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侠错愕,禁不住随声望向大厅门外。
一个纯真美丽的少女款款走进来,后面跟着个面容娇憨的丫鬟。
这个少女当然就是司徒玮,这个丫鬟当然就是玉儿。
玉儿这个丫鬟很妙。
丫鬟通常总是沉默寡言,顺从谨慎。
她却不同。
自五年前入堡以来,无论阴晴雨雪春夏秋冬,无论遇到多少悲伤委屈的事,她都会对人展露笑颜。
她非常乐观坚强,懂得怎样化解心事,怎样换个角度看问题。
她一年中只有一天会感到寂寞痛苦而独自在房间里落泪。
那天是三月初九,是她的生日。
她少失怙恃,入堡之前到处流浪,命运凄苦,后来幸得司徒轩一次往京城办事的途中遇到正被人强行侮辱的她,出手相救。
司徒轩细问才知她已走投无路,便决定带她回堡,让她有个安全栖身的地方。
入堡之后没多久她就被小姐看上了,收为贴身丫鬟。
司徒堡确实是个与世隔绝的好地方,很干净,很明朗,花也很多很漂亮,人也很通情达理,所以玉儿逐渐性格转变,变得乐观可爱,坚强善良。
可惜每年到了三月初九,她过生日时,却仍会独自关在房里伤心落泪。
她想起自己终归是寄人篱下,父母早亡,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况且她的生日连小姐都没告诉。
她在小姐面前永远只露出笑脸,谁也不知道她也有这么一天是活得很悲观。
幸好那一天总要过去,寂寞痛苦总要消失。
她继续做着小姐身边那个可爱善解人意又有点鬼灵精的丫鬟。
她让多愁善感时常憔悴的小姐也慢慢学会了笑。
很妙的笑。
笑才是反抗这个世界最有力的武器。
司徒玮现在就在笑。
很妙的笑,她的脸显得比灯火还灿烂,司徒轩从没见过妹妹这么高兴。
她为何这么高兴呢?
她笑脸盈盈地走到褐衣章面前,柔声道:“我怎敢劳动你的大驾来赔礼道歉?只请你喝了我敬的一碗茶,那次的事就再不计较。”
她手里竟真的已端着一碗茶,而且是刚沏不久,热气缭绕:“你快点接过去,很烫的,难道你忍心我的手被烫伤吗?”
褐衣章尴尬地笑了,伸手慌乱地接过茶碗,立刻咕嘟嘟全部喝光,然后张大嘴像哈巴狗一样急喘,口腔里也散发了热气:“这……这碗茶着实够烫的……”
司徒玮煞有介事地说:“烫才证明你有赔礼道歉的诚意啊。”
褐衣章抬起衣袖擦着已满是汗珠的额头,讷讷道:“说的是。”
司徒玮又诡秘地笑道:“据说你们从来是父子情深,想来你特别有孝心了。”
褐衣章和玉龙章对望一眼,面露疑惑:“这……”
司徒玮道:“你别怕,我不会难为你,我只是觉得你应该体现一下孝心,帮你爹也喝一碗茶。”
褐衣章愕然:“什么?还要喝……”
玉儿抢着道:“你还嫌我们司徒堡的茶不好喝吗?”
褐衣章又抬起衣袖擦额头上的汗。
玉儿撇嘴道:“嫌茶不好喝,人还不好惹呢。”
褐衣章更显得难堪了:“这位姑娘你实在是误会了,我没嫌……”
司徒玮示意玉儿用提来的一大壶热茶把碗再倒满,然后递到褐衣章眼前:“没嫌就痛快点,我可不想陪你耗到天亮。”
司徒轩道:“玮儿,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们毕竟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大侠。”
司徒玮不屑地冷哼一声道:“大侠?哥,你当时没在杭州,你不知道这两位大侠是怎么展现侠义风采的。”
玉儿也附和道:“是啊,堡主你不知道……”
司徒轩突然瞪眼,声色俱厉:“她胡闹,你也跟着胡闹吗,小小丫鬟,这里轮不到你插嘴。”
玉儿只好垂首安静地退到一边。
司徒玮也怒了:“我胡闹?我这么有礼貌地请他喝茶,居然是胡闹?”
司徒轩正想再厉声开口,褐衣章却抢着道:“本就是我们有错在先,小姐只请我喝两碗茶而已,其实很宽宏大量了。”
说完接过那碗茶又咕嘟嘟几口喝光,还装模作样地咂舌称赞:“小姐人这样漂亮,茶也这样醇香,司徒堡真是好地方。”
司徒玮从玉儿手里拿过茶壶,掀开壶盖,竟突然直接把滚烫的茶水泼向褐衣章全身:“臭不要脸的东西。”
褐衣章毫无防备,全身都打湿了,烫得尖叫着从椅子上跳起。
司徒轩见状也惊怒至极,面色惨变。
司徒玮却抛下空茶壶站在原地捧腹大笑:“玉儿,你瞧,他终于吃到苦头了。当初在杭州,他就是这样故意把一壶茶打翻在我身上,妄图侮辱我,今夜我以牙还牙。”
玉儿早已吓得惶恐失措,脸上也沁出了冷汗,想不到小姐敢当着堡主的面突然做出这种事。
司徒轩也从椅子上跳起,怒火中烧地冲向犹自大笑的妹妹。
方寸大乱的玉龙章见势不妙赶紧起身过去拦阻:“堡主,都是犬子不好,你千万别对令妹动怒。”
司徒轩何等稳重的人,很快冷静下来,听了玉龙章的劝坐回椅子上,沉声叹道:“真给我司徒家丢脸,两位大侠亲自连夜远来道歉,天大的错,有这份诚心就值得原谅了,你竟还……”
司徒玮的大笑戛然而止,望着哥哥道:“我竟还什么?胡闹?”
司徒轩表情又严厉起来:“对,胡闹!”
司徒玮理直气壮地道:“胡闹总比虚伪好。”
司徒轩闻言,表情僵住,半晌才道:“你太过分了,还敢顶嘴。”
司徒玮冷笑:“怎么不敢?你以为爹死后,你坐上堡主的位置,从此每个人都必须看你脸色吗?”
司徒轩怔住了。
司徒玮道:“你愿意陪他们虚伪作态,我不在乎,反正我又不是被人敬仰的堡主。”
司徒轩的脸色阵青阵白,额头甚至有青筋突起,两腮的咬肌也微微发着颤,这下子看来他是真的怒了:“你再不闭嘴,我就……”
司徒玮不以为然:“你就怎么样?跳过来打我耳光吗?”
司徒轩表情隐约显得狰狞:“我不会那样便宜你。”
司徒玮终于动容:“难道你想杀我?为了做堡主,确实要踩着很多人的尸体。”
听小姐这么说,一旁的玉儿也害怕了。
司徒轩道:“你从来都觉得我是个残忍不择手段的魔鬼,对吧。”
司徒玮道:“对,我恨你当上堡主以后就整天板着脸,动不动就朝我发脾气。”
司徒轩默然半晌才又叹口气道:“你走吧,以后没我的吩咐,不许你再随便踏进这大厅半步。”
司徒玮冷笑:“原来这就是你的处罚,很好。”
司徒轩道:“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我不想听见你说我残忍。”
司徒玮继续冷笑。
司徒轩正色,紧紧凝视着她道:“我可以接受你说我虚伪,但绝不接受你说我残忍。”
司徒玮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放心,你以后再难听见我说了。”
她的笑变得既冷又苦:“因为从此我非但不会再踏进你这大厅半步,就算外面的堡门,我也不会再踏进半步。”
是“进”,不是“出”,等司徒轩彻底弄懂是什么意思时,司徒玮已绝望地咬咬牙,转身离开大厅。
她径直朝堡门的方向飞奔,一路上泪水涟涟,心像是正被尖刀割着,割成许多碎片。
玉儿呆了半晌,终于焦急慌乱地快步去追。
自古做丫鬟的,有几个不明白主人的心?
但她真的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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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要从东方云际出现了。
窗外吹着竹枝的风却哭得更惨。
大厅里的气氛沉重而压抑,就像是新挖掘的坟墓,等待埋葬谁冰冷的尸体。
章氏父子狼狈地坐着,确实和尸体差不多,良久不吭一声。
尤其是褐衣章,全身仍湿淋淋,露在外面的皮肤也布满了通红的烫伤。
他又不敢叫唤,因为司徒轩现在的表情非常可怕。
玉龙章把儿子的难堪都瞧在眼里,一直找时机想告辞。
突然司徒轩深深地叹息着低声自语道:“怎么会搞成这样?”
玉龙章知道时机总算到了,起身赔笑道:“都怪我们偏要三更半夜了还来搅扰,但请堡主先不必烦恼,兴许令妹只是一时赌气,等气消了,我们再去好生当面道歉。到时候就算令妹打翻成百上千壶滚烫的茶水在我们头上,我们也甘愿领受。”
司徒轩面无表情地摆了一下手,很疲惫沮丧地说:“离开这里吧,你们别枉费心机了。”
玉龙章本来一直在找告辞的时机,现在反而迟疑起来。
司徒轩目光如炬,瞪着他大声道:“难道把我妹妹给气走了,你们还不满意?”
玉龙章浑身不禁震颤,第一次对人真切深刻地产生了恐惧感。
他们像两只偷鸡不成的黄鼠狼,立即灰溜溜地告辞。
他们告辞后,司徒轩浑身散架地瘫在椅子上,仰头去望屋梁。
他的脑海里始终回响着妹妹的那些话——
“怎么不敢?你以为爹死后,你坐上堡主的位置,从此每个人都必须看你脸色吗?”
“你愿意陪他们虚伪作态,我不在乎,反正我又不是被人敬仰的堡主。”
“你就怎么样?跳过来打我耳光吗?”
“难道你想杀我?为了做堡主,确实要踩着很多人的尸体。”
“对,我恨你当上堡主以后就整天板着脸,动不动就朝我发脾气。”
“因为从此我非但不会再踏进你这大厅半步,就算外面的堡门,我也不会再踏进半步。”
但还有一句他自己说的话,比妹妹的那些话更令他深入骨髓地痛苦——
“你从来都觉得我是个残忍不择手段的魔鬼,对吧。”
他喃喃着:“难道我真的已变成了魔鬼?真的已残忍不择手段?为了巩固自己的江湖地位,为了自己的面子不受伤害,为了达到某些见不得人的目的,我甚至可以杀了自己在人世的最后一个亲人?”
他赶紧摇头,用力摇头,疯狂摇头:“不是这样的,我爱我妹妹,我今日的地位和面子,全是挣得光明磊落!”
突然,悄无声息地,高得发颤的屋梁落下一片灰尘来。
他才意识到,原来司徒堡也有永远无法清扫干净的地方。
他的一颗雄心终于冰冷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