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闲言碎语不表，话说两日后，猴王突然吩咐，当晚要在水帘洞内大排筵宴，又将哈士奇、四元老、四贱将、二十四校尉，还有山中一众有头有脸的大小头目，全都请来一同赴宴。众人不疑有他，皆是早早入席，待猴王宣布开宴，又亲提了三杯酒后，其余桌的众人便甩开了腮帮子，狼吞虎咽般地大块朵颐，吃地是兴致勃勃、津津有味。坐在主位上的猴王，此刻却是面沉似水，故意摆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而且还时不时地长吁短叹几声，哈士奇和四贱，皆是心照不宣，各自只管埋头干饭，各自吃地是满头大汗不亦乐乎，唯有马、牛、鸡、芭四元老，一边心不在焉地吃着饭，一边满头雾水地偷偷瞄着猴王，各自在心里加了几分小心，不知道这位美猴王，今日里又要整什么幺蛾子出来。
猴王见气氛烘托到位，于是便放下碗筷，重重地发出一声叹息，硬是从眼角挤出了半滴清泪来，然后又扭过头，满脸悲怆地看向了身旁的马侯爵。马侯爵情知自己躲不过去，便只好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问，“大王，您如此这般长吁短叹、闷闷不乐的，究竟为何啊，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嘛”。猴王闻言忙不迭地点点头，迫不及待地说道，“还是马侯深得我心啊，我确有一件烦心事，思前想后多日，却是毫无头绪，此刻不吐不快，还请马侯为我解惑”。马侯爵毕恭毕敬地回道，“还请大王赐教”。猴王目不转睛地看着马侯爵，不徐不疾地娓娓道来，“马侯啊，我等在这仙山福地、古洞神州日日欢宴，虽说是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间帝王所拘束，自由自在，尽享无量之福。可咱们毕竟是难享长生道果，不得久住天人之内，待到阳寿尽矣，肉身化作一捧黄土，神灵下到阴曹地府，自有阎王老子管束，每念及于此，我便是茶饭不思，心有戚戚焉啊”。
猴王一席话说完，马侯爵心脏仿佛忽地漏跳了半拍，暗暗倒吸一口凉气，却是目不转睛地紧紧盯住了猴王，其余三位元老面面相觑了一阵，彼此确认过眼神，这美猴王确实是个送上门的人。电光火石间，马侯爵心思转地飞快，寻个合适的时机，忽悠猴王离开水帘洞，去海外求仙问道，这本就是四元老接到的任务，可如今自己啥也没说呢，猴王就主动递了个台阶过来，这端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见马侯爵若有所思沉吟不语，鸡伯爵表面详装镇定，心中早已是波澜澎湃，猴王自己开口了，像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过了这村怕是就没这店儿了，于是偷偷在桌子底下，轻轻踩了马侯爵一脚。马侯爵急忙收摄心神，尽管他心底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毕竟机会难得，于是思索了片刻，便郑重其事地说道，“大王若是有这般烦心事，真所谓道心萌生也！如今三界之内五行之中，惟有三等名色，可享长生道果，久住天人之内，不伏那阎王老子所管。”
“哦，马侯，你知是哪三等人，快说与我听听”，猴王闻言不禁喜上眉梢，目光灼灼地望向马侯爵，眼中满是期待，脸上也随之换了副极其浮夸的表情。马侯爵满脸正色地拱拱手，循循善诱地说道，“乃是佛、仙与神圣，此三者可躲过轮回、不生不灭，与天地山川齐寿也”。“那马侯可知，此三者居于何所”，猴王迫不及待地追问道。马侯闻言心弦轻轻一动，却是故作云淡风轻地答道，“此三者只在阎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内，大王若有意求仙问道，便只能出海去寻他们了”。马侯爵一语落地，其余三元老皆是频频点头，眼底深处闪过一抹喜色，坐在末位的小六子闻言，则是顿了片刻，冰冷的视线从四元老脸上一一扫过，随即又若无其事的低下头，好似充耳不闻一般，同哈士奇和四健将一道，各自沉默不语、专心干饭。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听了马侯这一席话，本王此时只觉得醍醐灌腚、茅塞顿开。来来来，马侯爵，本王敬你一杯，感谢你为孤拨云见日指点迷津哪”，猴王眼含深意地望着马侯爵，漫不经心地举起手中酒杯，随意地比划了那么一下，又将酒杯放在唇边轻轻抿了一口。马侯爵见状也是缓缓起身，双手捧起酒杯，从容地一饮而尽，坐回座位放下酒杯，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只是用眼角余光死死盯住猴王，呼吸也变得稍微凝重了些。猴王脸上挂着和煦的浅笑，端着酒杯，云淡风轻的站起身，环顾一圈儿左右，郑重其事地朗声说道，“诸位兄弟听真了，有道是择日不如撞日，本王寻思着，明日用过午膳，便打算出海求仙问道去也。诸位兄弟，你们对本王这番安排，可还有什么话说”。
随着猴王话音落地，刚刚还喧闹嘈杂的水帘洞大厅内，瞬间变得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形形色色目光齐刷刷地钉在猴王身上，众猴脸上的表情各异，心底的盘算也是五花八门，但此刻却全都颇为默契地保持了沉默。“既然大家都没话说，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走之后，水帘洞大小诸事，皆交由副帅哈士奇代为掌管，也烦劳在座的诸位，尽心辅佐哈副帅，把咱们水帘洞的事业，做大做强，再创辉煌。诸位兄弟，咱们君臣一起，满饮此杯”，猴王说罢便捧杯一饮而尽，众人见状也纷纷起身，有样学样的喝了杯中之酒。“此番设宴，正好为本王送行，诸位兄弟，今夜务必吃好喝好，不醉不归啊”，猴王扬了扬手中空杯，笑着招呼一句，便不再理会众人，只是自顾自地坐回石凳，朝着小六子吩咐道，“六子，你现在就去替我挑艘船，再准备些行李，明早前办妥”，“遵命”，小六子立刻领命离而去。
宴会及至深夜，觥筹交错间，众人皆是把酒言欢、推杯换盏不停，猴王更是来者不拒，频频举杯与众人欢饮，饶是四元老这般老奸巨猾之辈，一想到明日便要送猴王下海了，也是得意忘形地开怀畅饮，没多久便已是不胜酒力，被几个小猴扶着去了各自石屋歇息。这一夜，众人皆是趁兴而来尽兴而去，待到酒宴散去，猴王没有回石屋，而是独自一人出了水帘洞，漫无目的地沿着河边缓缓踱步。不一会儿的功夫，猴王便听见身后脚步声响，扭头看见是面色酡红的哈士奇，急匆匆地追了上来，于是随口问了句，“二哈，三更半夜的不好好睡觉，你跑来这里做甚”。哈士奇紧跑两步来到猴王身边，龇牙咧嘴地朝猴王憨憨一笑，喷着酒气说道，“大哥您这不是也没睡嘛，反正我这会儿也睡不着，不如让我陪着您散散步聊聊天，如何”。“也罢，那就一起走走，正好还能散散酒气”，猴王笑着点点头，于是兄弟二人联袂并肩，沿着河边一路踏着夜色，有说有笑、边走边聊。
有道是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二人从最初的不打不相识，再到如今的推心置腹亲如兄弟，几十年相伴的点点滴滴、沙场征战的出生入死，还有数不尽的把酒言欢、抵足而眠，道不完的情深义重、肝胆相照，一切的一切，都恍若昨日重现一般历历在目。这一夜，兄弟二人畅所欲言、互诉衷肠，一时间竟不知说了多少话，他们时而捧腹大笑、时而唏嘘不止、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催人尿下，俩人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聊，一边哭一边笑，不经意间已是东方既白。猴王眺望着东方冉冉升起的一轮红日，想到自己即将出海远行，便情不自禁地念了一句，“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哈士奇此刻已是眼眶微红，他自然是听出了猴王语气中，那股淡淡的感伤与惆怅，却又不知该如何开解，只能憨憨地应了一声，“大哥若是有什么心里话，尽可以跟我说的”。
“二哈，除了替父母报仇之外，这辈子，你可曾有什么别的心愿嘛”，猴王突兀地问了句，哈士奇闻言思索片刻，却是茫然地摇了摇头，“那你可知为兄的心愿嘛”，“兄长心愿到底为何呢”。“为兄的心愿嘛，倒也简单，说给你听也无妨。有道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一世修行不易，惟愿得真自在，证无上果，于天地广阔间，逍遥游而已”，猴王一席话说完，轻轻拍了拍哈士奇的肩膀，淡淡说了句，“走了，该回去补觉了”，说罢便自顾自地转身离去。“大哥，俺也一样，俺也想要‘逍遥游’啊”，哈士奇兴奋地喊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满脸崇拜地看向猴王，那眼神就如同张飞在看刘备、李逵在看宋江一般无二。
闲言碎语不表，猴王用过午膳后，扛着那根铁棍儿，被一众人等簇拥着来到海边码头。简陋的码头边上停着一艘小木船，猴王转身与众人一一惜别后，便踏着跳板上了船，先朝着船舱里随意瞄了眼，只见舱中的木板上铺着哈士奇二叔的那张狼皮，狼皮边上放着一个大麻袋，角落里还摆了有几个竹篓跟酒坛。猴王将手中铁棍轻轻放在舱内，随即钻出船舱立在船尾，朝众人挥手告别。小六子缓缓解开缆绳，然后和众人一道，发疯似地朝着猴王不住地招手，那艘小船则在滚滚浪涛的推动下渐行渐远，直到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了遥远的天际。
这一去正是那：
天产仙猴道行隆，离山驾船趁天风。
飘洋过海寻仙道，立志潜心建大功。
有分有缘休俗愿，无忧无虑会元龙。
料应必遇知音者，说破源流万法通。
话说那猴王在船尾默默站立了许久，眸中似有泪光闪过，终于是轻轻叹了一声，在桅杆上升起了风帆，随即便扭头钻进了船舱。片刻之后，猴王盘腿坐在那张狼皮上，动手翻开那个麻布口袋，将里面一对千年份的紫色灵芝掏了出来，先是拿在手中上下打量一番，又举到鼻前仔细闻了闻，这才心满意足的点点头，将灵芝又放回了口袋。讲道理，除了赏给哈士奇的那件亮银锁子甲外，水帘洞真正能拿得出手的几件宝贝，全都被猴王给带上船了。开玩笑，猴王这一走便是二、三十年，家里就这么点儿值钱的玩意儿，不随身携带看管，难道还要留在水帘洞里，让那些毛贼惦记嘛。猴王随身带的行李，只有一张狼皮、一根铁棍、一对紫灵芝、几身换洗衣服，外加一堆由水帘洞铸造的金锭而已，简简单单就这么点儿东西，到时候上了岸，猴王手里拎着棍子，其余东西都塞进麻袋里，往肩上一扛，就算齐活儿了，正好方便赶路。
讲道理，作为高等硅基生命体，猴王是既不用吃饭、也不用喝水，直白点儿说，他对寻常的碳水化合物，根本就没有半点儿生理需求。几个竹篓里，放着各式各样的熏肉和糖块，还有那几坛果酒，都是被猴王当成零食，用来打牙祭的。讲道理，行走于红尘俗世间，唯一的必需品，便只有麻袋里装的那些金子了，猴王心里盘算的清楚，无论南赡部洲如今是哪朝哪代，等自己上了岸，便用麻袋里的钞能力，一路平推过去，定要亲身体验一番，什么叫做真正的有钱任性。实话实说，猴王之所以迫不及待地要去渡劫成仙，化形为人才是其根本目的，争取早日以人类形态再次回归人类社会，这便是藏在猴王心底最深处的执念，至于说帮哈士奇报仇雪恨什么的，那只不过是恰逢其会、顺手为之罢了。
对原本那个齐天大圣而言，在南赡部洲的种种经历，与他日后的所作所为相比，自然是无足轻重、不值一提；可对两世为人的猴王而言，他对回归人类社会这件事儿，充满了无限的向往与憧憬，就在此时此刻，猴王心底已是浮想联翩，情不自禁地生出了一股，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感觉来。猴王此刻的思绪早已飞出了九霄云外，也不知他这会儿在心理琢磨些什么，只见他嘴角浮出一抹坏笑，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 “还是万恶的封建社会好啊，至少那些秦楼楚馆、勾栏酒肆什么的，都是合法经营的买卖，也不用担心扫黄打非的事儿了。哎，这都多少年了，我身上这根儿降魔杵，总算能有用武之地了，实在是有些等不及了呢。”
记得猴王上辈子，有首歌的歌词是这么唱的，“谁能够划船不用桨，谁能够杨帆没有风向，谁能够离开好朋友，没有感伤。我可以划船不用桨，我可以杨帆没有风向，但是朋友啊，当你离我远去，我却不能不感伤”。猴王便是如此这般操作的，他划船从来不用桨，他扬帆也从来不看风向，朋友们都离他远去了，他此刻确实很感伤。猴王不知自己将往何处去，也不知风往哪里吹、浪往哪里催，索性便任由海风和洋流，带着这艘小船，在东海之上浮浮沉沉，飘到哪里算哪里吧，反正上天自有安排不是嘛，自己又何必瞎操心呢，说不定这会儿就有哪路神仙，躲在云朵里，正默默地替自己这艘小船导航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