亲用大方巾扎的包裹,就这么在九月天里浑身汗水湿透了地来到了凌风市。

他在到站站台上歇了歇,闻了闻周围的空气,倒是和听柳镇那个只有一个出入口的小火车站一样,只有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再加上周围人们的烟味。身边的人都行色匆匆,不过也有不少和他一样的外地新生,一眼就看的出来,正大呼小叫地和家里报着平安,年轻的眉宇间满是兴奋。他也就掏出手机给他母亲发了个短信,就说到了,然后掏出身份证和火车票,准备出站。

迫于大包小包的无奈,他只能破费这一回打车去学校,好在这个火车站离学校并不算太远。候车的时候他倒是第一次觉着不一样了,人们虽然都吵吵嚷嚷的,却都排着队,一条长蛇地那么看着出租车一辆辆停过来,三车道的地下上车点有六七个安保人员指挥着,还帮着像他那样满载满驼的人搬运行李。

他想起听柳镇那个站外面路都不平坦的出租车候车点上,永远是乱哄哄的人和乱哄哄的司机吵架一样大着嗓门讲着价,又或者是黑车司机见缝插针地拉着人,抢一样把人家的行李往车上搬,硬是要把一辆小金杯塞的满满当当才肯上路。

这里可不一样了,出租车们都刷着红绿灯三色中一种,看着像无穷无尽一样从一头进来,载上最近的人,迅速地从另一头离开。候车的人也无穷无尽一样从站厅里面涌来,这里的安保们穿着清一色的黑色短袖黑色长裤套装,个个汗流浃背,于是就搬来了三个巨大的黑色落地摇头扇,开了最大档对着人群摇了起来,声音听着就像苍蝇馆子里用了十年的排风扇,混着热浪一起拍打着周围的人。

李友全看着什么都觉得新鲜,他觉得凌风市到底是大地方,和他的老家那没的比,他想着四年时间够他把这个灯红酒绿的地方打量个够,以后他就是凌风人了。

  十年一晃就过去了。

  李友全平平淡淡读完了他的大学,平平淡淡找了一份糊口的工作,平平淡淡在他的出租房里过着日子。他以为四年能看遍的凌风市,十年了他也没看个全乎,那些高楼那些大厦,他依然还是在电视里看,连路过都很少。

倒是老家的亲戚们,有说要来凌风市玩的,就有的没的跟他打听打听,但一说起来,李友全也是一问三不知,还不如那网上的攻略。亲戚们就说他这人呐,读书读傻了干活干呆了,十年了还会连哪里有景点哪里有美食都不知道,李友全就说自己住的偏,出门少,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

李友全的母亲常和亲戚们说:

“现在这小孩啊,都是白养,养大了,就飞。飞去吧,我们俩也没指望他养老。”

  他父亲就在旁边抽着烟,眯着眼笑,说:

“去过大码头了,哪还能回来,要能在凌风扎根呐,也是本事,就让他去吧。”

  李友全从来没觉得自己的根扎在了凌风。

  他也不能说他的根留在了听柳。他觉得他没有根。

  十年前在火车站,李友全觉得自己就是凌风人了。十年后碰上第一回见的生人问起,李友全就认认真真地回答:

“我呀,是听柳镇来的,离这儿啊,高铁也怎么着得一个半小时,是个安安静静的县城。”

  李友全自己也觉得,人呐,果然是会变的,再坚定的想法,岁数大起来了,都能看到另一面,和自己和解。

倒是大学城这一片,似乎没有怎么变。学校还是原来那么几所,学生也还是那么多,年年都在修路,年年都在造楼。

要说和十年前比,只能说以前这地方除了学生和附近老小区的居民真没别的什么人,整体上就是个郊区,人多的地方也就是城中村的样子,可现在这三环四环之间也发展起来了,大学城摇身一变,主打的就是一个科教新城和文化中心,博物馆也建了好几座,虽说提起凌风市依然没多少人会想起到这儿来,可也是实实在在一年一变着,变得更好,更气派,楼盘宣传册上的口号也变响亮了。

  李友全毕业之后,就在离他的大学不远的一座小公司里开始了第一份工作,那公司和李友全的学校有合作,几个专业规定的社会实习就在这公司里头,大三夏天的时候一整个系八九十号人就被四辆大巴拉到这公司的工厂里头待上两个月,等到毕业的时候也就自然好进去。

  搬出宿舍之后,李友全就在离学校差不多半公里远的地方租了房,每天坐二十分钟的公交车上班。他租的房子就是个群租胶囊房,外面看在一个模样上中规中矩的小区里面,实际上一个三室一厅的房子,又是打墙又是造墙的,愣是住进了五户。

暗红色的大门很笨重,开关门都得非常用力,打开之后左手边的就是李友全的屋子,原本应该是个厨房,里面没有厕所却接着一个洗手池。他的对面是客厅,也用新的墙隔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屋子,和原有的老墙有着肉眼可见的不同色的漆面,里头住的是一对年轻的情侣。

往里走几米,正对着大门的就是一个次卧,一个和李友全差不多大的年轻小伙子也是一个人住着。次卧的两边是两个卫生间,都是进去转身都费劲的大小,挂着一个常年漏水的淋浴头,就这么正对着底下的蹲便器。次卧往右屋子最深处是一个主卧和一个大概是书房的屋子,主卧里也住着一对年轻情侣,书房里似乎是一个小姑娘一个人住着。

就这么差不多七八个人,挤在这没有阳台的一间房子里,全都装着一样的拉开时嘎吱嘎吱响的门,互相之间也都不认识不说话,一进大门就在黑暗中摸索着找自己的小门,悉悉索索地摸钥匙开门,跟那些黑色调的谍战电影里倒是有几分相似。

尽管就是开门第一间,李友全刚开始住进去的时候都得开着手机的手电筒才能开自己屋子的锁,一个月之后,他也就能摸黑开门了。租下了的当天下午,李友全请来了装宽带的小伙子拉网线,那小伙进门饶有兴致地问李友全怎么找着的这样的房子,还问了问价钱,看上去想给自己也物色一间的样子,后来他看见那一个接口都不剩盘丝洞一样的网线通向一个个紧闭的小门的时候,多少还是摇了摇头。

  李友全的屋子里头就是一张少了一块床板的单人床,一张有两个抽屉的木头桌子,一个塑料的凳子,一个一米宽的木衣柜,和那个应该老早就在的不锈钢洗手池,它拖着一根灰得发黑的塑料管,插了五公分进到在下面的地漏里。房子在二楼,夏天的时候地漏里就往上冒臭气,好在洗手池所在的墙角正上方就有一扇窗。窗上开了个洞,空调的排水管子就从洞里伸出去,滴滴答答往外边小区绿化带滴水。

李友全想不明白为什么要从玻璃窗上走管道,兴许是那玻璃窗先有的洞,装空调的时候就省事利用上了,洞周围就用土黄色的胶带横七竖八地糊了好几层,那胶带都发着黑发着卷了。洗手池底下四个腿有一个缺了一截,原先就有人用半块碎红砖垫着,整体倒是令人意外的稳固,所以那房东在介绍的时候还没多忘提一嘴,说就因为有着水池,这屋子里头做饭洗手方便得很。

房东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带着眼镜头发疏得一丝不乱,看起来斯斯文文,说起话来却是个大嗓门,走路也是风风火火的,带着一阵钥匙串声响,不知道是他留的这屋子里所有房间的备用钥匙,还是他别的房的钥匙。

房东基本上不大来这屋子,有个修修补补的事情找他,他也只会在电话里说帮忙找个人来看看,催租也都是用他的大嗓门在电话里说,除非是拉着新房客来看房子,很少能看见他。

李友全在这屋子里就只找过房东两次,一次是屋子里的空调实在是不制冷,他让房东叫了个师傅来加氟,加完了氟也没感觉有多大用,房东就说这一匹的空调就这样,可它省电。

另一次是跳闸,这里头这么多人这么多电器,跳闸是三天两头的事情,可那次李友全像往常一样把自己屋里床头正上方的电闸推上去复位的时候,电闸立马又跳了,还把天花板上的灯炸了个火光四射,他头一回见着火花星子落下来给枕头上都烧了两个洞,差点没被吓死。

后来房东过了一个小时来了,带了个电工师傅,晚上九点多折腾到十二点,这里头五户人头一次齐刷刷的站在一起围成堆,举着手电看着那电工师傅换保险丝,七八张背着光的脸就这么站着也不说话,要是被不明就里的人看见肯定以为是邪教集会。

  租房的时候房东说,主次卧那几间里边都是有厕所的,这仅剩的一间房要是租下,过道里那离得近的小厕所就是李友全的。

可住进去没一周,李友全就遭了罪,不知道哪个天杀的在他的厕所里上了大号,不仅没冲,还留下两个烟头。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时候有多愤怒,可李友全又是找不着人说理,骂骂咧咧祖宗十八代都慰问着用皮搋子清理了,当天就找了个开门锁的师傅,二话不说给那厕所的木板门上的摆设用的锁给拆了,装上了新锁,自己随身携带着唯一的钥匙。

他给房东打电话说了这事,房东听完他带着嘶吼的语气波澜不惊地扯着大嗓门告诉他,这厕所就是他一个人用的,装了锁就装了,可有一样,下回要是再有要拆门打洞这样的事情,得先和房东商量,不能先斩后奏,李友全不耐烦地就挂了电话。

  住了不到一周,李友全又自己跑去买了个洗衣机。他这屋子里可没水管能让他接,也没地漏让他下水了,所以说是洗衣机,其实买的就是个电动的滚筒。

他特地跑到两公里外的超商里去仔细地问了问看了看,这里的超商有不少大学宿舍里能用的物件,像什么只有二百瓦的吹风机,还有小功率的电饭锅。两百块钱他买到了一个一人用的洗衣桶,进水得手动灌,出水底下有个能拧开的孔,可水出的慢,还容易被衣服堵住,不如翻过来放平了倒出来爽快,可洗一回就得这么折腾着换两回水,只是图个不用手搓。

他还是很开心地买了下来,来的时候是走过来的,回去的时候就显得累赘,这桶就是个塑料身子,不重,但是碍事,体积大不好拿,可这两公里也没必要为此打个车,他就硬着头皮抱着这桶又走回去了。

路上一位骑平板三轮车的收废品老头路过朝他说了些什么,大概是想帮他拉一程,可老头说的话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李友全没听明白,也就笑着含含糊糊地推脱着走开了,老头倒是一步三回头地看了他好几眼才骑远。

他就这么把桶一路抱了回去,放在了自己的厕所里,洗一回衣服,那里面的地上就铺满了泡泡,洗完了,再拿回去屋里挂在靠墙的两根铁丝上晾干。

  一个月下来,李友全也就渐渐住的习惯了,小区附近一是离他的学校本就不远,二是本来就是个偏辟地,很容易就摸清楚了周边,也压根没什么好摸的。他就这么上班睡觉过着两点一线的简单日子,在楼下几家粉面店快餐店吃饭,偶尔往学校的步行街走走,休息天就在小区里那个全是灰的水泥篮球场上和一群年轻人打打球,生活一成不变,他一点也不觉得枯燥,只是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和他一起在那个小公司上班的倒是有好几个系里的同学,可大家住的却是七零八落,而且也越来越玩不到一起。李友全从来就不是个爱社交的人,别说同事,他和他的同学们毕业之后也就渐渐地基本上没有了什么联系,只有他最要好的三个哥们,都是原先一个宿舍的室友,还会隔着一两年碰上那么一面,可这三个人好巧不巧都一毕业就离开了凌风市,李友全就一个人偶尔去他们四个上学时在学校后街去的那家鸡公煲店,打包一份两人煲,回家自己吃上一两天。

像凌风市这样的地方,想要被人忽略和遗忘在人海里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李友全也很乐意这样过他一个人的日复一日。不过他倒是因为在小区里随缘和同住在这里的人们打球,认识了一些年龄相仿的人,也就这么着认识了乔丹。

  乔丹之所以叫乔丹,是因为他几乎每天都在打球,只要不是太坏的天气,他都会在五六点钟笑呵呵地抱着球下来,一个人投着篮,人要是渐渐多起来,就三三五五的组队打着玩。

乔丹一米七左右的身高,和李友全差不多的年龄,精瘦的身子晒得黑黄,总是微微驼着一点背,染着一头黄色的短发,上唇有一层淡淡的胡须,不知道是不是刻意留的,嘴角倒是永远都带着一丝笑。李友全下班回来几乎每天都能看见乔丹在打球,又或者在球架下边坐着看邻居们正学走路的孩子踢他的篮球玩,他就一边抽着烟一边乐呵呵地用带点公鸭叫的嗓门喊着什么。

李友全有时候吃过晚饭也去球场随缘打打,乔丹永远都在,一来二去就混了个脸熟。尽管李友全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乔丹姓什么叫什么,也不知道他具体多大岁数,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工作的,但是跟差不多整个小区的人一样,都管他叫乔丹,就知道他住在五号楼,喜欢打球和逗小孩。

  乔丹打球的样子也跟专业沾不上边,他经常穿着拖鞋就来打球来了,扛大炮一样的投篮甚至带着点滑稽,被稍微厉害点的小伙子们打输了,他就像只麻鸭叫那样哈哈大笑,然后坐到水泥场边上的石凳子上抽烟,抽完了,他就又打了鸡血一样嚷嚷着要再来。篮球场隔着一排小树就是正门口的保安室,听那里头的三位大爷说,看乔丹打了这么多年球,以前是什么鬼样,现在还是什么鬼样,他就是图个乐子听个响。

小区里的小孩子们倒是个个都喜欢乔丹,抢他的球玩,让他当老鹰来抓小鸡,累了还会和他并排坐在球场边上拿着平板看动画片,他还真就球也不打了和小孩一起看起来了,溜小孩的老人们就在一旁一边大幅度甩着膀子扭着腰一边跟他说:

“乔丹,你倒是跟他们一样大,还爱看这些个嘞。”

  乔丹就扭着脖子回答:

“我们小的时候看一只猫抓耗子,现在他们看一只狼抓羊,都一样。”

  说完他和老人们都笑了起来,他还问那平板电脑多少钱,哪里买的,等他攒了钱他也去买一个去。

  乔丹似乎是不上班的,也从没说过一嘴自己的过往和家人,和他一起打球多年的人也只知道他母亲和他一起住在这里,在家里会给他做饭吃,可他们也基本没见过乔丹的母亲。

小区里的人有的说乔丹以前是个地痞小混混,进过劳改所,出来后才变得老实了。有的说他好几年前的时候原本是个跑大车的,出过大车祸给人撞成残废了,赔了一大笔钱,他自己也就心灰意冷在家里蹲了。

还有的说别小看乔丹这样,人家老爹是个局长,只可惜他母亲是个情妇,事情还让人局长夫人抓着了,就安排他们母子住在这里,就当是安置。诸如此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故事,也都有鼻子有眼,大多数人都觉得乔丹不上进,却也一边说自己没这悠悠然的好命。

  李友全不在乎这些故事哪个才是真的,有些事情,当事人越想云淡风轻,旁观者就偏爱浮想联翩。他就是觉得乔丹活地挺自在,他不知道或许他老了以后能不能过上像乔丹现在这样的日子,如果有朝一日能,那他自己现在这样的日子,还得过上几年。

  就这样,和乔丹他们一起打球,就是李友全唯一的常规社交活动了,可他也没有加那个球友的群,他觉得没那个必要,也不是能有太多交集的人,反正他想打的时候,至少乔丹永远都在。晚上最晚也就打到九点钟,人也就自觉地散了,再晚就怕扰着早睡的人家了,李友全往往就走十分钟路到小区外边第一个十字路口的对过,吃一碗四块钱的手工粉当夜宵,一把宽粉一把葱花,满满当当一碗连汤也下肚,回去赶紧洗漱睡觉,做梦都特别踏实。

  有一回,快餐店老板那只白色的狮子狗下了一窝崽,有五只,是隔了一阵子小狗断了奶长了毛能自己溜达叫唤了的时候李友全才知道的,老板把他们放在一个大纸板箱子里,来吃饭的人就都看一眼热闹,薅两下子,老板就说有看上了的就随便拎走。

这快餐店是个称重量的路子,就是每天二十来个大锅菜摆在那儿,进门自个儿拿个泡沫饭盒想吃什么想吃多少都自己盛,完了给老板称分量,不管装的什么只按分量计价,米饭自取,管够,还有一大桶咸菜葱花汤,也是随便取。

这店就开中午晚上两个饭点各俩仨小时,其他时间去老板都在搅水泥一样炒着大锅菜,玻璃移门上贴着褪了色都鼓起泡的字,写的是“工薪消费,五星美味”,还挺押韵。店里来十个人里头有七个是附近工地上的工人,还能有一两个学校里的大学生,也零星有李友全这样就住在路对面的,挤在三把挂墙上的大摇头扇下面吃饭。

李友全犹豫了一整顿饭,最终还是说服自己想要一只,就去找老板娘。老板娘似乎很乐意,就让李友全挑,李友全就说随便都行,看哪个有缘分,老板娘就跟挑西瓜一样在狗崽子们身上挨个拍了拍,然后抓了一个起来,拿了一个空了的套大袋面粉的蛇皮袋,把小狗装里头,李友全一路提溜回去,大小重量还真像提着个西瓜。

  可就养了两天,李友全想的那一人一狗相濡以沫的温馨日子就到了头。头一天晚上这小家伙就呜呜咽咽了一整夜,李友全也不知道这房东让不让养宠物,随后他一查手机,网上说又是要除虫,又是要打针,还得要节育,他突然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担这么大的责任,甚至都不知道该给它喂什么。

他瞪着一夜没睡全是血丝的眼睛和那小家伙你看我我看你,他想他只是单方面想有个陪伴,人小家伙可不一定愿意跟他,这是他强给的缘分。他又想起看到过很多报道说有的狗跟对了人荣华富贵,也想起看到过很多身边有的狗跟错了人一世潦倒,也许纵然是你情我愿的陪伴,狗不懂,人会不懂么。

他就自言自语说要跟人,凭什么得跟他这样的,他自己也许还没别人一条狗过得好呢,哪能一厢情愿就这么拉着小家伙跟他一起草字头地下一个古。

他想起自己只是想借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填补自己的一些空白时间,觉得自己又是冲动又是自私,万一要是这小家伙真的不离不弃,他怕不是反而要更加无地自容。两天后,他想来想去没办法,只能把它送回去,找了个小硬板纸盒子装了,晚上的时候抱去了快餐店。这时候快餐店灯都只开着一盏了,趁着老板老板娘在厨房,李友全把盒子放在了门口,做贼一样地溜走了。

  隔了几天他才再去快餐店,那大盒子里头又是挤着五只小狗了,似乎还长大了点。老板娘看见他来,依然笑着给他递过一个饭盒一双筷子,没提起别的一个字,李友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只希望这盒子里头的能都找个好人家,可别再碰上他这样的了。

  住了快满一年的时候,李友全那屋子里正对大门那间次卧空了出来,听房东说原先里面那小伙子要回老家结婚去了。李友全就问房东能不能让他搬进去,他图的是次卧这屋子是里头带厕所的,他就不用每回方便都得进进出出还得锁门了。

房东听说他还得再长租就答应了,租金也没变,李友全就高高兴兴把东西挪了过去,把厕所的洗衣桶搬走了,就把那厕所门钥匙给了房东。就这样在这间次卧里,他又住了得有一年多。

  李友全是一九年开始住在现在这地方的,他换了一个工作,从原来凌风市的西北角大学城,画了条对角线一样,跑去了东南边的这块新开发区。

一八年十二月底的时候李友全就地铁公交加走路地晃荡了一路,到了这一片公司工厂三三两两扎堆的技术园区,周末连续游荡了两天想找一个新的房子租,可这附近当时还只有崭新的楼房配长草的荒地,贴着园区的只有那两三栋商用房的公寓楼,想要找个人多一点的地方,即便是最近的小区,也得骑上二十分钟自行车,好在大多数这里的公司都有发地铁站的班车。

  李友全在大学城的房子退的早了那么一些,过完年之后他的租期就到了,那房东又急着找长租的下家,可新公司那儿的房子上家还没搬走,这期间李友全不得不就近住了一个多礼拜的酒店式公寓。

他印象中这种公寓差不多就是当时开始流行开的,突然之间大学城附近接二连三地打出了很多像什么“单身公寓”和“白领公寓”之类的招牌,有些本身就是一些小酒店的大床房,长租的话一个月起,也能讲到半个月起租,价格比平时开房的牌价能省小一半,他也去看了几家,里头家具硬件一应俱全,确实是个拎包入住,有的还有个大阳台,可他还是觉得太贵了些。

他找的是另一种,一个三层的小楼,就是门口那小吃街犄角旮旯里的一栋,一楼前台就坐着个宿管似的老大爷盘着一圈钥匙,二楼就全是一两个人住的小房间,一层有七八间,跟大学宿舍没什么两样,三楼的更大一些,能住四个人,采光好很多。

这种公寓装修设备就差了一大截,家具一半是又老又坏,一进门有一股长期晒不到太阳的发霉味和人住过的各种杂味,就是个宿舍,好处就是短租方便,能随住随走,按日子交钱,价格自然也便宜,要是能接受没有空调没有窗户洗手间在外面的凑合点的房间,一天的租金就两顿饭钱,纯粹就是为了有张床能睡一觉。

李友全就在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住了前后差不多十几天,每天都能被楼上那对喜欢半夜搞动静的大概是刚毕业情侣的邻居吵的人仰马翻,回回晚上十一二点,跳绳啦唱歌啦做爱啦吵架啦,总能翻着花样透过那几乎没有隔音的天花板直往李友全天灵盖里灌,比那原先群租房里别的四户人加起来还能折腾,又偏偏是夜猫子,年轻就是年轻。

  十来天后李友全赶在一个周末,搬进了现在这个小屋子里,是个不老不新的小区,名字又是名爵又是雅苑,其实哪里看都跟这都扯不上一点关系。小区里头八九栋楼,靠近东西两门各有三四栋十层左右的楼,南边的侧门开在一条小路上,侧门两边的两栋楼都只有三层高,是直接架在沿街的商铺上头。

李友全就住在这其中一栋的二层,没有电梯,一楼有一点架空的空间里就乱七八糟塞满了自行车电瓶车,上边两层各有一字排开的四五间单间,独门独户里住的都是一两个附近打工的人。

  屋子里面方方正正二十多平,还有大窗户,自带的小卫生间砌高了小半米,还带个五六公分的水泥台阶,倒灌不出水来,里面热水器和座便器都是七八成新,李友全非常满意,这是他住过最好的屋子,心疼的同时觉得这贵自有贵的道理,这一个月一千八百块钱确实肉眼可见的能改善生活质量。

  听中介说这一层的几间都是同一个人在招租,他本以为新房东会是个同小区的老头老太,可来的确实两个最多二十四五看起来比他还年轻的小伙子。两小伙接到李友全确定签合同的电话后十分钟就到了,骑在一辆小电驴上慢慢悠悠过来,说着不知道哪里的方言,利索地抄完水电表走完了流程。

最后,其中的一个到楼层最角落里一间小杂物室一样的屋子里头摸索出来一个塑料红桶,又翻箱倒柜抽出了一根一米多长的塑料软管,也丢在桶里头,递给李友全说:

“老哥,这你拿着,这楼下就是人家开店的,上一个人走的时候还说起,夏天这空调外机的水往下滴在人家店门口,还会滴到人家进出客人头上,人老板会有意见。”

  李友全看了一眼防盗窗外的空调外机,心想着离夏天开空调倒还早,那小伙拿出软管又说:

“这大小不一定合适,你自己找胶带和那外机上剩的半截出水管接上就行了,桶你放里头放外头都行,反正把水接住不往人家头上滴就好。”

  交代完这些,俩人收了押一付三就走了,照例骑着电驴慢慢悠悠。中介拿了中介费,也满意地走了,还一直夸这两房东年轻有为,一看这事办的就是个老房主了。李友全送走他们之后打扫了一下午的卫生,顺便也就把那软管先接上,软管顺进屋子里面来,窗自然就关不严实,他就把管子绕在外面的防盗窗栅栏上,想着桶倒是等夏天再用也不迟。

  就这样,李友全在这屋里又是一住四年多,现如今,这已经是第五个夏天了。

  李友全是看着楼下南门口的那几棵老银杏树,数着夏天的。那些银杏树不知道多少年了,全都高高大大,叶子绿的时候好看,叶子黄的时候好看,叶子掉下来的时候好看,结果的时候好看,总能看见有人在树下拍照,拍视频,还有干脆就拍地上的落叶的,还得捧起一把来抛上天,落下来的时候摆一个细嗅蔷薇的造型。

但就是果子掉下来的时候不好看,主要是不好闻。银杏果被踩烂碾烂在地上,那汁水就显得一道道白,走过黏的人鞋底直犯恶心,太阳一晒还有一股冲脑门的臭味。那负责的环卫工人每逢这个时候就犯愁,总说这白果树真是什么都好,浑身是宝,可就是大热天的这果子祸害这路。可他有时候又会说哪能光是好的呢,再说了这树底下要不是水泥路呢,要是土,那老树不就能传宗接代了不是。

  银杏树边上就是沿街的一溜小商铺,超市药房水果摊,餐馆面馆洗衣房,林林总总,到路口了还有一个汽修站。李友全爱往这其中一家小吃店跑,店里头从手工水饺到肠粉鱼丸,从麻辣鱼片到笋干老鸭,什么都有,贴满了三面墙,他都不知道这对夫妻档老板和一个帮工阿姨是怎么做到这么一扫六合的。

不过李友全是个简单的人,也是因为他懒,他喜欢一样东西,往往就会把喜欢专注成习惯和默认,变都懒得变一下,所以他就这么连吃一个月黄焖鸡,再连吃一个月盖浇饭,又连吃一个月黄焖鸡,周而复始,到店里和老板娘只要碰个眼神就可以找个角落坐下等,他不喜欢玩手机,就看着墙上的电视机放着影视频道,也看着身边的人,饭来了,他就一边吃,一边看。

  他看着店里帮工的阿姨来了又走,老板娘一年比一年瘦,老板的肚子却一年比一年大。

他看着一身衬衫西裤的小白领一边和男朋友打着视频骂领导,一边把最后一口大块的叉烧肉涮了水喂给了脚边的流浪猫。他看着一身腱子肉的纹身大哥开着外放听她老婆监督女儿背古诗,他女儿亮着嗓子唐诗三百首,他说话的声音却还不如那只猫,只顾得上笑。

他看着四五个挂一样工牌的年轻人,四个菜开了三箱啤酒,时不时夹杂着他听不懂的英文,大笑着说着姑娘,叹着气说没有钱给她买房,闷一口酒又点上新的烟。他看着四五个穿一样工装的中年人,四个菜开了三箱啤酒,时不时夹杂着他听不懂的方言,大笑着说着孩子,叹着气说没有钱给他买房,闷一口酒又点上新的烟。

他看着半夜有的人饭吃到一半说,这太难吃了,去足疗店吃点心去了,撂下电话就走了。他看着半夜有的人饭吃到一半说,外卖这就来,等过了这个弯就到了,撂下电话就走了。

  有人推门进来的时候,老板娘总会笑眯眯地问一句:

“来了啊,看一下啊吃什么。”

  要是不常来的人,看了半晌都会说:

“你这可什么都有啊。”

  老板娘就笑着说:

“是啊,什么都有。”

  李友全也就是为的这什么都有,所以常来,这里面的东西,够他吃一辈子都不腻。

  过了小吃店和一个鲜花店,就到小路口的汽修站了,再往前就空旷起来了,斜对面有一片绿化草地,也有不少小树,夏天的时候小区里的人就去那草地上散步纳凉。

可那里面蚊虫多,野猫野狗不少,李友全有一回开着窗户睡觉,迷迷糊糊梦见一只公鸡边下蛋边叫着朝他飞扑,一猛子醒过来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冒着绿光在窗台上哭一样地嚎,吓得他喊了两声妈才敢打开手机的电筒看清那只野猫,用晾衣杆和洗脸盆这么一手矛一手盾地靠近赶了出去。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开窗过过夜,睡觉前头一件事情就是把窗销给扣上锁,夏天空调软管进来窗户要留条缝,他就在那缝底下撒了几个图钉。

  李友全住的这地方到他上班的那片地方,有四五公里远,中间隔的是一段人烟较少的偏僻地,他住的这个地方可没有公司园区发的班车顺路,所以他要么出门左转上大路沿着一条嘈杂的公路穿过三个高架桥,要么出门右转走一条坑坑洼洼但是耳根清净的小路。

他花三百块钱买了一辆自行车,每天就基本上都走这小路。这小路就完全贴合着那条大致东西走向的小河绕着几个小弯,一段是柏油路,一段是碎石子路,一段是水泥路,都是坑,两边都是一排大树,沿河的那一排全都歪歪扭扭靠着水去了。

小河的北边是荒草地,断断续续地用或是一米多高的围墙或是绿色的铁丝网栅栏和这小路隔开,里头都长着两三米高的野草,一眼看不到头。小河的南边有一片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农田的地,其实就是在弯弯曲曲的土路四周就零零散散的有一些老房子,屋子周围的空地上就多多少少被种了些杂七杂八的蔬菜,但也有的是一小片油菜花,有的是一小围芦苇丛,有的就还是些杂草杂木。

这些老房子有的沿河而建,那窗户开出来就是下面的河水,厨房的油烟往下黑了半截墙,临水的青苔往上绿了半截墙,就这么刚好接上了,还真见过就从这厨房里直接伸出一根钓鱼竿往下面垂的,不知道能不能钓上什么鱼。

  李友全还挺喜欢这条路,他觉得这简配版的小桥流水人家多少能让他每天在上下班路上神清气爽一会儿,天气暖和的时候他就沿着这小路跑步,一路上有不少开着小电驴来钓鱼的人,他们在小马扎上一坐就是半天,甚至一天,到了晚上就一人脑袋上开一个紫色的探照灯一条线一样打在水面上,也不在乎这附近疯狂的蚊虫,似乎也不怎么在乎能钓上多少鱼。

这路上没什么车开过,导航大都不会往这儿指,路边上的路灯间隔也都有点太宽了,昏暗的黄色灯光之间都能有不少的一段黑路,还有一段干脆路灯也没有,有一回李友全晚上十来点骑车经过的时候就差点迎头撞上路牙子边上横停着的一辆越野车屁股,急刹车下来他才发现那车一身黑色融入了夜色里,头朝路外边,大半个身子都塞到路边的草地里去了,车里虽然黑灯瞎火的,车身却吭哧吭哧有规律地震着,李友全赶紧从新骑上车走了。

  虽然看着那些开的齐刷刷的油菜花或是地里排成队的大白菜满心欢喜,河南边的那些地方,李友全却没有去过,只知道那些居民们,从手机地图上看,似乎大多都叫团结一队,卫星二队,丰收三队之类的名字,应该隶属于一个村。

李友全印象最深的,是在小河一个转小弯的地方隔着十几二十米,有一户三层高的小楼,这里头住的一位老头,黝黑精瘦,老爱在夏天穿一条亮黄亮黄的背心,像个荧光棒似的就这么杵在河边,拿着一根老长的竹竿,前头绑着一个塑料瓢,就这么直接从河里捞水,随性地画出一个漂亮的大扇形往他的菜地上泼。

  有一次李有全白天路过,老头正在和河对面钓鱼的两个小伙子中气十足地侃大山,那架势看上去,要不是隔着这几米宽的河面,这烟都恨不得给扔过去了。那小伙子就问:

“老徐啊,这拿的是什么,扎篱笆吗。”

“这河边扎什么篱笆。”

  老头笑着指着他的小楼和河边的那块地说:

“这是来给刀豆立个架子,好爬苗。”

  另一个小伙就说:

“这一片种的都是吗,这玩意能结,一挂一挂的,你这里头可不少啊。”

  老头又指了指河边说:

“多不了,就河边这一小块长得好,这几跟毛竹杆子就够给那河边的搭。那后头的,被我那房子挡了日头,长不好。”

  说罢抽了口烟,又提起手里一个油漆桶说:

“这肥啊,也只给那前边长得好的用,这可是农家肥,都是精华。”

  说罢就哈哈大笑起来,那两个小伙也就被感染了一样跟他一起大声笑着,把那头顶树上的麻雀都惊飞了。

  李友全隔岸探头看了眼老头的刀豆地,果不其然沿着转弯的小河日光又足那一角,豆苗长得高高大大枝叶繁茂,叶子都巴掌大,色也深,也舒展,老头施完了他的宝贝肥,该给他们搭架了。而那后面的一大片,即便在下午日光正猛的时候,也被那三层高的老房子挡了个结实,远看过去都一簇簇耷拉着,蔫巴的叶子黄透了卷着边,伶伶仃仃半死不活的。

但在那片也有不少豆苗,长成了贴地的爬山虎一样,全都畸形了一样横卧着,没有几片叶,却伸着一段一段老长老细的茎,都朝着一个方向,拼了命往那有光的地方探头。有几株连叶子都脱了,却早早地在顶芽开出了花,似乎是想把果实和种子留在这向阳地里。

老头就把那些凑过来的扒拉开,有的干脆折断了扔回那背光地里头,好把周围清出来,给这长得好的旁边一棵棵立下一米多高的细竹枝子,上头再连着那已经立着的平着放几根,两头绑上,搭成了一片简易架子,斜靠着给那些茁壮的豆苗倚上了。

  李友全那天晚上回来再经过的时候,老头和钓鱼的小伙子们都不在了,他就走到那俩小伙扎凳子的地方,隔得更近一点看那刀豆地。小河没有一点声响地泛着月光,李友全抬头看见月亮又大又圆那么漂亮,只可惜他发现月光也一样照不到那片背光地。夜色里那里的豆苗们影影绰绰,看不清样子,更加显得没有生机。

他想它们应该已经死了,即使有的奋力地活着,也已经被老头判了死刑。他隐约看到那些横卧着畸形生长,拼了命往向阳地扑去的苗,被扯断了细长的茎,或是索性连根拔了,堆成一堆。如今它们回到当初发芽的地方,等待着腐烂,这地方和那日光月光洒到的地方,仿佛已经隔出了一片净土。

  李友全抬头又看了看月亮,仰着头又一颗颗看它周围的星星,他听说每颗星星都是自己星系里的那颗恒星。但它们离地球太远,又或者在天幕上所在太偏,就算一直发着光,也远没有月亮那样耀眼,那样被诗词倾心,自然更是比不上那光芒万丈的太阳。

它们只好在一个个晴朗的夜晚短暂地与人们相遇,黑夜散去的时候,它们也就死了,然后一代又一带地重生,再一次又一次地死去。李友全想,那些已经腐烂或正在腐烂的刀豆苗至少是可以有所慰藉的,因为在月光遗漏的地方,有星星为它们陪葬。

  再往前小路快要到园区的时候,就平整起来了,也因为附近施工地上来往的泥头车多了的缘故,嘈嘈杂杂尘土飞扬。

这块地皮在这近五年的时间里,眼看着这里从网约车司机们绝不愿意来的一条“断头路”,变成了一片欣欣向荣的产业园,一栋栋高高低低的小楼露着崭新的棱角,玻璃窗闪着光,连夜晚的时候也从一片昏暗只有蝙蝠在路灯附近绕圈变成了灯火辉煌的样子。

有一大片荒草地被铲平了,移动板房搭了许多两层高的工地宿舍,里面住着满满当当的工人们,早上他们比园区里的上班族们早一两个小时开工,晚上倒也早一两个小时收工。他们东一片西一片地打桩盖楼,经过的人们,特别是那些住在园区旁边的公寓楼里的年轻人们,就会多瞅上两眼,猜猜这建的是什么。

挖地基的时候,就说这回准是地铁了;两三层高的时候,就说准还是办公楼;六七层高的时候,就说准是大型购物中心了;十层多高的时候,就说准是又一个新小区了,可别再高了,再高就挡着他们现在这儿住着的采光了。到头来这几年建的还就只有办公楼和公寓楼两种,停车场倒是也大建了一个,进进出出的车就把这里的小路每天挤得不得安宁。

住在这儿的人虽然还是抱怨着还没有地铁公交,连买个东西吃个饭的地方都没有,只能靠园区里的几家便利店快餐店过活,可还是咧着嘴笑的时候多,就说不管怎么样好歹是热闹了起来,人一流动起来,他们这儿的房子就看涨。于是这片儿也常有房屋中介的小伙子们来驻扎了,他们齐刷刷地衬衫长裤,拿着绿的红的看板,就伏在路边的共享单车上,随时吆喝着走过的人,和盯着停车收费的老头一块儿,聊天南海北的事。

  李友全的公司也是在一块工地斜对面,就隔着五十来米,有时候晚上下班他就跑到工地附近解决晚饭,反正也是顺路。

工地边上常年有四五个移动的摊子,全是电动三轮车拉着,都是些凉皮凉粉卤味,炒饭炒面烧烤,就这么在车上大字排开,围满了人。有一个炒菜摊,把一份份菜放在塑料盘子里用保鲜膜盖上,想吃就揭开了现炒,十几块钱一盘,每盘不重样。有一个快餐摊,开着一辆跃进小卡车,驮着八九个大不锈钢桶,荤素各四个菜加上一两桶饭,也是称重。

隔三岔五也会有一辆五菱面包车开过来,拉开车门就像黑洞一样能从里面拉出数不清的干果杂货衣裤鞋帽和劳什子物件。李友全也把这些小摊都吃过个遍,吃上十回可能是得有那么一回坏肚子,可架不住一是方便,二是确实便宜量大,工地边上还重油重口,像他这样的就吃得很对味,旁边园区里的年轻白领们其实来的也不少。

晚上的时候就常看到这么一大群人围着一个上下翻飞的炒锅,眼巴巴望着锅里的热气和火光。

工人们没脱安全帽穿着反光背心就坐在地上,手边一个硕大的透明水壶,吃完了就和老家的妻儿打着视频踱回宿舍洗漱,讨价还价地在杂货摊拎上十块钱瓜子花生。白领们垫着没用的幻灯片打印件才坐在地上,腿间一个小巧的电脑提包,吃完了就和年轻的同事聊着时事挪回园区加班,毫不犹豫地在便利店续上超大杯提神美式。

  一直往西南边走到园区尽头就是大公路了,顺着公路两边还稀稀拉拉有一些仓库和厂房,沿着公路往西隔着两三公里穿过一个不小的苗圃,还有另一片园区,电子厂服装厂都有,规模也更大,一大片平房里头能塞好几千人。

那里年轻人更多,一下班涌出来的全是半带着孩子气的小青年,这附近靠着这些大厂里一批批的年轻人,慢慢营建起了夜市和小商圈,以及不少的小吃店和廉价的旅馆酒店。虽然更远,可比起李友全那儿的园区倒显得更是有人气,所以从来不去地铁商圈或是大商场的他也时不时来这儿改善改善伙食,添置点东西,感受感受年轻人的青春与朝气,反正也就是自行车一条直道这么骑,权当是一边散心一边锻炼身体。

  这附近最多的当属劳务中介,大大小小能开着几十家,门口都放着一块黑板,密密麻麻写着招临时工的信息,店铺里面也总是都堆着一大堆行李箱。那些找日结临时工的人们就在一块块黑板之间来来回回的徘徊,互相之间评价着这些信息,讲着自己以往的经验,时不时骂上几回黑心老板。

要是相中一个工资最高的,或者有时候临时电话来有新开的好活,像是节假日高峰的酒店夜间保安之类,许多人就急匆匆把身份证往中介老板手里塞,谈妥了之后就或者瘫在店里的沙发上,或者早早缩进门口集结的面包车里,等着晚班开始被送往各个地方。

  还有就是彩票店也挺多,没隔几十米就有一家,门口都乱七八糟扔着许多废弃的票,里面是永远的人头攒动。许多人这时候都好像突然有了宗教信仰一样盯着墙上挂着的走势图表,若有所思地写下自己的猜想,那粉色的投注单还真像极了答题卡,就这么似乎是把从今往后的人生答案寄托在了这上头一样涂好了,交给命运审判。

李友全偶尔也会来随机买一张,又或者摸上一张即开型的刮刮乐,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亏了这十几二十块钱,可是他没有失落懊悔,他本来就不相信能中大奖,他只是买这一份平日里没有的短暂的一点希望,或者说像幻想一样的精神寄托。你看那对才二十岁的小夫妻让他们还不会说话的女儿指着墙上的数下注,刚才还在为什么事吵着的两口子,这会儿炭笔涂着一样的黑眼圈和眼袋都没能遮住瞳仁里那一点闪动的光。

  路口转角那个小药房前头,有一片不小的空地,算是个广场,雨天的时候地上不少的砖就像是半埋着的陷阱,一踩一翘,能溅起大半裤腿的泥水,可晴天的时候这里就是这片最热闹的地方。

小孩子凑在一起在手机上玩手游,家长们就站在路边说着家长里短。附近厂子里下了班的年轻人们就来这里坐在路边上吃着烧烤放肆地说笑。脱去了统一的工作服,有浓妆艳抹的年轻姑娘几个扎堆怼着环形的打光灯拍着视频,十来分钟要比上一百个爱心。也有个一会儿穿成济公一会儿穿成玄奘的小伙子在一个墙角对着四五台手机开直播,十来分钟要喊上一百个家人老铁。

广场舞的阿姨们早早地画好了地盘列好了队,领队们喊着整齐划一的口号在最前面聚精会神地带着,可跟十年前地上放一个大音响就着“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边喊“大大大大五六七八”边扭慢步挥扇子不一样了,现在的阿姨们驾着三脚架跟着上头大平版电脑里的教练们跳有氧,蓝牙音响里的背景音乐都是倍速快放版的,嘴里喊的是“你真棒啊我真棒,再来个八拍棒棒棒”,个个都是活力四射,比李友全健康得多。

药房的两个医师就坐在门口边磕瓜子边看她们跳舞,脚还不自主地跟着打起了节拍,带着肩膀都上下一抖一抖的,其中一位就说:

“哎你别说,你看赵姐前天还来买的两盒塞来昔布,今天看这舞跳得,腿脚是一点问题没有喽,她说的那乌鸡大补汤这两天看来是没少喝。”

  再往前头一点就是一个幼儿园了,门口面对面立着两个公交站牌,没有棚子没有座位,就是孤零零站着两个铁柱子,上边挂着经过的三四条公交车路线图。李友全倒是很喜欢坐公交车,有时候甚至会闲来无事坐上不知道去哪里的车,坐上二十几站再原路返回,为的只是随缘看一看,再下来走一走。

公交车虽然慢,可是哪怕从头到尾把偌大个凌风市坐穿也就两块钱,还能看一路街景,开着窗也不容易晕车。现在公交车上也没什么人坐了,上下班高峰人能多些,其他时段都是一车拉着三三两两个老年人,李友全就正好听他们慢吞吞地讲张家长陈家短血压高尿酸低的,从来不觉得无趣,从来不需要玩手机。

他还有一回在这个公交站前头等车的时候目睹过一场小事故,一个骑着电动车的小姑娘莫名其妙地在离站台十来米的地方摔了个头朝地,当场崩掉了上边门牙在内的几颗牙,坐在地上一个人放声大哭。周围的人自然是乌压压地围了上来,路过的骑着车的都停了,送外卖的也不送了点了根烟就这么看着她,把个路堵了个严实。

这小姑娘坐在地上嚎得撕心裂肺,周边的好几个人就问着这平坦笔直一条路也没车是怎么摔得,小姑娘却只顾着说些自己才十九岁这以后可怎么见人的话,地上滴落的血混进沙土里都成了一片黑,她却也不叫急救也不叫家人地就这么瘫坐着喊老天爷,那些询问的人自觉前言不搭后语也就只好作罢,帮她叫起了救护车。

过了十五分钟,救护车还没来,李友全的公交车来了,车被人堆挤得停在了站台二十米开外,李友全就在那儿上去。司机见人就问前头这么多人在干什么,李友全就说小姑娘骑车摔了,牙都给磕了,一地血。司机伸头探脑地看着窗户外,叹了口气,连连啧着嘴一边念叨着可怜一边说:

“准是没戴头盔吧,要不就是骑太快。说她活该吧,小姑娘家家的,在家都是一块宝,这父母知道了,不知道要该多心疼。”

  公交车往前开出二百来米,就该转弯了,这一转弯,就算开出了这一片的烟火气,路也又宽阔了起来。再往前向西边李友全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远远的看着似乎又是些高楼大厦灯火辉煌,他没有去过,他也不怎么想去,那些现代感十足的地方看上去千奇百怪,却又大同小异地让他望而却步着。

特别是在晚上,要是朝那些地方去,他会觉得莫名的疲倦和不安,所以最远也就是到这个路口,他就会掉转方向,沿来时的路回到他那个冷清又温馨的小窝里睡去。


上一章 下一章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章节评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添加表情 评论
全部评论 全部 0
月光遗漏的地方
手机扫码阅读
快捷支付
本次购买将消耗 0 阅读币,当前阅读币余额: 0 , 在线支付需要支付0
支付方式:
微信支付
应支付阅读币: 0阅读币
支付金额: 0
立即支付
请输入回复内容
取消 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