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隐忍十年 此心不沉
书名:雪飞炎海 作者:谭玉旋 本章字数:10738字 发布时间:2023-08-25

二人逛了一天,这时天色已暗。

直到天快黑才回去。羽嘉的暮色乃天下之首。

夕阳的余辉仍然照耀人间,淡淡的月亮已经升至半空。夕月下鸥鹭平展于天际,流光的水面浮动着它们的身影。忘掉所有的痛苦,但是何蕖注定不能解脱。

芸芬带着何蕖去嚼月楼吃饭,嚼月楼是羽嘉最好的酒楼,菜品亦都是羽嘉特色,雅安酒楼常年留着一间上等房间,房间临窗,可以看见繁华的街道,自然是给栖鹭庵诸位弟子留的,伙计一见芸芬,忙不迭问好,说道:“小店最近上了一道新菜,名叫荔枝肉,正要请大师姐前来品尝,大师姐好巧便来了。”芸芬道:“我今天给你带来一位贵客,你要好好认识认识。”指着何蕖说道:“这位是师父新收的弟子,何蕖师妹。她深得师父倚重,为人又好,你们需多加礼敬知道吗?”小二忙给何蕖行礼道:“见过何姑娘,姑娘万安,栖鹭庵人才济济,正是咱们的福气啊。”说着带着芸芬何蕖上了二楼,

何蕖坐下后循着窗外望去,何蕖望着流光溢彩的夜市,一盏盏星火般的灯,汝光如河,忽然说道:“大师姐,你去过奈何城吗?”芸芬道:“没有,栖鹭庵事忙,其实我去过的地方并不多。”

何蕖道:“奈何城也有一条街,跟舒荣街一样繁华,那条街在水上,名为春船舸街。每到晚上,灯光流丽、璀璨繁华,当真极美。”

芸芬点头道:“奈何城极美,我也有所耳闻,听说莲花极好。”

何蕖道:“是,奈何城得益于莲花,奈何的莲花,如同羽嘉的香草,化于方方面面,奈何城有藕丝锦,藕丝织布、荷丝织锦。是将荷花茎割开,捋出数条藕丝搓成细绳,纺线织布,如同蛛丝般富于弹性和黏性。根据搓捻轻重,搓轻的颜色较为浅,捻重则颜色较深,故而颜色自然,光泽天成。制成的藕丝裳、藕丝裙、  没有一丝褶皱,衫子十分嫩爽。还有一种藕丝步履,更是清爽矫捷、步步生莲。最妙的用处是用来做袈裟,蚕丝虽好,却造杀孽,这藕丝袈裟最妙的用处,是不必为一见精美的衣裳造就无数杀孽,也是行善积德了。”

何蕖一一说来,如数家珍。芸芬叹道:“世人皆知藕断丝连,却不知藕丝有如此妙用。”又道:“你对奈何城很熟悉吗?”何蕖黯然道:“我在那里住过三年。”芸芬见何蕖有伤心之状,不再追问。

这时小二来上菜,将一盏乳白色的香汤放在何蕖面前,说道:”何姑娘,此乃本店的招牌,酥兰蜜酪,姑娘快尝尝。”芸芬笑道:“这酥兰蜜酪叫人沾唇不忘,是他们嚼月楼几十年兴旺的招牌呢。”何蕖笑着尝了果然极好。

两人吃饱喝足回到栖鹭庵已经是半夜,两人却是毫无睡意。

当天夜里,芸芬便教何蕖制作香囊,栖鹭庵的香囊与别处不同,栖鹭庵自喻孤高绝尘,但求有补于世,精心研制了九香内芯,有解表散寒,祛风止痛、安神助眠,醒脑辟秽之用。

所谓九香乃白芷、苍术、石菖蒲、苏藿香、蕲艾、甘松、山奈、陈皮,丁香混合制成,将这九种香料按比密密匝匝缝入纱布之中,再以五色丝线弦扣成索,形成自己喜欢的纹样,一朵牡丹,或者一朵玉兰。不管是何纹样都是吉祥安康,祈福之意。

芸芬从小就会做这香囊,很快便做好了一个,她所做的纹样,是一朵桂花,桂花不大好做,她却做的栩栩如生。

何蕖惊叹不已,芸芬对她说:“桂花虽好,不大衬你,我教你做一个莲花纹样的好不好?”于是五指翻飞,不一会儿一朵莲花香囊便做好了,何蕖甚是喜欢,自己动手去做,虽然做好了一个,却不怎么好看,芸芬道:“我一开始也做的不好,多做几个便好了。”

何蕖道:“谢谢你,大师姐,今天我过得很开心。学到了很多东西。”芸芬道:“你高兴就好,你能答应师姐今后每天都这样高兴吗?”

何蕖道:“来到栖鹭庵之后,我心中很高兴,只是我性格本就如此,独来独往惯了,大师姐无需多虑。”

芸芬道:“有些事你不说我也知道,师妹,别怪你其他师姐,她们素来心高气傲惯了,一时有些想不开,不过她们本质都是好姑娘,和你一样好。”何蕖道:“大师姐放心,我都明白。”

今日之后,何蕖芸芬日渐亲密起来,何蕖逐渐融入栖鹭庵,菊蕊、荃兰等几名心善的女子也渐渐接受了何蕖,一切都在慢慢变好,但是芸芬看得出何蕖还是不高兴,她常常在想,何蕖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变得如此,形容如同槁木死灰,却拥有永不泯灭的善良内心。她很想了解何蕖。却不愿意逼问于她。

这天晚饭,何蕖吃得又不多,芸芬看出来她大概是想家,羽嘉的饮食终究是不合她的胃口,究竟来自哪里?其实芸芬已经猜了八九不离十,所以她做了糯米藕给何蕖当宵夜,却发现她并不在房中,芸芬稍加思索,便来到了禅房的屋顶,那里清静少人,何蕖果然坐在屋顶看星星。

芸芬飞身而上,坐在何蕖身边,今夜的星空很美,何蕖抬头凝望,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下来,芸芬上来正好看见她落泪的样子,那一刻,芸芬心里似乎被打了一拳,她特别难受,她觉得自己这个师姐当的不够称职,没有照顾好她关心好她。

芸芬坐在她的身边,揽过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何蕖对她说:“大师姐你知道吗?我的故乡有一片绝美的星空,灿烂浩瀚,低垂如坠,仿佛触手可及,今天的星空,和我故乡很像。”说着伸出手,何蕖的手很漂亮,从芸芬的角度看过去,好像真的有一颗落在她的手上,她轻声说:“可是我再也回不去了,曾以为触手可及,却是遥不可及,幸福永远不会落在我的手上。”

芸芬握住何蕖的手对她说:“栖鹭庵就是你的家,你有师父,还有我,我们都是你的亲人知道吗?”

何蕖道:“大师姐,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芸芬道:“傻丫头,因为我知道你是顶好的姑娘,你值得真心,也值得真情。”说着便将桂花糯米藕端到何蕖面前说道:“我做了糯米藕,你尝尝看,好不好吃,上面的桂花酱是我自己做的,不知是否合你口味。”

何蕖有些惊奇:“大师姐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芸芬道:“你我既结为知己,我如何不知道你心中所想。快吃吧。”

何蕖拿起一片放入口中细细品尝,想起在奈何城三年,母亲经常给她做糯米藕吃,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道菜,尤其是奈何城特有鲜藕的甘甜,粉糯的口感,是奈何城的一道名点,很多人都会做,尤其是城东的赵伯做的最好,奈何城有一家小店,赵伯做的糯米藕最好吃。

藕有九孔十三丝,糯米藕更是孔孔情满、丝丝回甘。

已经很久没有吃到了。何蕖再也无法抑制,哭了出来。芸芬轻轻安慰她依旧没有追问。何蕖道:“大师姐,你是不是有很多话想问我,觉得我身上有很多让人不明白的地方,是一个很奇怪很可疑的人。”

芸芬道:“我从来没有这样想,每个人心中都有不为人知的伤痛,我从来没想过窥探你的隐秘。就算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依然选择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相信你自己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相信你的心愿在某一天一定会实现。知道吗?”

何蕖哭着道:“我想我的心愿永远不会实现了。”芸芬能感到她这句话中深深的悲哀和绝望,她再也不能坐视何蕖陷溺于痛苦中,说道:“师妹,你愿意告诉我,你究竟有什么心愿?”

何蕖道:“大师姐,我不是不信任你,相反,我好在乎你,我怕我说了我会失去你。你真的愿意听吗?”芸芬道:“师妹,我愿意听,更愿意相信,告诉我吧,把你的痛苦都告诉我,让我来为你分担。”

何蕖道:“那么我告诉师姐,我就是何蕖,就是奈何城那个被宣告死亡的何蕖。”即便隐隐猜到一些,芸芬还是十分震惊,想当年,何蕖的葬礼,她也曾出席。

芸芬道:“既然你还活着,你的父母为什么要说你已经去世了。”何蕖道:“因为他们无耻,因为他们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他们害怕被我揭穿,于是便告诉所有人我死了,又有谁会相信一个死人说的话呢,也许从那一刻起,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就都是谎话。”

芸芬道:“跟血魔珠有关对吗?”

何蕖道:“是。”

于是将此事前因后果如实告诉芸芬,她对芸芬讲述了蛩鸣,讲述了萧追,讲述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一点一滴她都没有忘记,讲述了她对萧追的思念,讲述了她得知真相之后心中的悲怆,讲述了她对梨花宫刻骨的痛恨,讲述了她七年间走过的万水千山,讲述她身上爱与恨的痴缠,磨灭了她身上的天真的光彩,这是何蕖的伤痛,亦是她的成长。

芸芬听后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她万万想不到,名满天下的何大善人竟是如此不堪,更想不到何蕖在这样的境况下依然坚守盟誓,甘愿抛舍一切,毅然决然追寻,为此踏遍海角天涯。风霜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何蕖,她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值得敬佩,她终于明白师父为何对她青眼有加,也终于明白八十多年没有血魔珠的岁月究竟是什么意义,那是一个家族的牺牲和奉献,都随着何蕖的痛苦展露在她的眼前。

何其伟大!何其无偿!

每一个人都受此恩惠。

芸芬道:“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你的。”何蕖继续说道:“我不怕别人的误解,任何的误解和屈辱都是我应该承受的,我不是想让你明白我,我是想让你明白萧家,在我行走江湖的时候,我越来越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世上不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萧家的付出,我想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我要让更多的人知道。我跟很多的人说过,他们都不相信。久而久之,我便不再去说,因为有一天我忽然感觉,我无法让时光倒流,我无法找到萧追,我也无法推 翻梨花宫。梨花宫势大权庞,多一个人知道,就是多一个人的痛苦。就算当年的惜花社,也不过功亏一篑。我不想牵连无辜。但我不会爱惜自己,我会努力保护羽嘉,决不让它变成第二个迦陵城。有一天我会牺牲自己,会像洛笛先生、妙垣住持、南宫城主还有世音一样,牺牲自己,我会化作一道闪电,我会照亮夜空,请师姐不要伤悲。”

芸芬道:“扶危济困,哪有你独自承担的道理,师父和我都会在你身边,我们会帮你,我们会陪你知道吗?”何蕖道:“我知道,所以为了你们,我愿意。”

芸芬看着璀璨的星空说道:“师妹,我把是所有的祝愿都献给你,祝福你跟萧追早日团圆 ,你爱他爱得这么深,时间无法改变,空间无法阻隔。你们一定会重逢的。”

芸芬虽是良善之人,但自认做不到痴情至此,会永远在心里缅怀他已经是最大的善意,她无法为了一个看不见摸不到的人放弃一切。或者也是因为芸芬至今从未遇到任何一个让她动心的男人,她从未对任何人动心过,她不明白刻骨铭心的相恋是一种什么感觉。

找到萧追是何蕖无法放弃的执念,练功有时无法静心,洪慈看出了她的心事,纵然不忍,还是对她明言,萧追不可能还活着,他当年在紫铜柱上便已奄奄一息,的确,血魔珠乃吸精噬血的至邪之物。

否则当年婉阳也不会生下孩子便撒手人寰。血魔珠入体萧追也绝对撑不了太久,所谓的魔王既然不是他,那他大概已经死了,但是何蕖就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萧追,他还活着。

不论生死,永在我心。

何蕖像是一个疯子一样走遍天下,找一个生死未卜下落不明的人,虽然颠沛流离,她的心却安宁,在栖鹭庵过着安静的生活,她反而不安,她的心无法安静下来,她不能停止对他的思念,虽然理智告诉她萧追可能已不在人世,但是她仍然无法收敛自己的感情,随着风云飘散,天高地远,不能限也,这份思念是如此强烈,萧追身在万毒窟中,也有感应。

不知道从哪里刮来一片叶子,上面都写满了何蕖对他的感情。

是的,萧追还活着。这当然是一个奇迹,萧家原本就是一个创造奇迹的家族,从婉阳拼死留下骨血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们的不平凡。去做不可能的事原本就是这个家族的底色。

不成魔对他来说太难了,他没有一天不恨,他的心一天比一天更恨,恨意来源于爱,他对蛩鸣对家族对家人的爱,最终被爱压制,因为他亲口答应姑姑,在她面前立誓,要活着,不成魔。

当初姑姑对他说一切没到最后关头,他以为那是安慰之言,谁知他真的活着出来了。难以想象,姑姑究竟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这一定是姑姑付出最大的努力争取的结果,他不能辜负,他要活着,他不能成魔。

他决不能侮辱家族的品格,污蔑他的先人。

他依然肩负着但叫萧家一人活着,绝不让血魔珠重现于世的使命,誓言没有破。

血魔珠魔性之强,远超他的想象,他心志再坚韧,终会有抵受不住的那一天。血魔珠无时无刻不再蛊惑他的心志,他仿佛身处地狱之外,万鬼缠身,群魔乱舞,血魔珠越来越深的折磨着他,他开始不时出现幻觉,他不能抑制杀人的念头,理解了血魔珠对人世的重大意义,他必须要自己渡自己。

他一个人跟血魔珠展开艰苦卓绝的斗争,他没有消极等待死亡的来临,他勤练心法,积极和血魔珠对抗,精魂苏醒,他将血脉之中与血魔珠对抗的品质发挥得淋漓尽致。再加上每日服用毒物,起到了以毒攻毒的奇效,这些毒物虽有奇毒,却是大补之物,滋养血气,意外地保他活下来。

他制服了自己,也制服了血魔珠,可是这的确太痛苦了,在万毒窟中,他总是在做一个梦,梦到自己成了魔,一直在杀人,双手沾满了鲜血,惹来天怒人怨,地动山摇,火山喷发,血色的火焰,大地布满灼热的岩浆,人们的生命被蒸发,遍地妖兽,血魔珠如果真的出世了,会比那样还要惨。

血魔珠是绝对不能出世的,他越来越警惕,他白天不出现,只在夜晚,会跟血蟒一块坐在月下,昼伏夜出,日子久了,他的眼睛逐渐发生了变化,为了适应黑夜,锐利敏捷的双眼,如锋利的宝剑,和无月之夜的寒星。震慑人心,每当他跟寒冷的夜融为一体。好像天地间从没有过他这个人。

每一次血魔珠发作,魔气在他体内游走,运功对抗,每一次渡魔成功,对他而言都是扒皮拆骨的痛苦,这痛苦将他折磨得憔悴不堪,他形容枯槁,目窅腮陷,看起来像是一个鬼。

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每当虚弱的时候,仇恨又会趁虚而入,想要主导他的意志,毕竟在经历了这么多残酷的变故之后,可以说从前那个萧追已经死了,又怎能存在赤子之心,他是真的恨,这些恨推动他促使他,逼迫他和血魔珠融为一体,他无法和这些极端的毁灭的情绪对抗,因为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何蕖,只有在想起何蕖的时候,他的心中才会有爱和温柔,他才能跟邪念对抗,不管多么灰心厌倦,何蕖都让我对人间留恋。

要想守护血魔珠,必须是两个人以上。相互支持,相互帮助。用美好的情感去抵抗血魔珠的侵蚀,萧追在对何蕖的无尽的爱与思念之中对抗血魔珠,对何蕖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更加深厚。因为何蕖始终不曾万念俱灰,进而忍受烈焰焚烧千锤百炼的痛苦。

因为对萧离离的誓言,因为对何蕖的真爱,他拒绝血魔珠主宰他的意志,夺走他的生命,因为他的家族面对血魔珠永远都是胜利者,你战胜不了我。守护血魔珠几代的痛苦都集中在他身上,血脉中积累的精魂,全部焕发,都在帮他。

这时候,萧追也被血魔珠折磨得痛苦无可言喻,他经常躺在地下无法起来,痛苦会让他蜷缩成一团,好想要回到襁褓之中母亲怀里。

一天他凝视着那个湖泊,那个连影子都会沉没的湖泊,忽然想到,他只要跳下去,一了百了,就什么都解脱了,他不会再痛苦,血魔珠也会就此消失,任谁也无法找到,厄运就此终结,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受到血魔珠的危害。再也不会因为血魔珠痛苦,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应该跳下去了。多少次他站在影沉湖的旁边,多少次都想跳下去,最后他都止住了脚步,一站就是许久,他不愿就此放弃自己的生命,不愿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永不放弃的信念流淌在他血液之中,仍有一丝挂念,希望再见何蕖一面。

每当受尽折磨无法支撑的时候,他就在心中一遍一遍默念何蕖的名字。影沉湖空空如也,久而久之,空池之中开出一朵莲花,会在他有恶念的时候阻止他。

他还是活了下来,因为他总是觉得时间的尽头,一切的最后,有人在等他。也是因为姑姑告诉过他,要活着,活着就会有希望,他就怀着希望,会不会一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发现血魔珠消失在他胸膛,他不再感到痛苦。能够在堂而皇之走出这里。  

就这样,萧追在万毒窟捱了十年。十年了,他独自修行,又保了天下十年安宁。

这份成果来之不易,萧追对万毒窟的一草一木都充满感激,尽管这里阴冷恐怖,丑陋奇毒,能够置人于死地,毕竟庇佑了自己。

十年萧追的胸怀变得更加伟大,胸怀广大包含万物,洪水毒兽亦是万物,这些奇形怪状令人望而生怖的毒虫是这十年来萧追身边仅有的活泼生命,萧追以它们为食,更与它们作伴,萧追一开始当然也厌恶它们,年岁渐长,修行日深却发现或许它们出现在这里并非偶然,甚至饱含了温柔守护之意,试想若是没有这些毒虫,万毒窟任人踏足,影沉湖势必为人发现,失足死在湖中便是寻常事,而倘若为歹人利用,这杀人于无形的湖泊,不知将有多少人丧生,不知毒害多少生灵。

其实这些毒物在这里繁衍生息,使人无法接近这里,何尝不是一种好处,凡事一体两面,相伴相生,它们丑恶的表象也是一种守护,纵然它们是因为血魔珠才不敢侵犯自己,在萧追眼里它们都十分温柔,因为它们和自己一样都在守护世人,久而久之有了很深的感情。

尤其是那条血蟒,如果初来万毒窟不是它的提醒,早已葬身于影沉湖中,尽管那就是他最终的结局,但他还是感激血蟒的相救,和它之间建立了亲人般的联系和感情,每当夜晚伫立于无垠苍穹,都是血蟒陪在它身边,他才不那么孤单。而萧追所有的牺牲,这条冷血的蛇都明白,所以才会心甘情愿匍匐在他脚下。

萧追昼伏夜出,这天白日,他正在山洞中睡觉。说是睡觉,浑身剧痛,岂能安睡,不过是浑浑噩噩的昏迷罢了。忽然听到一阵陌生的响动。

初来万毒窟的时候,萧追盼星星盼月亮盼着白辉夜来带他出去,但是他始终没有来,他宁愿相信他是不来接自己,也不愿相信他是死了,可不管怎样白辉夜的消失告诉了他外面的世界是何等残酷,他告诫自己绝对不能踏出这里一步,即便是在万毒窟,他也保持着高度警惕,以防万一,一举一动小心翼翼,便如同惊弓之鸟。

他所处的万毒窟最深处这么多年从来无人踏足,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熟悉这里的日升月落,风起云涌,草木摇摆,毒物游走,变成独特的律动和声音,形成了规律的曲谱,了然于胸,刻在心底,萧追熟悉万毒窟生命汇聚之曲,就像是熟悉雪飞炎海。

极其细微的声音变幻都会让他警觉,他瞬间惊醒,这时血蟒亦是呲牙咧嘴,感受到了不寻常的危险气息。

多年相伴,萧追与血蟒心意相通,他示意血蟒安静下来,出去看看,外间是否异常,而后他在入口的阴暗处贴着墙壁,手持木棍戒备起来,血蟒一会儿便回来,它示意萧追山洞外并无异常,萧追方敢走出洞外,环顾四周。

只见右前方躺了一个女子,看样子是上方的山崖上摔下来的,那女子伤得好重,血流了一地,萧追乍见生人,心中惊惶,正不知该不该救,忽然听得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由得大为惊骇。

万毒窟中毒物遍地,攻击性极强,剧毒的蜈蚣天蚕蟾蜍,蝎子还有数不清的毒蛇,不论被哪个咬上一口,都要立刻毒发身亡,究竟是什么人能够避过这些毒物走到这里?

不管怎样,决不能让旁人发现他的踪迹,万毒窟有一颗榆树,枝繁叶茂,深秋万叶落尽的时候,萧追经常躺在树上看星星,身在树梢如处云端,离幸福更进一步。现下正夏天,榆树树冠繁茂可以隐藏行迹,又可登高望远。

萧追透过叶隙只见一名白衣男子翩然而至,他动作很快,脚下如有祥云,他身后一名同样有一名白衣男子紧紧跟着他,看得出使用全身武功在跟,却始终有一步之遥,看起来趋之若鹜,神态亦是毕恭毕敬。

为首的白衣男子身上似乎有一种的力量散发出来,毒物远远避之不及,不敢靠近三尺之内。

血蟒乃是万毒窟的毒王,凶悍奇毒乃是世间之首,这力量却和血魔珠一样,让血蟒害怕畏惧,它迅速游进草丛之中,这力量让萧追觉得十分熟悉,他心中陡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二人走到那女子旁边站定,萧追方才看清那名年轻男子头戴梨花冠、腰间梨花佩,他身旁那名中年男子腰间别着一枚梨花穗子,萧追认得梨花穗子,那是梨花宫的信物,凌璋也有。

这些年他守护血魔珠已经用尽了最大的能力、最大的决心,才能在艰苦卓绝的斗争中不动摇,他力尽于此,而梨花宫的暴 行和冰魄雪心对人间的荼毒究竟该如何收场,这个问题他一直是回避的,因为他没有能力去解决,一旦动念,势必要违背誓言,所以这么多年,他一直不去想梨花宫,不去想冰魄雪心,而他始终记着姑姑那句话,冰魄雪心逆天而行,必有反噬,冰魄雪心应天下人渴望平靖的呼唤而生,而被挪用,势必自取灭亡。

但他毕竟和梨花宫之间有血海深仇,他能不去想是因为万毒窟隔绝了一切,现下梨花宫的人骤然出现在眼前,一面恨意升腾,一面深感无奈悲哀,答应姑姑的终究无法做到,他逃不开躲不掉这种命运,梨花宫终究还是找到了这里。

他和梨花宫之间的决战难道真的在所难免。

萧追这时已经确定,这能够逼退万毒的力量必定来源于冰魄雪心,就在那名少年身上,而冰魄雪心只能为守护神拥有,萧追当然不知梨花宫已换了守护神,对于这个年纪轻轻面容俊秀的男子不禁十分好奇,仔细看他觉得他和凌璋有几分相像,却比他更加清秀俊美,看起来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梨花宫的人果然人人都生了好皮囊,非如此,姑姑岂会被害?

思绪涌动,胸口又疼痛起来。他极力压抑忍耐,不想泄露行踪,因为他能感到这两个人似乎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他们是来找那个姑娘的,难道是那个姑娘摔下悬崖,他们赶来相救吗?

只见他们二人走到那姑娘身边,但见她倒在血泊中呻 吟却不施救,二人如此冷漠,直教萧追心头火起,就算是素不相识,梨花宫有守护苍生之责,岂能袖手旁观。

这个俊秀的少年果然徒有其表,和凌儒凌璋等人乃是一丘之貉。

只见那姑娘艰难抬起左臂,伸向那白衣少年,断断续续道:“凌琛,救救我。”

那白衣少年正是凌琛,只见他双眉一蹙,厌恶无比,侧身一避,不想她的血手污了自己的衣裳。

他冷冷说道:“陆姝,你不要怪我狠心,我本不想杀你,可你不该一直逼我娶你。我不会娶你的,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那名叫陆姝的姑娘冷笑道:“原来高高在上的守护神也会害怕,害怕我说出那些你曾经的那些丑事,你怕我拆穿你的真面目。天下人知道他们爱戴的守护神如此薄情寡性。”

凌琛道:“你死了,便没人知道了。”

陆姝道:“不,我不要死,我要陪在你身边,凌琛,我是真的爱你,求求你,别杀我,求求你,让我爱你。”

凌琛冷笑一声,没有丝毫回应,那轻蔑的眼神分明在说你不配。陆姝在血泊中痛苦的呻 吟,苦苦的哀求,深深触动了萧追,让他想到了姑姑,在陆姝身上,他看到了姑姑的影子,姑姑是否曾经如她一般在这群冷血无情的禽兽面前下跪哀求?

十年过去了,这一幕依然在不断上演,梨花宫,十年过去了,你们依旧如此吗?冰魄雪心仍在荼毒人间,依然在逼迫众生。萧追再也无法压制心中的不平之气,这一刻,他不仅在陆姝在姑娘身上看到了姑姑,看到了众生,看到了他们的苦难。

而凌琛,凌琛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虽然十年过去,凌琛为他吹 箫抚痛的情谊常在心中,如果不曾有那些变故,他们大概可以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不想成为守护神之后,他竟然磨灭了本心,好一个守护神,任人苦苦哀求,冷若冰霜无动于衷,这便是神吗?

原来他们追到这里不是为了救她,而是不肯放过,非要亲手置她于死地才行。这姑娘有什么罪过,他不知前因后果,听方才那几句话难道这姑娘的罪过,竟是爱过?

作为世人信仰的神明,岂能如此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姑姑受苦的时候,没能在身边保护她,而今他一定要救这个姑娘,决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丧命。

只见凌琛道:“楠愁,动手吧。”他身旁那个唤作楠愁的中年男子拔出佩剑,向陆姝颈中砍去。

萧追心中的悲苦怨愤再也无法忍耐,飞身下树,一把捞起陆姝将她抱在怀中,转身飞跑。

凌琛自步入万毒窟便感到此地极不寻常,神秘复杂有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恐怖与安宁并存,很奇怪,很特殊,他感到了一些,却暂时没有想到。

楠愁是梨花宫的大总管,位高权重,精于阿谀,凌儒对他十分倚重,曾经用冰魄雪心赐给他八十年精纯功力,乃是绝顶高手,他虽没料到此等险地竟会有人,终究反应奇速,梨花剑如同一道白练,向萧追身后卷去。

十年修行,萧追每夜练功不辍,在月光下,在幽寂无人的黑夜,独自和血魔珠对抗,吸收了月夜精华。

这是常人无法承受的痛苦,练成了绝顶内功,这绝顶内功是与血魔珠对抗的千锤百炼的痛苦得来,与血魔珠毫无关系,然而萧追肉身已经如同朽木一般,无法承载如此功力,每动用功力,都是对自身气血极大的消耗,伤人如伤己。

萧追虽明知如此,仍决然出手,这一掌是他应该为姑姑做的事情,却迟来了十年。他悲啸一声,以掌击剑,那梨花剑瞬间碎裂,楠愁不想这人的功力如此强劲,加在剑上的功力瞬间被逼回自身,口吐鲜血,痛彻肺腑,不禁向凌琛求救,说道:“守护神,救我。”

凌琛并未理会他,左手一翻,手上多了一颗明珠般的神器,默念口诀,神力汇集为朵朵梨花,向萧追追去,正在这时,血蟒从草丛中窜出,在空中一跃打散了梨花,拦住了凌琛,却并不敢攻击他,它惧怕凌琛身上那冰魄雪心的圣光。

就这一瞬的功夫萧追已经不见了踪影。

毒物爬上楠愁的身体,楠愁大为惊骇,颤声求道:“主子,主子,救救我。”凌琛冷哼一声,没有去追,用冰魄雪心将楠愁体内乱窜的神力,稳固下来。

驱散了他身上的毒虫,楠愁不顾身上的疼痛,急忙跪在凌琛脚下谢恩。

凌琛道:“起来吧。”楠愁死里逃生,愤恨不已,说道:“不想着毒窟之中,竟藏有如此高手,他究竟是谁?”凌琛环顾四周看到了篝火的痕迹,还有几件兽皮衣裳说道:“看来他在这里住了很久了。”

楠愁道:“这怎么可能,这里处处都是毒,如何住人。”凌琛道:“他要是不怕毒呢?”楠愁沉吟道:“不怕毒?主子是有冰魄雪心所以他们远远避开,若能在这里居住多年毫发无伤,说明这些毒物怕某一样的东西就像是怕冰魄雪心一样。”楠愁说到这里想到了什么,便不敢继续往下说。

凌琛道:“楠愁,你说,他是谁?”楠愁道:“这,这不可能吧。”凌琛转过头看着血蟒,冰魄雪心圣光映衬之下,凌琛的瞳仁似乎变淡,他用主宰一切睥睨万物的眼神和血蟒对视,万毒之王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只可以随便捏死的虫子,他的目光变得锐利,他启唇问道:“过来,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他是谁。”

血蟒的灵魂,似乎一点一点进入冰魄雪心之中,凌琛的瞳色也在不断加深,现出了杀气,楠愁感到如临深渊,十分畏惧,过不多时,凌琛收回了目光,再次打量万毒窟,没有放弃任何角落,说道:“十年杳无音讯,原来他躲在这里。”

他的声音冷得要命,滴水成冰,楠愁颤声道:“难道他是……”凌琛道:“七日之内,我要魔王作乱,血魔珠出世的消息传遍天下。”楠愁诺诺称是。

萧追对万毒窟的地形地貌烂熟于心,他知道出去的路在哪里,却一次未曾走过,现下陆姝危在旦夕,他抱着陆姝从出路离开想要救她一命,萧追也不知怎地,他抱着素不相识的陆姝,竟有同命相怜之感,他能感到陆姝是个苦命的人,对此,他有着天生的悲悯。

陆姝开口道:“你,你要带我去哪里。我,我好痛。”萧追背靠一颗大树停下来说道:“姑娘别害怕我没有歹意,我想要救你。”陆姝自悬崖摔下,筋碎骨裂,浑身剧痛,她已经神志不清了。

看着萧追眼中柔情无限,说:“凌琛,你为什么不爱我?”萧追心中叹道世间竟有如此痴情的女子,被害至此还对他念念不忘,眼见她瞳仁散开知道她活不成了,总得让她和家人见最后一面,免得天人永隔,抱憾终身,轻声问道:“姑娘,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陆姝口中只叫着凌琛的名字,便死去了。萧追不禁十分怅惘,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有人远处有人叫道:“姝儿,姝儿,你在哪里?”听声音是个中年女子,声音甚是焦急关切。

姝儿,陆姝,萧追想难道她所找的便是这个死去的姑娘,他身怀血魔珠未免多生事端,将陆姝放下,躲在大树旁边。

只见中年女子不一会儿便找来,容颜甚是秀美,一见陆姝的尸体便放声大哭,悲声道:“我苦命的姝儿,是娘对不起你,是娘对不起你。我不该嫁给他,我不该生下你。我害了你的一生,我害了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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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飞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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