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与人讨论皇帝利用《非常规武器限制公约》与《常规武器限制禁止公约》的漏洞随意在国内外动用所谓帝国宪法第三十九条第四款来“整顿局面”的事情,这让我错过了一些在上流社会悠哉度日的机缘。我害怕这种讨论,人们越是在谈论的现场激烈地肯定或否定这一话题中的一切,我便越是痛苦,越是恐惧,越是渴望远离人群、自己与所有的生命,越是想拿起常规与非常规的武器杀死我身边的某个谁,想让蓝嘉夜和叶庭霜死在她们的丈夫和父亲的可以带有血腥与性暴力意味的枪炮之下,想让谁杀死这个逐渐失控的不再是自己却又最是自己的自己,想消灭这一切,想抹去这一切的存在及影像,想忘记这一切,想让这一切从未且永不发生。
絮絮叨叨,絮絮叨叨,絮絮叨叨,而后是絮絮叨叨。
是腊五的下午,川南两道于小京山麓的开明广场共办了场以替在地年轻军人践行名目张罗的大阅与献狼赛。这是最热爱军事政 治话题的场合,对军队无知者大谈军事中的政 治,对行政不屑一顾者大谈政 治军事幕后的绮罗。六部并未对这类活动作过细则规定,罗大让称这是左道台的主意,本没什么人信他,结果见着那据说这辈子没打过猎的左道台追逐女兵扮的白兔的亢奋劲,倒确使板刻的事实有了些许错变。
他们喜欢这一切。兵士,军长,官僚,相干的与不相干的人。
三千四百名军士,一百名军官三千三百名兵卒,在一昼夜的表演与狂欢后,便得作等分的四份,分遣至拉瓦格、瓜那卡斯特、斯摩棱斯克与斯瓦扬布纳特。虽是不见叛乱频发的交战之所,只是替帝王与朝廷外出看守些友邦或臣从的脸面,但对于那些永无出头之日的兵士青年而言,由君上施予的外出立功、倒卖、赌博甚至掠财的机会、疯狂与溃败感,一如整场假造的逐猎和竞戏,什么也算不上,但却蕴含了生活中贪婪傲慢又卑微失落的一切。
“军队万岁!”“呵。军队!”“谁在意我们?”“那个人啥子眼神?”“老子这辈子就是个伙头兵!”“罗大让,啊,我也想当罗大让……”
太喧嚣,太喧嚣,太是喧嚣又喧嚣。
“我们为什么需要军队?我们已经有了皇帝陛下,那为什么还要以财政总收入的一成以及总奉纳的两成去养一群吸血吃人又全不做事的废物?”
我们不谈世界大战。七十、八十年代,大混乱时代。你很难去指责某些野党与反对者的怯懦,去蔑视他们规避皇帝存在而大肆异化其余敌人的策略。皇帝以实力造现了地位的超然,也以此阻碍了所有话题的正常推进。军队现代化、军阀世袭问题、滞涨与全球消费紧张、官僚与勋贵人数过多、宣化军民冲突、蒙汉“民斗”、大毛拉遇刺、大主教遇刺、公爵被仇杀、公爵卷入仇杀……伴随着一人的超升,我们进入了一个奇怪的世界,在这片有着行路的蛮茫荒野中,连军队也变成了劣质的软柿,普通的暴力在绝对的暴力与权力面前甚至连最底线的尊严也失去了。譬如洪宪五十二年春,于合黎南侧的旷瀚中肆意飞驰的小马驹,被皇帝右手两指笑诮轻巧地掐灭。
——这不是一个比喻。人们不敢相信不被官方证实的传言,但我没有理由怀疑我当时的所见与所知。我就在张掖,一个怒晴的正午,连天际亦不见云,在救国塔四层向前处,袁世凯抬起粗壮黑黝的右手,锉弄了下其拇指与食指,便自众人身边步入清空,而后双手合抱,抬升至浮生之上渺茫芜荡的顶远端。小马驹们嘲笑冒犯安拉或卡尔的二战终结者,说他不过是个和尔撒争宠的虚假术士,靠着妖法来弥补自己的陈旧与腐烂。没有人看得到帝王的表情,但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言语。
沉默。
他什么也没说。
沉默。
他什么也没说,但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了他的话语,那股不脱河南山东风气的老派京腔,那股只在父辈祖辈曾祖辈的显赫男人中有些印象的酒气,那股连一丝怒意也不愿施舍的鄙夷与小觑,那股比合黎甚至祁连还要高耸尖锐雄壮而可怖的自信,那股弥漫着、散荡着、支配着而且渴望着死亡的怡然、恰当、谨慎或者说枭雄的“谛息”。
我很少告诉别人我体验过战争——战争,毁灭,而非游戏或载记——毕竟宣化人以及城市自身总是在抹平当时的痕迹。大人与大人们说,那只是sao乱,只是叛逆,只是愚蠢青年与盲目中年的失败愚行,人们应当更加自由地生活在丰富多彩的浪漫和平世界里,感激自己的智慧勤劳与陛下的英明神武,而不是对青春的天真采取无尽的怀念,把一些暴力活动想象成美好或悲惨的事业。“哥伦比亚在打仗,乌干达在打仗,印度和菲律宾局部地区有些烈度极高的战争型暴力。宣化只是sao乱,有伤风化,无害于大雅和时代本身。”
是吧。那或许的确不是战争吧。
沉默。漫长、漫长的沉默。
那是屠杀。
是消弭。
是虚无。
是抹去、擦除。
啊。所有的小马驹。疯狂的、苦难的、冒险的、盲从的、可爱的、残暴的、自以为自己走上了命运自由的小马驹。
皇帝甚至不屑于把他们的痛苦多延长一分半钟以使得他们充分体验他们最后那被认证为毫无价值与毫无意义的生命及事业的残败和焚毁。一瞬间,几乎是一瞬间,火热的云团,喷迸的魔雷,鼓噪的大地,崩塌的设备、阵地、炮台与大地,熔裂或被肢解的男男、女 女。市民、游客与只是来考察学习的人类,看着自己的仇人、爱人、亲人、邻人、陌生人在他们得意的反抗堡垒中被坍塌压缩的一切逼迫成一粒黑色的空洞,光明、黑暗、希望、绝望,所有的物质与情思都失去了内涵、失去了话柄、失去了颜色、失去了形状。最终,或许是三秒,或许是三分,又或许是三天与三年,一切都结束了。
他们说,皇帝“淳仁厚正”。
他从天上缓缓踏回,踩着空无的阶梯,合揉粗粝的掌背。
他们说,皇帝“救民济世”。
宣化没有战争。年轻人们在上学路上投掷着轻易买到的火药瓶罐,来去的各色军旗以略显克制的邪笑注视着路上的肉团。在最好的中学里,学生数日后消失,数十日后故去,子弹在没有灯光的暗夜里敲破爱慕者的窗镜。“发烧似的冲突”,悄无声息,远离注意,秩序的失控只在秩序的不欲关注中被纵容与放任。
他们感激皇帝终结了混乱。他们有别的什么选择吗?
皇帝没有微笑。那是肃穆的哀悼,那是悲悯的痛苦,那是让电台报章里的老人、妇女与小孩涌出足以冲垮山陵的泪与涕的人性、神性与现代性,那是超越弥赛亚真主上帝卡尔马克思的真我,那是一种胜利,一种审判,一种成就,一种事实,那是绝对的有情,那是绝对的世间。
那就是无情。佛性,神知,超越法律、社会、现实、一切。他杀了人,杀了不可计数、不可计数的人,以巧妙、灿烂、辉煌而又轻松的方式。他只是杀了一种他曾经当过的低劣物事,只是以自己崇高的心性判断了与他毫不相干的困扰与燥热。人们歌颂帝王的伟大与勇敢,人们忽视甚至掩饰帝王超出人类概念的强大与慈悲。“以万物为刍狗即是齐平万物之灵性”,美好而理想的愿景无法解释袁世凯一百六十岁的贪婪与支配。
沉默。沉默。山呼海啸般的万岁、改口、哭泣。而后是沉默。沉默。
你们知道这里如何记述这场1977年张掖春季因军阀和中央强征兵丁而引发的暴 乱吗?
“洪宪五十二年春,张掖马系民兵因抗拒兵役新法,聚徒扇事,又惑学生,大肆扬旗于新城。帝闻之,翩翩即赴,诏赐市民及叛党,施教化而行仁善,纵弃法之徒,亦以大慈悲心略施轻降,须臾而灭灾烟矣,仅失匪贼千余。”
你们知道这里如何记述宣大地区长达十三年的军事管制、街区战争、社群杀戮以及袁世凯在另一个时刻的抬手轻扬吗?
那时我在现场。就在那里,在教化的时刻,于须臾腾起的烟火旁。而他们,他们什么也没有写,一切从未发生,也自然谈不上任何结束。
诞漫的舞曲,冲天的霓虹,变作军营的广场,其暮夜与我相别。放纵,狂欢,廉价的酒肉甚至毒 品,暴力,摧残,解放感,自以为是的助人为乐精神。他们把这叫做奉献的青春。
“帝国 军队乃安国之本”,这句话的下一句是“合拢流辰宿卫,而受王命,得拱天穹”。吸纳狂躁的青年,吸食往昔军阀与今日军僚的骨髓,服侍皇上,保卫大内,替皇帝处理他不屑处理的方圆琐事,而后自我满足、自我安慰、自我瓦解于天朝的盛况与万邦的匍匐中。“见识国威”,这是他们离境牺牲的唯一理由。他们可以尽情肆意地享受他们身为大皇帝忠实仆人与大帝国精英公民的种种特权,在不被告知也不会救济的亡韵前跳唱起不以为意的楚舞秦谣。
没人会去拯救他们。被最不自由的自由许诺了最不自由的自由的男女,腐蚀在最自由的不自由中。金钱与情 欲,恶毒与救济,军队满足了他们的一切,是最伟大、最全能的娱乐,也是最伟大、最全能的牢笼,禁闭自我,禁闭万物与世间。
他们渴望混乱,他们没有见过战争。
战争。让袁世凯得以支配一切的战争。
拿着自广场的隅落领来的出租车劵,在出租车站台前,电话,等待,而后上车。司机又是一位爱讲话的中年,聊着小京山的盛况,以嘲讽的声色唱道着军营上下男女的孟浪与贪吝风闻,暖气熏烤着阻绝于河道潮湿气息的车内四壁与列窗。收音机里有些许微妙的声音,不一会儿,往来之间,他自行停了下来,听着,听着,喟叹着他希望窥探的浓浓海雾。
“哈!我就说嚒!皇帝陛下一个啊嗐就搞得定!那些龟儿子些哪个不怕我们圣主?鬼扯哦!”
为什么?为什么人们如此信赖那个不可接触的非人?是——
“师傅你见过皇上吗?”
惊讶,诧异,惶惑——这些都发生在赞叹之后。停顿,停滞,停蓄在不为我所知也不会为我辨识的情绪里,但他明确无误地隐藏着内心的不安,以那与先前氛围全无干系的猜疑及默然,在红灯前消耗了些许时光。
“哈哈,我哪可能看过皇上真身嚒我就个跑车的。对了,我看您老一表人才又懂这些,肯定也是个贵人吧……”
谎言,试探,恐惧——这些都发生在赞叹之后。荣耀、崇高、胜利、凌驾感,一切都是虚假的,只有对深不可测帝王遍及宇宙的耳目的畏怖,真实而诚恳地伴我度过了一段四十分钟时断时续的行路。
“就这里吧。”
不是家,也不是情 人的房间,我在这世间没有那样家庭以外的旖 旎。但这里确有我的迷思,家庭以外、情 欲以外、身份与困惑以外。每当我介绍这里予外人,人们总以外我在描述一座鸦 片馆、幻剂室或一处卖艺不卖身的青楼。他们都错了,却又理解了我言语里的本质。云棠晋㿟会馆,川南两道最大的会馆,我在此会馆西南靠高艄陵与翠池的妙境中买了一座七十平米的小屋作为家以外的第二书房,代价仅是把食邑诸户的经营合作权交予运营这会馆的某位豪商。那些商业的纷纭全是旁人去处理的,我在这里游憩了快三十年,,记得垂柳如何随风墙渐西,却不大记得那主宰者的名字。在官僚面前,在皇帝面前,在程序与系统面前,在权力与欲 望面前,一个名字是那样无足轻重、无关紧要。
是啊。有人说,有书就够了。
然后是一本书。
“秦始皇,何强梁。开吾户,据吾床。饮吾酒,唾吾浆。飨吾饭,以为粮。张吾弓,射东墙。阿房阿房亡始皇,前至沙丘当灭亡。”
《古歌谣丛考》不是一本好书。譬如这一首,便把两首自汉以降有些流传的歌谣混淆了。这本书现在不会再版,但并非因为作者整理考校水平的低劣,而是因为这位作者强烈的欲 望,他的目的、向方、爱憎,以及期待的与实际的结局。灭亡的是他,这位“无名之人”,在大内强烈的“请议”声中,没有姓名的反皇帝专 制者于家中自杀。我不能写下他的名字,据说这个名字被皇帝用他的魔法施下了某种禁咒,袁世凯允许一切关于他的谬误和顽固事业在世间存在,唯独不允许这个名字存活在人们的笔下与口中,英文也不行,斯瓦西里语音译也不行。
“匡谬文集”,这是我眼前这一版《古歌谣丛考》所在的系列,它是翰林院专为高级别官僚、将领与国会议员提供的文选,并不在外界销售。皇帝允许人们阅读和理解反对皇帝的种种物事,他以这种开明的方式配合他不必以比喻意去理解的雷霆手腕,促使他的公民臣仆们充分理解那类思考的愚昧和自以为是。这种方式很成功,像我这样自以为是和愚昧的人得以在他神圣的荫蔽下凭借他的恩惠于自己的内心抒发某种愚昧和自以为是的正义。我们活在谎言里,凭借谎言追溯内心的胜利和安宁,凭借无数次念叨强梁的覆灭和衰亡来减缓对窃据高位和滥用特权的悚惕或者说喜惧。喜惧,“稽首受恩,喜惧而不效”,多么讽刺,多么喜剧。
“有什么资格去质疑袁世凯?你的一切都是他给的。”
去内官企业旗下餐厅吃饭可以插队,高水平的工资,大额度的补贴,各类优惠的购物与旅行项目,据说是世界一流水准的养老护理体系,甚至可以在私下里嘲讽袁世凯以换取一份自命清流的平静——若被那就是不走的一家知道了这些细节,他们自然会更加瞧不上这小房间里老小男人畏缩又萎靡的私心。
他们该瞧不上的。他们该。年轻的兵士靠劫掠与秽乱享受他们压抑的青春岁月,年老的官僚靠潜阅与私想享受他们压抑的放纵一生。这种扭曲而变乱的生命历程即是我们处在的现实,即便是善良正义的柏林秩序维持者也不得不接受哥伦比亚街头的事实,即便是海瑞在世也不能使象魏寺放弃每年给全体殿客发一笔丰盈到使人不得不展眉起靥的公然贿赂。
可我还是尊敬那个在柏林为了一家陌生人而失了性命的年轻人,还是尊敬海瑞,还是多少有些期待那样的人在更好的、比帝国与民国更好的岁月里高举义旗将我杀死,使我不必再如此糜烂又自欺欺人地苟且于漫长的生命。我不敢自己求死,不敢自己放弃自己的生命,或许还怕毫无准备地别离与嘉夜和庭霜相处的日子,可我见识过死亡,我知道死亡的永恒、短暂和清明,我知道它是我唯一能战胜袁世凯的地方。
“你想赢过他,因为你是个男人。”
一个中年妇女曾对我这么说过。我没能理解这句话,所以我一直将它记着。这一夜,我又在书房里写下这句话,然后拿出那熏黑的搪瓷盆,将宣纸揉掷在盆地鸳鸯眼眸相对的空白里。火焰,燃熄,灰烬,冷水,收拾收拾拂去,而后离开,裹好自己的羽绒服与棉裤,骑着会馆里供特权阶级租用价值不含税六万七千四百元的可电力驱动自行车,穿梭于云棠不过八九点的茫茫浅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