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维偌·费尔南德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又回到了苏格兰高地上,那间破败不堪的小木屋中。
玛格丽塔正慵懒地躺在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旧沙发床上,一根吊带松垮地滑落到肩头,也浑然不觉。
面前的折叠桌上,点着一座锈迹斑斑的便携煤油炉。上面草草地支了一罐豆子罐头,发出刺鼻的焦糊气味。
“醒啦?”
玛格丽塔拨 弄着火苗,漫不经心地说。
“刚才……刚才那是什么?”
“嘿嘿——我可以取出来给你看看,不过,你得保证,不许告诉‘T’我动了她的东西。”
“我保证。”虽然阿维偌还是一头雾水。
玛格丽塔两条纤细的长腿轻轻一摆,便从沙发床上站起来,走到长椅旁边的一堆机器中央,“嗤——”地一声,打开了一个圆滚滚的、酷似干奶酪罩的盖子。
“喏,就是这个。”
玛格丽塔捏出一片黢黑的塑料片,只有拇指大小。
阿维偌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玛格丽塔却猛地收回了手:“诶!只许看,不许碰。你毛手毛脚的,弄坏了怎么办?”
“我?毛手毛脚?我可是巴斯克烹饪中心的——”
“略略略,知道啦!大明星!”玛格丽塔翻了个白眼。
仔细一瞧,那塑料片十分老旧,上面还带有暗绿色的斑点,兴许是铜锈。
“这是什么?”
“儿童座椅安全带的卡扣碎片。”
“儿童座椅?”
“你应当见到了那个粗制滥造的儿童座椅,和设计有致命缺陷的车门。怎么样?感觉是不是很真实?”
“真实?我差点憋死在那辆破车里!”
“你不会被憋死的,那辆车在一九八一年就停产了,现在除了几个博物馆,你一辆都找不到。”
“那么……这个机器……”
“‘T’研究这项技术已经有十多年了,给这机器起了个装模作样的名字,叫‘Freud-56’。简单点说,你看到的是这个东西所储存的记忆,是早就发生过的事儿。”
“所以那个孩子……”
玛格丽塔耸了耸肩。
阿维偌的心底传来一阵绞痛,堵得他把刚吞下的半口气又咳了出来。他当然不认识那个孩子,更何况这是发生在四五十年前的一个意外,是早已被世人忘记的一条短新闻。
只不过,这种苍白而无力的窒息感,死死地刻进了阿维偌的记忆里。
“我回来了。”
纪子推门而入,手里拎着一只肥大兔子的耳朵,那身黑亮的皮衣上沾了些许血迹。
“哇!我太爱你了,纪子姐姐!”
“嘁,老不正经,管我叫姐姐?你可已经——”
“嘘——”玛格丽塔一蹦一跳地跑过去,接过纪子手中的兔子。她不顾桌上尚且燃烧着的煤油炉,刚把兔子甩下,便迫不及待地掏出小刀。
纪子轻盈地垫了一步,用靴尖勾起那听煮到一半的豆子罐头,后跟在旋钮上猛地一搓。那盏煤油炉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上。
“我们的食物并不充裕,玛丽。”
她瞥了一眼还半躺在椅子上,惊魂甫定的阿维偌,轻轻摇了摇头:“‘T’还在地下室睡觉吗?”
“嗯,她累坏了。”
阿维偌这才注意到,房间的角落里有一扇十分不起眼的活板门。果然,这间小木屋,决不仅仅是一个老头儿居住的农舍那么简单。
“我想下来走走。”
“请便。”
阿维偌的双腿已然发软,踩在这些老旧的地板上,一步两晃地在屋子里踱了几步。他从未想过,自己一个网红主厨,会和这种诡异——或者说可怖的技术惹上关系。科技怪人比邪教骗子,更令人感到可怕。
他宁愿相信,刚刚自己只是被笑气一类的麻醉剂迷晕了。而那个被锁在车里的孩子,只不过是一场梦,一场随机生成的巧合。
“这不是梦,费尔南德兹先生。”
那个短发的胖女人“T”,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下室上来了,也随着阿维偌走出了屋门。她正捏着一柄勺子,大口咀嚼着豆子罐头。
“如你所见,这项发明将改变世界。”
“就算……就算我相信,你们能通过这台机器读取过去的什么所谓的‘记忆’。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为什么要来干预我的生活?”
“因为只有你,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合适的Freud-56操作者。”
“我?那之前你们是怎么用这台机器的?”
“是玛丽,但她并不适合——这我之后再跟你详细说明。总之,我们比对了我们要研究的圣女和你的基因,重合度非常高。因此,只有你能最契合地影响和改变圣女的记忆。”
“等一下,‘改变’记忆?而且,这个圣女又是谁?你们又是怎么查到我的基因序列的?”
“咳——别着急,费尔南德兹先生。”“T”吃完了罐头,把铝罐捏扁,塞进了一个挂在墙上的塑料袋中。“首先,纪子很早之前就接触到了你工作的后厨,搞到带有你生物信息的样本并不难。”
“啊这……”
“圣女,姓名不详,生卒年不详,死于二十四岁。大致生活在十五世纪的波西米亚。”
阿维偌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想用手机搜索这个陌生的名字,才意识到口袋早就空了。
“没有任何史料能证明她存在过,别费劲了。”
“怎么可能?”
“我们目前能确定的是,当代仍有一个庞大的地下组织,在延续着圣女的信条。这世界上有很多你可能完全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乃至我们完全解释不通的现象,极有可能和他们有关。”
“你的意思是,有这么一个圣女——兴许还是我的祖先——在历史上没留下任何痕迹,却创立了一个传承五百年的组织?”
“可以这么理解。这个组织对外披露的信息很少,但当今世界上不少大财阀、恐怖组织、当政或在野的政党,都和他们有或多或少的关系。换句话说,这个组织强大到能够左右世界的运转。”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T”的眼神变得凝重而黯淡。
“我不想说。”
“想让我和你们合作的话,总得开诚布公吧?”
“T”,这个看上去大大咧咧的胖女人,缓缓蹲下,泄了气般坐在地上。
“有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曾经是这个组织的成员。”
阿维偌注意到“T”逐渐发红的眼眶,顿时感到尴尬万分。从小受到的教育,自然不允许他在面对一位女士的时候强人所难。
“可我……实在没有帮你们用这台机器的义务。我的餐厅、我的粉丝、我的生活。我没道理抛下这些,跟你们呆在深山老林里,躺在椅子上做什么骇人的梦。”
“费尔南德兹先生,我研究了十四年心智力学,才终于制作出这一台Freud-56。我……我知道,你和这组织非亲非故,凭兴趣逼迫你确实——”
“‘T’!你快过来看看!”传来纪子的声音。
“T”稍有些吃力地爬起身,推门回去。阿维偌自知无路可走,也跟着回了房间。
“怎么回事?”
纪子把面前的笔记本电脑转了过来,屏幕上正播放着直播新闻。
“……这次火灾让餐厅受损严重。根据现场的目击证人证明,当时餐厅正在正常营业,毫无征兆地引发了火灾,现场能够闻到明显的汽油味,起火点是在厨房区域。警方推测,这场火灾极有可能是人为蓄意纵火。我们来连线前方记者。”
“好的主持人,我现在是在案发现场的正门外,可以看到餐厅内的家具和装饰已经被焚毁了大半,保险公司证实的损失在五千五百万英镑,至少需要停业三个月来进行修复工作。万幸的是,这次意外没有导致任何人员伤亡。站在我身旁的,就是拯救了三十二人性命的英雄、这家餐厅的当值厨师佩德罗先生。您好,佩德罗。”
“你好,记者朋友。是的,当时我正在厨房,是我第一个发现的火势,当我冲出厨房时,大厅内一切如旧,只是所有的客人都昏迷了。火势增长的很快,我没有办法扑灭,只能将顾客们一个一个背到安全的地方,等待救援。”
“真是了不起的壮举!佩德罗先生,对于您失踪的同事,也就是本店的当家主厨阿维偌·费尔南德兹先生,您如何看待呢?”
“那家伙啊,平时非常的嚣张跋扈,我的同事们无一例外地讨厌他。案发当天,他的行为比往常还要怪异,在起火前大概二十分钟,他神色匆忙地离开了餐厅。随后,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儿了。要我说,他对餐厅的待遇积怨已久,这事儿和他脱不了干系!”
“胡扯!!!”阿维偌大喊道,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玛格丽塔向他打手势,示意他安静。
“……好的,非常感谢您提供的信息,佩德罗先生。目前,苏格兰警方已经与国际刑警组织取得了联系,并发布了针对阿维偌·何塞·费尔南德兹·加西亚的红色通缉令。请广大市民朋友主动向警方提供线索,最高可获得十万英镑的奖金。”
“喏,这下你也没有退路咯,阿维偌·何塞·费尔南德兹·加西亚先生。诶,你的名字好长啊!”
“他是西班牙人,玛丽,这很正常。”
阿维偌木讷地楞在那儿,他从没想象到他最好的朋友佩德罗,不仅好端端地活着,还大言不惭地对着镜头说出这样的谎言。一场毫无征兆的抢劫,让他一夜之间从明星主厨,跌落成在逃通缉犯。
“你们——你们凭什么毁了我的生活!”阿维偌此时也顾不得礼貌,朝着面前的三个女人大吼。
“嘿,什么叫‘我们’毁了你的生活?要不是我把你救出来,你现在已经被那些雇佣兵杀了。”
“费尔南德兹先生,你体内流淌着圣女的血。盯着你的眼睛,可不止我们几个。”
阿维偌沉默了。
“T”接着说:“军情六处同样有精通心智力学的专家。这个佩德罗或许并没有说谎,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可能这些都是真实的。”
“你的意思是,有人洗脑了他?”
“算是吧,只是和传统的催眠洗脑有很大区别。你可以理解为,‘记忆编辑’。”
“你们的这台Freud什么的,也能做到吗?”
“我们没尝试过,毕竟这些都是有几百年历史的记忆了。但……你也许能行,你的力量可能远超过我们的想象。”
阿维偌再一次沉默了。此时的他已经没有退路。换句话说,只有眼前的三个人能证明他的清白。
“我,我还有办法回到原来的生活吗?”
“我不能骗你,费尔南德兹先生,我不能保证。”“T”平淡地说,“我们承担的是与世界为敌的使命。只有拆穿了圣女的地下组织的面具,才能把真相还给世人。”
木屋外的树林里,隐约传来猫头鹰的啸叫声。
“我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