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最美是西湖。
可惜春色已渐凋。
幸好晨光中的西湖纵然不在春天也最美。
杨柳岸,柔丝万缕,晨风中轻轻盈盈曳舞近永恒。
微寒的晨风似姽婳少女的红唇,柔软地徐徐吻过湖心天光未全亮就已摇橹泛波的几叶小舟。
朦胧若梦的晨光里,苏堤白堤尚未从睡乡彻底苏醒。
那万缕柔丝在轻盈曳舞间忽闪忽隐的缝隙,洒落了几点几片淡艳的影,或来来去去恍惚不真的衣影。
杭州之美绘于西湖,西湖之美不胜依依。
来到西湖游玩的人,衣着常喜清爽的色质,恰合残春时晨光里静静浮动的残景。
残景更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美。
杨柳成排,晨光渐亮,翠影繁盛,穿梭的游人络绎不绝。
湖面开阔,浩淼雾气弥漫得似再无穷尽,石桥的拱影在雾气中乍隐忽现莫辨真幻,果然像一场飘渺而美好而宁和的梦还没有人忍心敲碎。
雾气中,湖面上,桥影间,徐缓地有很多小舟甚至夜灯仍未灭的一两艘精致古雅的画舫在悠然来往。
小舟的首尾或立或坐地有两三个默默的渔夫渔姑。
画舫里却透出一种薄如蝉翼的凄艳,一种繁华凋尽的荒凉。
昨夜的笙曲歌舞早就沉寂,昨夜杯酒之间的豪言与调笑也随夜的逝去而难知去向。
弹弦轻吟的丽人已累在锦被上,不愿再醒。
挥金潇洒的公子老爷也已累在丽人的温柔乡,更不愿再醒。
画舫里的生活,往往是白天比夜晚寂寞。
就将这寂寞如挥金一般潇洒地放任于湖水,逐波荡漾。
谁也懒得多管。
于是这寂寞就变成烟波,在湖面永不飘散。
烟波最深处,飘然一叶轻舟似叹息般划了出来。
轻舟看上去又破又旧,静谧地一点点划入湖心,惊碎的一圈圈涟漪也恍如轻舟般破旧得渗透出一种深邃渺远的历史感。
舟首是一个头戴毡帽的渔夫,舟尾是一个绾发成髻的渔姑。
两人一首一尾同时放亮了嗓子,唱一曲早已家喻户晓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有谁能真的说清今夕是何年?又有谁有心去深究今夕是何年?
晨光将尽,风已渐止。
歌声却染上一点淡淡的悲伤。
可杨柳岸桥头湖畔又会有多少人在认真倾听?
迷上西湖风光的人,又会有多少不折不扣的痴心人?
孤亭。
消瘦了孤独的影。
这座亭里的寂寞也一样被洒入微冷的湖风中?
亭是一座已老了数百年的历史古迹。
石鼓石椅早就饱尝了岁月风霜。
亭中的人呢?
人的容颜也很旧。
人是女人。
虽值青春年华,可惜脂粉已凋,反而老了心思。
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老,这种老才最令人感伤最令人迷惘。
如此的一个女人已丢失了原有的各方面特具的美。
轻舟悄无声地划近湖岸,柳丝拂过脸,拂过彻夜不眠的憔悴,终于这条轻舟又悄无声地泊在这座旧亭下。
歌声早已随湖面的微风吹散进茫茫的晨雾里,晨雾也快要散去。
亭里的女人漠然地轻轻抹湿几团凉的泪光,蒙上这几团泪光她久久痴望着遥不可触的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也许她的心已产生出一种谁都解释不清的力量,促使她的目光很轻易地穿透茫茫晨雾,望见某一片让她为之神往也神伤的景象。
她的容颜已老在朦胧的泪光里。
难以再度清晰的年轻。
她实在太痴,太痴,从未有人见过这么痴的女人。
她痴得连已有一叶轻舟泊在亭下都丝毫未觉。
“就是她?”
“就是她。”
“她是谁?”
“仙霞山庄的邱大小姐。”
“她怎么在这里发呆?而且像是已发了很久的呆?”
“你看不出?”
“看不出什么?”
“她是为情所困才跑来这里一直发呆的。”
“你说她也是关小千仅有的几个朋友之一?”
“是。”
“那我们就上去问问。”
“我们现在还不能。”
“哦?”
“她现在情绪一定糟透了,我们现在就冒冒失失地上去问,她一定不愿意开口。”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上去?非要等到她情绪转好的时候?”
“不,我们再去找一个人。”
“还要找?”
“是,找到这个人,把这个人带到这里与她见面,她自然就有了愿意开口的好情绪。”
XXX
换做以前,东方寒绝不会跟着苏娘到处乱跑。
按照正常人的逻辑,凶手在他心中不再明确,应该急奔回大漠的惨案现场,竭尽全力地搜罗先前未曾留意的新证据,而非跟着苏娘去苦寻关小千的几个朋友,听别人是如何评价那个杀手。
可他无法想太多,近日来内心深处越加地迷惘,在大漠对峙时,毕竟是他主动约定了一个地点时刻,现在相距那时还早,江南花花世界,他身负似海深仇,该怎么度此光阴?
苏娘的想法虽未必合理,甚至略显幼稚,纯是一时冲动下的意气所促,但那终究是又给了日夜迷惘的东方寒一种再能振奋的目标。
况且有苏娘这样既坚韧又美丽的女子作伴,加之遭遇类同,悲苦相怜,多多少少在他心里减轻了积压已久的寂寞。
偶尔瞥见一眼苏娘的俏丽容颜,他竟似有点前所未生的奇特心绪。
二十多年来,少近同龄异性,更无感情经历,他当然不懂那番心绪正是青年人无可免俗的对美好爱恋的向往。
每逢那番心绪产生,他必思维凌乱,整个人浮躁不安,原本暗黄冷硬的脸也明显得晕红了,幸好苏娘不会总是正眼看他,才未突然发觉他的窘迫异样。
他跟着苏娘不过走了一两天,却仿佛越来越依赖对方,全忘今后有一日终须离别。
XXX
黄昏。
没有金色夕阳的黄昏,还该不该被叫做黄昏?
充盈生命力的闹市已逐渐冷清。
裂纹满布的木板招牌也冷清地摇晃在黄昏的阵阵凉风里。
那无数条扭曲的、粗细深浅不一的裂纹就无疑似这家门面垂垂老矣将欲衰败的显著象征。
木板招牌上有四个已历尽沧桑、深受岁月侵蚀却犹然笔力迺劲的红漆大字一点点地剥掉了漆皮,凝干的血泪般毛毛糙糙地挂在字的笔画边缘。
--“富贵钱庄”。
一个多实在的名字,丝毫也不虚伪地修饰出荣华稳固之象。
金元成从十五岁时便接下了这份曾让杭州各大商豪都很关注的金氏祖业。
然而四十年后,这份祖业又被他那个不肖子金羽败得落破不堪。
他那个不肖子金羽一点也没有做生意的谨慎且精明的头脑,而只是一个随处风流肆意挥霍的痴情公子。
他这份祖业败就败在他那个不肖子金羽的那种愚蠢已极且顽固不化的痴情。
在他金氏一直未改的祖训中,早就特别明确地指出一条:生意人是要做到尽量断绝儿女私情,除非你已认定对方将是你未来的贤内助。
而到底是不是贤内助,在现实里后代子孙根本无法单凭好恶地自作主张,必须看长辈们如何审慎评断。
可金羽最终没有能遵守这一条,从小到大,全家上下又太过宠爱他,一旦被他看中,稍有不依,必大耍顽劣性子,甚至以死相胁,终于再不敢用祖训拘束他,任其妄为,偌大家产,简直如决堤泄洪般在短短三四年间便消耗殆尽,连世代素享的美誉也被糟蹋得不值一文。
金元成深感痛心,时至今日已完全对他绝望。
当仙霞山庄的庄主邱景烈怒火中烧地一脚踢开刚刚上好的门板,当金元成上前与这个根本没见过面却早闻威名的凶悍男人勉强客客气气地交涉了才几句就被这个凶悍男人毫不客气地像踢开门板一样重重踢倒,当邱大庄主将自己的佩剑刷的一声拔出,又不分青红皂白地一剑刺穿金元成那只欲向他哀求着挣扎而去的手,当这一切惊险的变故都突兀地发生时,金少爷不过是神情呆滞地垂首默然在后门里,像个毫没干系的无胆鼠类。
他本身岂非就是一个无胆鼠类?
他做尽错事,败光家产与祖宗声誉,到家人再也吃不起一顿饱饭时,他又跑去沾惹了这场最为要命的情孽是非。
可他依旧不知悔改,还一定认为自己与仙霞山庄的邱小姐是单纯的两情相悦,真心实意,不该遭受任何人的阻碍。
今天邱大庄主亲来问罪,实在是恃强无理,他爱得问心无愧,绝不轻易妥协。
他听见外面邱大庄主在愤怒地乱砸东西。
他心中突有一片茫茫然的恐惧,连仅有的一点想立刻冲出去据理辩解的意气也被那片恐惧彻底地吞噬。
他还听见外面邱大庄主的喝骂声中无力无助地夹杂着他父亲已嘶哑的哀求声:“这是我世代相袭的家业啊!求你不要毁了,求你了……”
所有的声音他都听得非常清楚。
他父亲近乎自作自贱的哀求声像无数根尖针深深扎进他的内心。
他父亲一直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地地道道做买卖,中规中矩做人,从不想随随便便就得罪任何人。
他父亲这些年来艰苦地扛起这份祖业,再累也知足。
他父亲这样任劳任怨地扛着、扛着。
他父亲心里知道行将就木的自己终究也渐渐扛不住。
这份曾令每一代金氏族人都为之深感骄傲的祖业,想不到就要在他父亲这里终结。
他父亲心里知道如今的家势败落、招致的种种灾祸都因为他竟养下这么一个不肖子,但他父亲没有半点怨怪他的意思,至少在表面上从未向他流露过半点严厉之色,而只是自己默默承受起对祖宗的那种沉重至极的内疚,与永远都无法轻松卸去的负罪感。
想到这些,他终于认了这一生大部分的错。
而与邱小姐的相爱,他依旧理直气壮。
他只恨自己不是生在别人家,才会连累家族,连累父亲,迫使这份本已在摇摇欲坠的祖业更快地毁掉。
他再也忍不住,怒火淹没了恐惧,疯一样奔出后门。
他要面对,他不该再逃避、再懦弱、再胆怯,他必须逼着自己成一个既敢做就敢当的男子汉。
否则一切都可能变得为时过晚,再难挽回。
但他刚出现在外面,又激起邱大庄主更大的怒意,二话不说就像踢开门板踢倒他父亲一样重重地一脚猛踢他小腹,他本已忧甚而衰的干瘦身体立刻被踢翻在地。
整个外堂已被砸得一片狼藉,看这惨象谁都心知肚明往后江湖上再也不可能有童叟无欺的金氏富贵钱庄。
但他父亲似还未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父亲竟双膝跪地,艰难而执拗地膝行至邱大庄主身前,不停地重重磕起了头,嘴里的哀求声听在他耳里,撕裂他的意志,与仅存的最后一点在世为人的尊严。
他看见他父亲的额头逐渐磕青,又磕破了皮、磕出了血。
他父亲似已完全丧失正常的理智,不管邱大庄主答不答应答没答应,这般疯狂的磕头都不再停下。
他看见这景象,才知道自己造成的恶果已是多么严重。
他就忍心眼睁睁看他父亲为他去尝他种下的这颗恶果?
他开始从未有过地深入骨髓地憎厌自己。
他幻听着无数个自己的尖刻声音在不间断地狠狠谴责自己。
谴责自己是孽子,是罪人,是天底下最最无可救药最最无可饶恕的混账。
他以前耽于逸乐,极度自私,挥霍家产,结交狐朋,直到几乎败光了金氏世代为傲的祖业,直到再也养不起一个奴仆,只得狠心将那些在金氏宅邸及钱庄忠心耿耿几十年甚至有的家庭正是几代依附着他们求生的奴仆各自遣散,唯剩七个实在不肯走的老家奴继续帮着年迈父亲苦撑庄内事务,直到母亲因他的不肖而活活气死,他还非但不知悔改,竟又理直气壮地跑去勾搭仙霞山庄的大小姐,终于惹怒了凶名远慑的邱大庄主,亲来钱庄,将本已奄奄一息的这份祖业彻底捣毁。
他不由自主地也跪了下去。
却不仅是向邱大庄主跪地哀求,也是向在天有灵的列祖列宗表示深痛的愧悔。
邱大庄主的声音充斥了迫人的威严与冷酷,声色俱厉地朝他吼道:“冒犯我邱家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金元成突然停止磕头停止哀求,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已出来,也像自己一样跪到邱大庄主脚下,邱大庄主的报复矛头也转向金羽。
他终于意识到这一切,呼吸更急促,心中一阵强烈的惊悸,似乎预感到马上会有更可怕的事发生。
他为了不让这种预感真的成为不可更变的残酷现实,竟对邱大庄主拼尽余下的所有力气声嘶力竭地做着最后的哀求,那声音简直凄楚卑微得不像是发自人的身体,甚至不像是发自任何生命的体内,而是发自满地的灰尘:“犬子性情痴顽,过于天真,不量量身价就任性胡为,以致亵 渎了令千金,还请庄主念在他太年轻,也看在我老儿、我金氏家族的面子上今次姑且饶他,往后我保证他再也不敢犯了。”
金羽的目光开始微微发颤。
他深知邱大庄主是江湖出了名的凶残野兽,一旦被激怒,就很难让情绪平静。
果然邱大庄主一点退步的意思也没有,声音却从严厉变成包含讥刺的阴冷:“今次姑且饶他?你想得可真简单,又简单又轻松,可我唯一至爱的女儿已被他玷污了清白——哼,你认为这种事很简单很轻松?况且如今的金氏家族还有几分面子?我告诉你,如今你们金氏,任谁走出去都已猪狗不如,人皆唾弃。”
沉默的金羽突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勇气,竟堂堂皇皇地直视一脸凶色的邱大庄主,全不顾忌地大声争辩:“我和邱姑娘是一直真心相爱,我们从未强迫过对方……”
可惜这些义正辞严的辩白反而更激化邱大庄主对他的厌恶与气愤,没等他辩白完,邱大庄主已又是一脚重重地踢在他胸口。
他不曾学武,体质本就瘦弱秀气,怎么挨得住这一脚接一脚的两次狠踢?
况且邱大庄主在武林赖以成名的绝技正是脚上的硬功。
先前一脚已然踢断他的数根肋骨,连带重伤了他的肺腑,这一脚无疑更是雪上加霜,对于亵 渎自己女儿的人,邱大庄主每一脚都成心要致他的命,自然毫不留情。
深深刺穿金元成那只手的剑早已拔出,就在儿子刚刚忍不住从后门奔出的那一刻,气急败坏的邱大庄主很快地把剑拔出。
拔出之后,血水肆流,那种剧疼是极少有人能忍受,但金元成却一点也没有疼的感觉,他即刻向邱大庄主跪了下去,不顾尊严地跪了下去。
他自己流尽血泪也可以,只愿以自己的血泪洗净儿子的罪行,获取邱大庄主的可怜与宽恕。
不管儿子多么糟糕,毕竟是金氏一族遗存的独苗,儿子若死,他们家的血脉就彻底断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绝了血脉当是一个家族最不堪的耻辱。
再没有比断子绝孙更可怕恶毒的惩罚。
然而一切都不如他所愿,邱大庄主对他的血泪根本就视而不见,对他及他的儿子,邱大庄主的冲冲怒气中已弥漫着浓烈的不屑之意。
大半生的江湖摸爬,使邱大庄主看厌了流血也受惯了流血,血的颜色在他眼中早已不是一种触目惊心的鲜红,而是一种空洞茫然的苍白。
他对血的概念已完全模糊,不再怕自己流血,更可以很随便地让他为之气愤乃至痛恨的人流血。
每当他要别人流血时,别人在他看来便微如蚂蚁。
捏死蚂蚁,他用不着顾虑太多,也不必承受事后的道义谴责与思想负担。
但金羽不同。
金羽未入武林,从小到大他几乎没见过一次如此大量的血,这血从父亲的手掌上不停流出,越流越多,而父亲却始终似麻木不知,这让他不禁更痛苦更愧悔更愤怒。
在他尚且天真而痴情的心里,深刻地认为他与邱姑娘是单纯正常的男女恋爱,他不懂那有什么地方足够令邱大庄主如此介意,都已介意到恨不能灭他全家。
他不懂,无论如何也不懂,死也不懂,他只觉得他没有错,他与邱姑娘之间的爱是合乎情理的,错的是邱大庄主,邱大庄主本就是一个无可理喻的疯子。
邱大庄主的恶名即使在江湖之外,也是家喻户晓,尽人皆知。
若非一次机缘巧合下偶遇邱姑娘,他当然不会真的主动去招惹仙霞山庄。
若先知道邱姑娘的来历身份,他更不会轻易向对方交托真情。
可惜他们是先爱得深切,后才因邱大庄主的暴怒使邱姑娘身份泄漏,邱姑娘被软禁,他只得孤独地一个人在外浑浑噩噩了多日,终于辗转归家。
却不料归家不过三天,邱大庄主就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
他触目于邱大庄主手里的长剑,触目于剑锋上未干的鲜血,那是他父亲的鲜血,如今已渐渐冷得瘆人。
他怒不可遏地强忍着胸口的疼痛,艰难地撑起身体。
他突然表情万分冷酷地直视邱大庄主,咬牙从心底挣扎出沉甸甸的一句:“你这个野兽!”
邱大庄主的瞳孔立刻因充血而变得惨红,他的脸也立刻像恶鬼一般变得铁青狰狞,额头青筋根根突起,扭曲如感知天将暴雨而在土壤中笨拙翻滚的蚯蚓,满身都被汗水濡湿。
他猛然再一记重拳更狠地打在金羽胸口。
这一拳不同于前两脚,打得不仅又重又狠,而且很准,很准地击中要害。
这一拳足有百斤之力,如岩石般坚硬,纵然是硬功修炼得极有火候的武林人,突挨这一拳也非重伤不可。
这一拳金羽再怎样也挨不住。
他像颗脆皮熟瓤的西瓜被直直打跌出去很远,重重地撞在门槛上,他耳边清楚地听见自己几乎每根骨头碎裂的声音。
他的喉头一阵灼烧感,又一阵腥甜,似突然胸口有万顷洪水倒灌上来,噗地一声,他喷出大滩血。
他这下已真痛得出了冷汗,但还没有缓过气来,就隐约听见父亲在惊呼,不知发生什么更可怕的事,吃力地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恍惚中似看见邱大庄主一剑直逼他咽喉刺来。
无情的一剑,比那一拳比那两脚更狠更快更准,也更致命。
狠如饥虎,快如风,准如离弦箭,致命得已几乎谁也无法救。
但就是这样的一剑,就是这样甚至连江湖中多数一流高手恐怕都无法救的一剑,却偏偏被一个受了很重内伤且已衰弱至极的本分生意人金元成硬生生地挡住。
一个普通的本分生意人,他没有能力阻开邱大庄主去势如电的那一剑,却有莫名的巨大力量促使他竟翻起身冲上去用胸膛挡住那一剑。
用胸膛,用一个父亲最本质的情。
那一剑如此无情,那个父亲如此无畏。
无畏的那个父亲让无情的那一剑深深刺进他那颗为情犹在跳动的心脏。
血箭标了出来,是因那一剑倏地拔离他的心脏。
血箭粉碎,碎成雾中花一朵朵无声绽开。
绽开在金羽的目光里,红得反而极端苍白。
绽开在气急的那头野兽面前,却仍然苍白得不代表任何直观的意义。
“求你……求……求……”
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金元成都还在求。
求什么呢?
也许那头野兽真的不懂,但他毕竟也已为人父,而且生养出的一个女儿又是那么才气出众那么容易痴情那么美。
可是他真的不懂,金羽却已总算懂。
从小到大,只钟于儿女私情的金羽,总算懂了父爱。
懂了父爱原来有时比女人给他的爱更值得感动。
懂了父爱与女人给的爱其实从本质上就大不相同。
女人给的爱是甜如蜜,缠绵悱恻,久久缭绕于心。
而父爱往往只有到最后,自己才能深刻体会出它的壮烈,它的震撼人心,它绝不似爱情那般浪漫美丽,甚至也绝不似母爱那般无微不至、仁慈温和,但世间最无私最隐忍最伟大的爱有时恰恰就是它。
金羽这下总算懂了,全懂了,当一切已再也来不及时,他才如此彻底地懂了。
他全身僵硬地半躺在门槛边,呆望着流出更多血的父亲,现在父亲不能再为他苦苦地求了,现在他必须靠自己去挣命,去搏杀,去生存,去延续家族的血脉,抑或——去重振家威,再塑辉煌。
现在,数不清的责任乱纷纷沉甸甸地毫无条件与选择地压在他肩上。
他看着邱大庄主,眼睛失神。
他整个人都没了任何情绪,空洞虚幻地瘫在那里,就像死的并非父亲,而是自己。
父亲的呼吸沉寂,他的意识崩散。
他只盼邱大庄主再一剑爽爽快快地结果了他。
他太累,人生首次被数不清的责任压得难受至极。
他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解脱。
他不知道怒极的邱大庄主是不是因为那一剑当真无情地夺去一个慈父的生命而终于暂时消了气。
他不知道父亲咽气的那一刻邱大庄主已从他的身侧走出去,长剑滴着血。
邱大庄主再也没有向他出手,邱大庄主连看也不看他半眼就走出去……
邱大庄主似乎突然和他一样,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解脱。
也更需要逃避,尤其是逃避这一摊子狼藉。
接下来,只剩下空空的死静。
死静中他似又隐约听见父亲在求,求……
求什么呢?
什么呢?
血泪已模糊,情却一下子清晰得触目惊心!
XXX
邱景烈邱大庄主,即使娶妻成家,有了个品学兼优的女儿,也未改变一向粗蛮残暴的性情。
他的性情实在喜怒无常,思想又过于古板偏激,在外人缘极差,所以女儿年龄愈大,已当婚嫁,纵然美貌之誉冠绝中原,也没人愿意上山庄来提亲。
庄主夫人为此日益哀愁,渐染沉疴,形销骨立,女儿二十五岁那年生诞未过就黯然离世。
邱景烈徒有丧妻之痛,仍不知改善自身性情,终致女儿悲愤之下,私逃出庄。
半年后,邱景烈在城中某家客栈寻获女儿,怒斥当面,急带回山。
又过数月,女儿原本平坦的肚子居然明显地鼓了起来,邱景烈更是暴怒,大庭广众下狂扇女儿十几个耳光,女儿放声痛哭,加上与情郎分别日久,思念甚苦,难以继续隐瞒,便一口气将事情原委尽述。
邱景烈痛恨至极,把女儿严密禁足,提剑奔出庄门,誓要先灭了那大胆淫贼一家,再赶回来打掉女儿肚子里的孽种。
谁料事到最终,金元成甘为儿子挡下他致命的剑招,立刻惊骇地恍悟了父爱的伟大。
他那时才算是真正理解到自己也是一个父亲。
而他不仅从未对女儿尽到做父亲的丝毫责任,更因自己的性情阻碍了女儿的终生幸福。
该杀的,不是金羽,不是金元成,是他这个天底下最不称职的父亲。
他又凝神看了金羽一会儿。
他脑海里闪出女儿的大肚子。
现在金羽也是个父亲。
他已杀了个父亲,难道还要再杀个父亲?
他的女儿本就大龄,始终无人提亲,而怒气冲冲的他今天大张旗鼓地跑来灭女儿情郎全家,事态必定会很快轰动武林,搞得无人不知。
那女儿往后还有什么脸面做人?
他的野蛮凶暴又害了女儿一次,且是最为深重的一次。
他突然也知错。
可他不能因此就立即接纳金羽做自己的女婿,因为他竟灭了女婿满门,这个岳丈做得实在猪狗不如,往后非但他没脸继续在武林立足,整个仙霞山庄也休想过好日子。
所以他跌进平生最混乱矛盾的一团思想泥潭里无法自拔。
他甚至有当场自刎的冲动,不敢回去见女儿。
他像丧家犬一样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拖着一柄沾血的利剑,也像极一条无力耷拉的狗尾。
大街上挤满了惊恐猜疑的人,都在猜他是不是真的将富贵钱庄灭门。
却没有人赶去衙门报官,没有人惹得起他,连当地的官府也惧他三分。
天高皇帝远,土霸称豪强,多少年来,多少人曾遭受过他暴戾脾性的伤害而忍气吞声。
甚至有人传言,上任知县就是被他一拳打死的。
打死朝廷命官,他如今在当地依旧活得比谁都好,谁再敢胡乱找他的茬。
别说他要灭富贵钱庄一门,就是放火烧了整条街,也没人能吭气儿。
他忽地站定在街心,怒瞪双眼,环顾四周,举剑咆哮:“你们怕什么?我邱景烈很吓人吗?我邱景烈不是恶鬼!”
许多人连忙退缩进各家店肆酒铺之内,甚至有的户舍惶恐地上起门板。
见此情状,邱景烈几乎崩溃,本已拿惯了的利剑突然重似千斤,再也无法稳稳地直举向天自如挥舞,砰地砸落至地,笨笨地激出几点火花。
他就像垂死之人般费力地拄着剑,挺拔的背脊一点点佝偻,洪亮的嗓音一点点嘶哑,自语道:“我不再杀人了,求你们相信我,从今往后,我不会滥杀无辜,别再因我的脾气而看不起我的女儿,我的女儿美貌绝伦,品学兼优,她……她很不错的……求你们相信我……”
他语声渐痴,恍若失智,目光呆视地面,也不知究竟是在求谁。
这般良久,人们各自唏嘘不已,摇头指点,接耳私议,有的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朝富贵钱庄挨近,窥探其内情状。
但见其内满地狼藉,尸首横陈,血污四染,唯独一个如街心的邱景烈般痴怔的金府少爷跪地不起,若非偶尔疯癫地嬉笑数声,或是叹息落泪,别人还当他一样是死的。
突然邱景烈又猛运强力于臂,挥舞长剑,霍霍生风,怒目再扫视全街,厉声道:“你们赶快去报官啊!是我亲手摧毁了富贵钱庄的产业,杀掉庄中伙计及老板金元成,我邱景烈活了大半辈子,昂藏七尺,敢作敢当,你们……你们都是见证,一切由我承担受罚,不关我女儿什么事!”
街上围观之人,并无一个混行江湖的练家子,皆是但求安生的普通庶民,虽听得他的话语震耳欲聋,却只有惶恐,加之目睹他长剑乱砍,青光森冷,更是胆战心惊,再慑于他往日之威,谁敢真的去报官?一个个早就退缩远避,连看热闹的胆量与兴趣都荡然无存。
邱景烈听着满街四散奔逃的脚步声、关门闭户的上板落锁声,胸口愈加憋闷,悲愤难当,一股冲动的暴戾之气直逼大脑。
他疯狂咆哮,索性亲自大踏步朝相隔不过三条街巷的官府而去。
XXX
官府门外,石狮横眉,怒瞪着邱景烈的走近。
鸣冤鼓静立,邱景烈笔直上前,正要抡起鼓槌,只听衙门内堂突地齐喊威武,他不禁苦笑,想到自己作恶多端,无人敢告,今天自己亲来投案,却巧遇大人登堂问审,也免过他再费力击鼓。
他举步进衙,公堂的威严肃穆根本震慑不了他分毫,此刻他只想尽早地面见大人,述明自己的罪行,减轻自己内心的矛盾之苦。
公堂重地,换做平常,他照样是随来随去,毫无忌惮,反倒是衙门的大人差役惧他三分,简直视他为阎王爷,比大人更具决断命运的权威。
今天也不例外,原本在案桌后正襟危坐预备审犯的瞿大人一见邱景烈面含怒色地疾步过来,赶忙战战兢兢地离桌而出,深鞠一躬,笑脸迎接:“邱大庄主贵驾光临,小吏蓬荜之堂立刻生辉,可毕竟公堂严肃,颇多戾气,实非待客之处,邱大庄主……”
邱景烈道:“我是来投案的,不是来做客的。”
他说着话,人已扑地跪下:“罪民邱景烈,投案自首,富贵钱庄伙计及老板共计五人,皆是罪民所杀,请大人当堂秉公裁断,缉我归案,安抚民心。”
瞿大人骇然变色,几乎手足无措:“这……邱大庄主侠义之名,在本地家喻户晓,想来是看着富贵钱庄遭祸,自己却迟来一步,未能挽救,因此才心生内疚……”
邱景烈勃然怒发,几乎张牙舞爪,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我邱景烈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杀了那些人,绝不有丝毫的狡辩。”
瞿大人踌躇半晌,转身回到案桌后坐下,猛地拍响惊堂木:“带凶犯上堂!”
两个衙役应声,推着一个手脚皆戴了镣铐身穿破烂囚衣的蓬头犯人走入。
邱景烈更是怒急,瞪住瞿大人厉声道:“我案重大,请大人先将我审判!”
瞿大人反倒镇定下来,恢复了一点官府该有的威严:“我现在要审的,正是富贵钱庄之案。”
邱景烈吃惊:“本案凶犯独我一人,怎地还要带个凶犯上堂?”
瞿大人道:“凶犯确实只有一人,也是他先你一步来投案自首,富贵钱庄之案,其情重大,本官接到他的投案呈辞,立即带人前往现场,经过一番认真仔细的勘查,已断定案情完全符合他的作案陈述,今日升堂,便是为了结案判决。”
邱景烈转头看了看那个凶犯,怒斥:“今日我才作案,时间不过两三个时辰,居然有人就来冒充我……我邱景烈顶天立地,敢作敢当,不需要谁给我顶替罪名!”
瞿大人叹道:“富贵钱庄之案,至今已是五天了,邱大庄主一向行侠仗义,慷慨激昂,但天底下的恶事,连官府都难以逐一监管,您是豪侠,未能救得一人,也不必太过自疚。”
邱景烈猛地挺身而起,飞脚踹倒那个凶犯,剑锋也直逼其喉,恶狠狠道:“好,那我再当堂杀了他,大人亲眼睹见,再不会发生什么冒充领罪的荒唐事!”
瞿大人正色道:“死者已矣,他既认罪,公家处置与民间惩罚,其实都没区别。富贵钱庄素享美誉,金氏一族颇得民心,现在几乎被灭了满门,民间自然公愤。本官情不得已,实难违背众意,加之邱大庄主更是嫉恶如仇,也只好由得放他出去,任民宰割,以消民怨。”
邱景烈闻言,怔忡片刻,苦苦地大笑三声,猛然反转剑锋,竟要当堂自刎。
“到底是何世道?我知错了,却也不让我得个痛快?”
“邱大庄主,你知错了,可你的女儿呢?几乎灭了别人满门,此罪重大,按律当诛九族!你虽没九族那么多的亲人,但你山庄内忠心耿耿的几十个奴仆也必遭牵连,至于你女儿,也休想独活!你自己认罪以前,可有三思?”
这番话不是瞿大人说的,竟是出自那个被他踢翻在地的凶犯之口。
邱景烈瞪着他,怒喝:“你是谁?干嘛管我闲事?”
凶犯桀桀怪笑:“我是将死之人,有人保证过,只要我做了这件事,我的老婆孩子就可以继续活下去,无忧无虑且大富大贵地活下去,而我本就贪赌成性,输光衣服,还惹了一身绝症,就算不来顶替你求死,也没几日可活。所以不管怎么看,这个交易都对我利大于害。”
邱景烈怒不可遏,声音已颤:“那人又是谁?难道他能未卜先知?今日我才作案,他五日前就晓得了?”
凶犯道:“你有幸找到他,自己再问明白,我不奉陪了,请你看在自己作恶多端,一心悔改的份上,别阻碍我和他的这个交易,也算一份功德。”
邱景烈突地陷入沉寂,握剑的手比刚才他的声音还颤得厉害,另一只手使劲捏拳,骨节咯咯作响。
凶犯颓然地坐起身,勾头不语,也陷入沉寂。
公堂的气氛本就肃穆,在这突兀的沉寂里显得更加压抑。
XXX
日落。
仙霞山庄。
邱景烈跌跌撞撞像喝得烂醉的酒鬼般回到了庄内。
他身上还沾染着血迹,血洗的剑锋虽已干净,却杀气仍浓。
几十个奴仆日常本就畏怯于他的火暴脾气,现在看他这等情状,更是没人凑近相迎,都如那条街的人们一样躲得越远越好,越隐蔽越好。
他也懒得睬他们,径直朝幽囚女儿的后院石室走去。
女儿满心相思之苦,加上对父亲行事的担忧,早就憔悴不堪,生不如死。
自从关在石室,她再也没喝过一滴水、吃过一粒饭,今已三天,原本丰润艳丽的面颊也瘦得深深塌陷,颧骨凸起,眼圈浮肿,肤色惨暗,嘴唇干裂,身体随便一阵微动都会引起大幅度的剧颤。
她以泪洗面,也早就哭哑了声音。
她只目不转睛地直盯着石门,盼望其早一点开启让她出去。
她曾在父亲走后,对送饭来的仆人以死相逼,可仆人深惧父亲之威入骨,反倒跪地哀求,急促磕头,眼见其状,她不得已放弃。
如果因自己的私情而害死别人,她照样会痛苦终生。
如果她真的那么一走了之,死的就不仅是那个送饭的仆人,父亲暴戾的脾气发作,回来必定要迁怒庄内所有人。
用几十条鲜活无辜的人命换取的爱情还能算是纯净么?
她比父亲更懂得三思,她的性格像极母亲,温婉柔顺,善解人意,平时走路都怕踩死蚂蚁,更何况是牵累别人。
母亲是父亲的青梅竹马,母亲在幼时钟情于父亲的大气威猛,即使长大了,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父亲凭着烈火般的脾气,做下的任何一件冲动之事,都只让母亲觉得是真正可依靠的男子汉行径作风。
直到婚后,有了女儿邱玉菲,母亲才逐渐看清父亲那些冲动的严重本质,原本情痴的大英雄瞬间变成残忍可怕的野兽。
终于父亲的脾气殃及了女儿的婚姻归宿,母亲又难以说服父亲,怨责父亲的同时也深为自疚,致使本就娇弱的身体逐日憔悴,抑郁寡欢,病倒不久便离开人世。
母亲在世时,总是谆谆教导女儿,务必要做个通情达理的人,女儿后来的品学兼优,正是母亲的主要功劳。
母亲和女儿就像是在侧面为父亲赎着一个个罪行。
这次父亲又是去做下另一个罪行。
可邱玉菲人单力弱,即使明知受害者是自己的情郎,也终究无法阻拦及挽救。
她只有天真地盼望,祈求。
她素闻富贵钱庄的金羽少爷贪酒好 色,挥霍无度,是个人尽嫌弃的花花公子,而自己的情郎穿着朴素,容颜俊雅,气态斯文,一言一行都绝不是花花公子的作风。
或许父亲消息错了,误将金羽认作是女儿的情郎。
但即便真是那样,也会连累一家无辜的人受父亲伤害。
不过那至少总是一种希望。
人既已到了这步境地,多多少少总会产生自私之念。
突然,沉寂太久的石廊里响起脚步声。
她颓丧的精神一下子激动起来,敏锐地感觉到那必是父亲在走近。
父亲终于回家了!
门外是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令她百感交集,焦躁不安,既恐惧至极,又期盼至极。
她立身在门畔,屏息凝神地等待着。
门开。
石门机括开启滑动之声本是极小的,这次却如当头霹雳,震耳欲聋,几乎瞬间震散了她饱含恐惧与期盼的灵魂。
果真是父亲。
她立刻又看见父亲衣服上的斑斑血迹以及出鞘低垂的那柄剑。
她又崩溃地哭了:“爹,你……你是不是杀了他……”
邱景烈痴怔地笑了:“我没有,你的情郎还活得很好。”
邱玉菲不肯就信:“爹所言是真?”
邱景烈忽然抛了长剑,倦怠地走入石室,瘫坐在床,点头道:“真的,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对不起太多人,爹知错了,爹以后不会再杀任何人,你放心。”
邱玉菲欣喜若狂,冲过去要拥抱他,却被他抬手用力推开:“别挨近我,我现在脏兮兮的,你……你赶紧去找他吧,爹绝不妨碍你们。”
邱玉菲更加高兴,几乎冲昏脑袋,也不再管父亲身上何以沾染了那么多鲜血,只感激地跪下叩头:“谢谢爹成全,我就知道爹不是真的冷血无情。”
此刻的邱景烈只前所未有地疲乏、前所未有地温和,又前所未有地沮丧,木偶般动作极不自然地摆手道:“走吧,他若还爱你,你们可以远走高飞,也可以再回山庄,我……我一定非常善待他……”
邱玉菲站起,泪如泉涌,转身飞奔。
茶饭不思了三天,她本已接近虚脱的身体再被爱情占据,奇迹地活力充沛。
她一边飞奔,嘴里一边低呼:“太好了,太好了。”
但她毕竟身怀有孕,奔出石廊,奔进院子,还是扑地晕了过去。
等她再醒时,热切盼望的情郎仍未在她身边相陪,自己却又遭受更可怕的灾祸。
她人生中第一个孩子,她和情郎真真正正的爱之见证,已遗失无痕。
她鼓凸的肚子空落地瘪下去,恢复意识后竟感觉不到丝毫痛苦。
她仿佛从来就没有孕育过那么一个孩子。
她抚摸肚子,逐渐痴傻。
早晨中午黄昏夜晚,她的手都不肯离开肚子。
她不哭,她只是特别地静。
仆人煮了补身的药粥她也吃,她和那天石室中瘫坐在床的父亲一样变成木偶。
七天。
父亲都不来看她。
她仿佛也从来没有面对过那么一个父亲。
她虚弱不堪的身体终于好转,有足够的力气翻下床走出门在院子里透透风。
但她走出门,并没有在院子里停留。
她直接离家远去。
悄无声息。
XXX
西湖。
春风袭面,游人得意。
只一亭孤立,一人凭栏,已不知发呆地望了湖心多久。
“就是她?”
“就是她。”
“她是谁?”
“仙霞山庄的邱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