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陵笑道：“你既拜齐仙为师，能否探听是何玄理，说与我知，也好解我的惑。”
言兮摇头道：“这是人家安身立命的本事，怎可能外传。”
“不过也有点说得不对。”仲陵想了会，道：“他说我‘西南得朋，东北丧朋’，我确实西南‘得朋’，东南应该指的是京都，我的亲友都是好好的，何来‘丧朋’一说。”
他前后想了一遍，并想不起那个亲近之人死了。
言兮瞧他当真的模样，不禁笑道：“你从前便觉得占星卜卦是唬人的，也许这次只是蒙对了，你怎地还认真了？”
仲陵想想也是，便一笑置之了。
言兮道：“齐仙确实与一般的方术之士不同，虽教皇上炼丹吃药，可还是清修养性为主，这一两年里皇上都不曾劳民伤财地建宫建观，倒是免了那些谏臣的无妄之灾。”
仲陵只觉想不透——秦王一党眼见大势渐去，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怎么齐仙倒有如此胸怀？
“怎么了？”言兮瞧他微皱眉头，问道。
“昨天我在市曹看到李天王行刑了。”仲陵抿了抿唇，道：“当初我答应他们，只要投降接受招安，一定会留他们一条生路。”
言兮轻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可我不明白为何会到这一步。”仲陵弯下腰身，双手扶额，喃喃道：“你知道吗，我所面对的那些反贼、匪军大多骨瘦如柴，唯唯诺诺。他们本是安分守己的普通人，是被天灾人祸逼到绝境，走投无路才会造反。。
“我杀了很多人，手上满了血。他们夸我是英雄，可我觉得自己更像个罪人。
“言兮，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那些人只是想活下去，我杀了他们就真的对吗？
“如果他们没有错，我也没有错，那这样的刀刃相见，血流成河又是谁的错。”
言兮默了半晌，低声叹道：“你慈悲心太重了。”
“邵兄也是如此说，他一介文人，都比我更杀伐决断。”仲陵苦笑地摇了摇头，“‘慈不带兵，义不行贾’，战场上不论对错，只有立场，或许我并不适合。”
言兮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凝望着他：“心怀慈悲是你的软肋，可也能成为你的利器——你会有自己的立场，自己的追求，哪怕世间风雨连天，前途艰险未知，你也能守住初心，不入歧途。”
仲陵望着她，眉头慢慢松开。
言兮道：“许多事千丝万缕，纠葛不清，不是能简单地以是非对错而论，你在太子身边，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凡有所得必有所失，世间之事不能尽善尽美，连义父也不能确保所做的选择是最好的。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清楚自己的初衷，不要陷于无端的自我怀疑和否定中。”
良久，仲陵终于渐渐地笑了，牵起言兮的手，再次将她揽入怀中：“言兮，你真好！”
他吻了吻她的眉心：“有你在，我总觉得安心。”
言兮枕在他肩上，听到胸腔传来沉重的心跳声，抿嘴微笑了笑，轻声道：“你要多为自己着想些，不要让……人担心了。”
“嗯。”仲陵哽了哽喉咙，“这次去东海，我一定小心再小心。”
听到这话，言兮本是想笑的，却又蹙了蹙眉——只有二十来天了。
“东海的水寇不好对付。”她咬了咬唇：“或许我能跟皇上说情，让他宽限些时日。”
仲陵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笑道：“早晚都要去的，不如早点解决了能早点回来。”
静了一会，他道：“其实去年入蜀前我接到老师的信，便觉得不对劲，但那时入蜀的军令已发，我无法再退。”
去年被坑了这么一回，难得死里逃生，却要假作不知，还得表现得对王寿感恩戴德，可比前年秋猎那次憋屈多了。
言兮点了点头：“王寿无觉，而今有意拉拢你，要将你收在麾下。但他毕竟心胸狭隘，妒才嫉能，不可久处。”
“我也是如此想。而今我虽升为指挥使，可神策卫还是在中军都督府管辖下……我不想被他压制，就只能尽快挣军功，爬上去。”
“所以，”仲陵凝眉沉吟着道：“东海于我也是个机会。”
言兮垂下眸子，低低地应了声：“嗯。”
忽而，仲陵又叹了一声，道：“感觉自己这么做，已经失了初心。”
“其实——”言兮托着腮望着面前的飘香藤花架，“还有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
言兮侧首望向他，微笑道：“王寿只有一个爱女王秋雁，她对你可谓情根深种，若你肯俯就，结秦晋之好，做成一家人，王寿再气量小，也不至于坑你这亲姑爷，应该巴不得把你提上去接他的班。你又何必东讨西伐地辛苦？”
仲陵见她说得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反问道：“送我去王秋雁那，你舍得？”
言兮别过脸去：“只要你喜欢，我有甚么舍不得的？”
仲陵更是想笑，却也正声道：“那我去了？”
“嗯。”言兮神色淡然道：“去吧。”
“你生气了？”
“不生气。”
“你真的生气了？”
“我真的不生气！”
仲陵伸手去揽她肩，却被她抖开，便顺势移到她腰后，轻掐了一下。
言兮素来清冷自重，却偏生怕痒，尤其腰后那一点软肉，堪比命门。那没怎么用劲的一下，却惊得她几乎从秋千凳上弹起。
可才起一半，腰腹处却被勾住，整个人又跌入那个熟悉的怀抱中。
“可我舍不得。”仲陵在她耳边轻声道。
顷刻间，双颊烫得惊人，言兮本想用双手掩面，可下巴却被他托住，近乎强势地令她抬起脸来。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仲陵，眼神一如既往地温柔，可明眸深处似有烈火燎原，动作依然轻缓，却又坚定地不容反抗。
像是一下子失去所有力气，言兮任由他扣住自己的下巴，一点一点地靠近，微扬的嘴角似笑非笑，然后听到他说：
“你也是我的初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