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着大厅里那些光芒暗淡的灯笼。
灯笼纸悉悉索索地响,笼底的缝隙不断有烛泪落下。
司徒轩站起来,从前面中间的椅子径直走到门口,端详着廊外花园内的一棵枯树,仿佛在琢磨自己的心事。
他真有些为夜晚的终结而感到惋惜悲伤。
他也突然变成了个多愁善感的人。
章氏父子灰溜溜地走出他的视线后,就昂首挺胸阔步地离开了司徒堡,脸上尽是幸灾乐祸的神色。
他们确实该幸灾乐祸,因为他们这次又了解到了司徒轩的另一种弱点。
司徒玮就是司徒轩的另一种弱点。
思及于此,褐衣章心里更坚定地认为,只要最终得到了司徒玮,司徒堡的堡主之位也算是绝对的囊中物了。
不过他对堡主之位并没有多少兴趣,他有兴趣的东西是能让整个江湖都顷刻天翻地覆。
他的野心很大,一个司徒堡根本满足不了。
如今司徒兄妹产生了裂痕,他实施起自己的阴谋来就更简单快捷了。
他准备先去找个老朋友,那个老朋友脾气不好,但野心和他一样大,肯定愿意携手合作。
他们父子幸灾乐祸地扬长而去,肚子里打的算盘是越来越精了。
司徒轩却完全蒙在鼓里,只独守大厅门前,凝望廊外花园的枯树久久出神。
他实在想不到自己的妹妹会突然当着他的面做出那么没分寸的事情。
章氏父子的虚伪卑鄙,他心知肚明,但妹妹素来端庄娴雅,并不任性,以前也不会随便就和他顶嘴赌气。
司徒轩烦恼地连声叹息,缓缓走到花园里。
天已大亮,很多仆人已早起在堡内各处打扫清理,替主子们准备洗漱的热水,以及早点。
因为有仆人的忙碌身影,司徒堡的晨光总比其他地方更热闹和谐。
然而今天他只觉得特别冷清荒凉。
他走到花园里,正看见有个背脊佝偻的老仆人孤零零地拿着扫帚在树下把夜晚被风吹落的黄叶扫成堆。
这个老仆人起码已上六旬年纪,耳目昏聩,司徒轩走过去立身于旁,就像是透明的一样,他根本没反应。
司徒轩用手拍拍这个老仆人的肩膀,大声说:“辛苦了。”
这个老仆人糊里糊涂地抬头,费劲地张眼看了他半晌,终于认出来,诚惶诚恐地说:“原来是少堡主,现在时间这么早,外面露水重,少堡主还是回房吧,过一会儿再出来透透气。我们把园子扫干净了,少堡主也好更顺畅地呼吸新鲜空气。”
司徒轩闻言竟有点感动,胸中热血翻涌,索性吩咐说:“今天不必扫了,以后扫园子的事情,就让年轻人来干吧。”
老仆人显得更诚惶诚恐:“少堡主难道是嫌我骨头老朽么?这事情年轻人干得了,我也没问题。”
说着又拿起扫帚扫起来,动作明显比先前利落很多,一点也没老年人的笨拙吃力。
但司徒轩看得出他是为了表现自己而故意为之,因为很快他脸上就满是汗水,气喘吁吁。
司徒轩这时甚至已热泪盈眶了,可脑海里仍是不断回响着妹妹离家出走前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司徒堡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这么勤劳善良朴实,他自己却居然为了面子和卑鄙的章氏父子虚伪作态。
如此想来妹妹顶撞的那些话没一句是错的。
他就是残忍不择手段的魔鬼,面对仆人们的耿耿忠心,他一时间羞愧无地,极是汗颜。
他突然快步走向后院的马厩,在那里牵出一匹骏马,翻身上鞍,扬鞭策马驰离司徒堡。
他不是打算也去追自己的妹妹。
而是要去某个地方见个神秘人,是那个人让他变成了残忍不择手段的魔鬼。
那个人本身却比魔鬼更可怕狡诈。
XXX
山谷。
向地下深深地凹进去一大片。
这个山谷也像是一座冰冷沉寂的坟墓。
谷里没有长树,却有草有花。
绿草,红花,颜色搭配得正好。
这使整个山谷看起来竟有些多情。
晨风微寒,旭日初升。
刹那间,虫鸟都从沉梦中苏醒,纷纷鸣叫,好不热闹。
崭新的一天又来临了。
谷口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就像是一大串银铃在风中摇响。
满身愁绪的司徒轩快马轻骑地进了这个山谷。
山谷的安宁被突兀地打破了。
山谷深处有个洞穴,洞穴尽头有个龙袍加身的老人。
他垂目低首,似乎还在洞穴的黑暗里沉睡。
似乎他根本就从未真的清醒过。
他龙袍加身,脸上也确实有唯独帝王才具备的气派威严。
司徒轩刚刚在洞穴外勒缰住马,他低着的头就缓慢地抬起,眼睑陡然张开,眼里寒光爆射:“是进来,还是就在外面?”
司徒轩没有下马:“就在外面,也好感受一下你炉火纯青的传音入密。”
这个洞穴蜿蜒曲折,少说也有半里长短,老人在尽头并不高声说话,外面的司徒轩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如此的传音入密确实已达到了炉火纯青之境。
老人第二句话很快脱口而出,竟是问:“玮儿呢?”
司徒轩只有苦笑,发自肺腑的苦笑。
他心里已满是对司徒玮的歉疚感和悔意。
他极少受到任何挫折,还没做堡主之前,虽然经历了很多磨难,最后都被他成功克服。
但这次妹妹的所言所行却实在是他人生中遭受的第一个挫折,也可能是最严重的一个挫折。
挫折并不是坏事,他已经在这个挫折里看透了很多事情,也看透自己。
老人似乎也将他看透了,声音激动地道:“你难道终归是伤了玮儿的心?”
司徒轩表情痛苦,不再隐瞒,很坦然地对着洞穴深处点头道:“不错,我伤了玮儿的心。”
老人声音不仅激动而且冷厉:“你忘了玮儿的真实身份吗?你忘了你们根本不是亲生兄妹?你忘了我曾严正声明,你要是伤害到玮儿,有朝一日我脱困出洞,第一件事就是来毁了你的司徒堡!”
司徒轩重新变得沉稳镇定,缓缓道:“我没忘,但我一直当玮儿是亲生妹妹,我想她也一直当我是亲生哥哥,而你——你就算终于出来了,走到她面前,她也认不得。在她心目中,我或许确实残忍,而你——却什么也不是!”
老人怒不可遏地吼道:“放屁!”
司徒轩越说越振振有词:“我和你,到底谁才是那个没有尽责任的人?”
老人的声音已明显在颤抖,即使功力再炉火纯青,传音入密也出现了不安定的涟漪:“难怪今天你不进来,你是怕我一气之下杀了你吗?”
司徒轩郑重其事地道:“此处潮湿阴寒,还终年飘着恶臭,如果是我怎么也呆不下去,早就咬舌自尽了。就算不自尽,也会发疯,你却肯为了个女孩,心甘情愿地忍受十几年洞中囚的滋味,我也该佩服你。”
老人冷冷道:“你错了,这里一点也不臭,又不必受那风吹日晒,春暖夏凉,除了手脚带着笨重的镣铐难以自在地活动外,其他感觉还算将就。况且你派来的那些人都很尽心尽力,把我伺候得周到舒服。”
司徒轩也冷冷道:“如此说来,我还是你的大恩人,但怎么一直没听你说感激我的话,却总要对我埋怨?”
老人道:“那只因为这一切都是你该做的,都是你们司徒家欠我的。”
司徒轩道:“我帮你,不是我们司徒家欠你,是我看在司徒玮的面上。”
老人陡然厉声叫道:“别厚颜无耻地说司徒玮这个名字!她不姓司徒,你们司徒家的族谱上从没写着这个名字。”
司徒轩反倒很平静:“到底怎么样,我们都说了不算,要去问她的意思。”
老人咬牙道:“你等着,龙凤令很快会被重新锻造成神剑,劈开锁住我手脚的镣铐,我出来一定会夺回玮儿,你嚣张不了太久。”
司徒轩冷笑:“是吗?那我很期待。但也请你记住,玮儿在我身边,总比在你身边陪着你到处征战过得好。况且如果到时候她不愿意回去你身边,你若敢强迫,就别怪我司徒轩不守当初的信义。我翻脸了,你的复国计划也会一败涂地。”
老人沉吟半晌才道:“放心,我和你一样,非常爱玮儿,我会永远尊重她自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