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仲陵早早醒来，换上石青色的曳撒，对镜照了会，没什么变化，只有眉尾的疤痕突兀了些。
他想是否该弄点脂粉什么的遮一下，又怕弄巧成拙，欲盖弥彰，便作罢了。
到了太师府，仲陵先去谒见太师，却是扑了个空。
张明告诉他道：“太师病好了，今日已去早朝了。”
他望着仲陵半晌，微笑道：“怎么样？回来的这些日，可习惯了？”拉着仲陵坐下来：“来来，快与我说说。”
仲陵自小在太师府住过几年，一直得张明照顾，视他如长兄，便不避嫌地说了近况，可说了几句，又难免旁顾左右。
张明瞧着他漫不经心的样子，会心一笑，便道：“罢了，我这也不急，你有事就先忙你的吧。”
与张明告辞后，仲陵径往后园去了。
入了园子，路走了一半，忽然听到一声叹息。他循声至一处假山，探头见小叶儿蹲在地上，手拿根枝条在划土。
她划了一会，就手捧着脸，深叹口气，然后用树枝在土上拂了拂，又开始重新划。
仲陵瞧了一会，不好继续偷看，便出声：“小叶儿？”
小叶儿侧过头见仲陵，连忙起身站好。
“你在这做什么？”仲陵习惯性走上前一步问道。
小叶儿却惊得连退了几步。
仲陵暗觉奇怪，目光落到她面前的地上，瞧那一笔一划，像是个文字。
小叶儿忙伸脚将土上的字抹了去，抬眼看了下仲陵，又垂下头去，闷声不吭。一年未见，她个头又高了些，此时俨然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样。
仲陵想她该是有少女心思，便也不多问了，只道：“你姐姐呢？”
小叶儿指了指不远处的飘香藤花架，仲陵望去，没瞧见什么。
他别了小叶儿，往花架走去，将至时，方察觉花堆中有个浅蓝色的纤影在轻微晃动。
言兮左手托着白玉瓶，俯身挨到花丛中，将瓶口凑到花瓣下，右手指尖轻掸，晶莹的露珠子便顺着花瓣边沿滚落下来，落入瓶中。
“你收集露水做什么？”仲陵轻声道。
言兮抬头见他立在花架后，浅浅一笑：“你来了。”
“嗯。”
仲陵从花架后走出来，走到她身边，愣愣地瞧着她，半晌不说话。
言兮看他出神的模样，低头抿嘴一笑：“对我没有……”话音未落，便被揽入他怀中。
“别动。”他的声音很轻，像在祈求，却沉沉地落在她耳边，“让我抱一会好吗？”
言兮怔了怔，一股烧意迅速在脸颊弥散开。她顺势将脸埋进他的胸口，低低地“嗯”了声。
仲陵抱得更紧了，一遍一遍地呢喃着她的名字。
“言兮。”他的嗓音似在隐颤，“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嗯？”
“那时候，我真的很怕。”
言兮默了须臾，轻声道：“我也是。”
所幸，一切都还好。
良久，仲陵松开了她。
言兮脸上的绯红已褪下不少，垂眸道：“一会再说吧，趁着时辰，我再收些露水。”
仲陵看了看她，从她手中拿过白玉瓶：“我帮你接。”
他学着她的样子，俯身挨到花丛边，握着花枝一摇，整朵花的露水全晃洒了，愣是一滴没落到瓶子中。
如此试了十几朵花，皆是如此，他直了直腰，摇头叹道：“这样的细活可真是磨人！”
言兮望着他笑出了声，拿回了瓶子：“你手劲大，不适合做这些。”
日头又高了些，仲陵负手站在花架旁边，默默地看着采收露水。
和煦的日光落在她身上，照出她白皙脖颈下青筋，和脸庞上细微的茸毛。也许是晒热了，面颊下近乎透明的细微血管渐渐泛红。
仲陵看呆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来，便移到她身侧，张开双臂为她挡下阳光。
弯腰蹲身的时间久了，言兮也有些撑不住了。她直起身来，揉了揉腰，瞧着仲陵模样，又忍不住一笑。
仲陵问道：“这个露水急用吗？”
“倒也不是。”言兮见瓶子还差三分之一才满，摇头道：“日头大了，露水小了，今日且到这吧。”
两人牵着手，走至秋千架边坐下歇息。
“这露水采来做什么用呢？”
“齐仙道长近来给皇上炼制了一种香露，叫荷风露，能延年益寿，也能滋容养颜。”言兮从袖中取出瓶塞塞住瓶口，“刘贵妃听说后，便也讨了几瓶。荷风露必要花瓣的露水来炼，所以这几日我起的早些，在园子里收露水。”
仲陵怪道：“怎么齐仙要炼荷风露，却要你采露水？”
他瞧着她额上细细的汗濡湿了鬓发，不自觉要替她擦去，可右手伸到半空却凝住，又将袖子扯到右手背上，然后手背挨着她额头，一点一点地为她擦汗。
言兮看了他一眼，道：“我而今已拜齐仙道长为师了。”
仲陵手上动作一顿，满目诧异。
言兮瞧着他吃惊的神态，握嘴一笑：“你放心，只是学道法而已，义父也默允了。”停了会，又道：“抛去其他不论，齐仙是个有道之士。你知我是半路出家的和尚，时常皇上论起道义，我答不上来，幸而都有齐仙道长解围。”
“你觉得好便好。”仲陵心中似被勾起什么事来，可一细想，又了无痕迹了。
“对了，刚才见到小叶儿了。”他皱了皱眉，“怎么她好像很怕我？”
“她说你太凶了。”
仲陵听了，无奈笑道：“天地良心，我这次回来还是头一遭见她，何曾凶过她？”
言兮握上他给自己擦汗的右手，放在膝盖上，“就你回京那日，她去街上瞧你了，回来就闷闷的，说你变了，脸色冷得很，眼神像刀子一样。”
仲陵愣了会，想自己待她从来温和亲厚，如兄长一般。可从战场中浴血而归，他满身是肃杀之气，让她乍见自己冷峻锐利的模样，确实难免惊惧失落。
言兮双手覆在他右手上：“还不肯说吗？”
“说什么？”
言兮翻开他的手掌，掌心、指腹各处布满老茧，一条狰狞的伤痕从虎口蜿蜒至腕口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