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离不开的困境
第二天早上九点过，我才头晕脑胀地醒来。张迪已经起床了，她穿得整整齐齐的，看样子已经梳洗过了。她见我醒了，笑盈盈地将我的衣服递给我。
“快穿衣服，大家都在等你。”
其他人都起床了。卫东正对着他的小圆镜往头上打摩丝，夏彤彤也在举着化妆盒抹口红，杨天翔在擦皮鞋，陈保安照例端坐在门边的椅子上。
“起这么晚，是不是昨晚太卖力了？”夏彤彤从她的镜子里瞟我一眼说。
“还不是跟你们学的！”我说。
“搞得自己跟正人君子似的！”卫东淡淡地说。
“我才不稀罕做君子呢！”我边穿衣服边说。
“那你想做小人？”卫东说。
“怎么不做君子就一定是小人？”我说，“在君子和小人之外还有真人。”
“你动作快一点！”夏彤彤说，“我肚子饿了。”
我匆匆洗漱完毕，大家又一起出门吃早餐。这次我们没商量，径直朝医院食堂走去。吃好早餐，我就在食堂的餐桌上铺开信笺纸，拟了一份关于在病房打灶台的申请。信笺纸是我写诗用的，出门时顺便就带来了。
我们拿着申请又来到了医生办公室。刘医生正坐在电脑前工作，见我们进去，他坐直身子，以一种嘲弄似的口吻说：
“你们怎么又来了？”
“我们来交申请，医生！”夏彤彤说。她从我的手上接过申请，展开信笺纸，走上前递给刘医生。刘医生用两个手指夹住信笺纸，凑近眼睛快速地读了一遍。
“写得不错。”刘医生微微点点头，看着我说，“语意恳切，措辞得体，文笔流畅。是你写的吧？”
“就是胡坚写的！”夏彤彤一边说一边朝我竖了一下大拇指。
“我想知道，这是不是你们深思熟虑的结果？”刘医生将申请朝我们扬了扬说。
我们面面相觑，搞不懂刘医生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了解决伙食问题申请打个灶台，似乎没必要深思熟虑。
“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们。”刘医生看出我们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将我们的申请放在桌子上，手指轻轻地啄着桌面。“想必你们也看清了普通病房和特殊病房的差异。住普通病房自由，没人看管，想去哪儿去哪儿。但少了一些优惠，比如不能控制电灯开关，也不允许在病房里生火做饭。住特殊病房却刚好相反，不自由，但条件优越。虽然现在你们以待罪之身住进了特殊病房，但只要表现好，重获自由、重新回到普通病房的可能还是有的。你们希望在病房自己开伙食本是人之常情，但我要提醒各位，住得越安逸，越容易乐不思蜀。我担心你们将来在特殊病房住习惯了，让你回普通病房你都不愿意。这就是我问你们是否已经深思熟虑的原因。”
“别说将来，”杨天翔说，“就算现在让我回去我也不愿意。”
“你本来就是怕住普通病房才住特殊病房的，你当然不愿回去！”卫东说。
“我也不愿回去！”夏彤彤说，“反正现在想回也回不了，不如先让自己过得舒服点。”
“我担心有一天有机会都不想回普通病房。”张迪说。
“不想回普通病房的人多了！”刘医生说，“现在住在特殊病房的，很多病人其实已经重获自由了，但他们乐意继续住特殊病房，继续被管制。有人自愿在特殊病房住了几十年，很多人到死都不愿离开。”
要是有一天能重获自由，普通病房我也不住了，我马上出院，远走高飞。我没把这种想法说出来，我不想再刺激刘医生。倒不是怕得罪他，反正已经得罪了，我只是不想在这个要求他签字的关口再次得罪他。我也希望我们自己开伙食，但要是刘医生不签字，更失望的肯定是卫东他们，我不想扫他们的兴。
“这是我们共同商量做出的决定，”我说，“就算将来有人因为在特殊病房住得安逸不愿离开，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打小怪兽，也算人各有志吧。不过还是得谢谢您真诚的提醒，医生！”
“你这人很可爱，”刘医生看看我说，“坦诚，率真，真正的君子坦荡荡！”
“我不稀罕做君子。”我说，这句话今天我已经说了两次。
“太稀罕做君子的人恰恰做不了真君子。”刘医生说，“我很乐意和你这样的人交朋友。”
刘医生可能没注意，他的语气虽然很真诚，但这句话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凡是说这句话的人，不可能和他说这句话的对象成为真正的朋友。
“谢谢。”我淡淡地说。
刘医生可能没听出我对他的褒奖并不在乎，他带着和别人开诚布公地沟通后的那种满足感，愉快地在我们的申请上签了字，并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通通的章，盖好，将我们的申请随便一折，递给一个实习医生说：
“送到基建办去。”
另一个实习医生马上露出羡慕的神色，仿佛同伴得到的这件差事是一件礼物。他以一种乞求的目光看着刘医生。
“一起去吧！”刘医生说。
两个实习医生兴高采烈、连蹦带跳地走出了办公室，过道里很快就传来了他们的欢呼声。
“祝你们心想事成！”刘医生说。
“医生，”我说，“你应该知道这只是我们的权宜之计。我们最希望的是有关部门尽快对我们做出审判，还我们清白和自由！我想恳请您，恳请医院尽最大的努力帮助我们达成这一目标。对我们来说，重获清白和自由才是长久之计。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比肉身的健康和生活的舒适更重要！”
刘医生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说：
“我真佩服你，隔三差五就要把你的自由宣言重复一遍。我承认自由确实很重要，但一个人对自由的过分看重本身也是一种限制和束缚，也是一个牢笼。你这么聪明的人，肯定知道在所有身陷囹圄的人中，痛苦的是那些渴望自由的，快乐的是那些适应环境的。谁最渴望自由，谁就最痛苦。难道不是因为他对自由的渴望加固了他的牢笼，缩小了他的天地？”
“我知道追求自由会带来痛苦。”我说，“但我宁愿承受痛苦也不愿享受笼中鸟的快乐。再说对自由的追求如果落实到行动上，最终不是可以消除束缚打破牢笼吗？”
刘医生豁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神色严厉地走向我。他的这种反应我见多了，我无所谓。我双手插在裤兜里，等着他发话。
“你这人真不长记性！”他冷冷地说，“我之前给你的忠告你一点都没听进去！难道你现在还认为是我、是医院让你们陷入了今天的困境，你怎么不自我反省反省？我告诉你，你们今天的不幸不是别人造成的，而是你们自己造成的。如果一定要为你们的不幸找一个罪魁祸首，那就是你自己！就是你的固执、你的冥顽不化让你自己、让你的朋友们一步步陷入今天的困境的！如果你继续宣扬这种不合适宜的言论，恐怕只会让你陷入更深的困境、更大的不幸！”
我本来想追问刘医生什么叫不合时宜、我说的话怎么不合时宜，但看见张迪和夏彤彤满脸着急的样子，我没有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